第6章 嫌疑
嫌疑
敲門聲锲而不舍地響了一陣,楚嶼翻了個身,以為終于清淨了。緊接着,是護衛陳和老李頭的忽高忽低地聲音。楚嶼不情願地打開門,不悅地盯着老李頭。
老李頭耷拉着臉,将楚嶼拉進屋,鬼鬼祟祟地說,“昨天抓得幾個圖布族餘孽,居然說您是主使。”
“我是刺殺邵雲疆的幕後黑手?”楚嶼笑了,“老李頭,你說我像嘛。”
“我這不是覺得您不像,才來和您通個氣嘛。”老李頭愁死了。他自然是不信世子是兇手。高臺倒塌時他都看見了。将軍抱娘們似的把世子抱懷裏。世子若是想殺将軍,廢那功夫和銀子呢,背後捅一刀不省事嘛。
“行了,我知道了。”楚嶼送走老李頭,等了一陣,沒等來宋堯來傳話或者來拿人,心中感嘆,宋堯不愧為軍師,果然沉得住氣。如果自己和宋堯易地而處,按而不表,靜觀其變,确實是上上策。
“你們說,袖弩是大梁世子提供的?”邵雲疆眯着眼睛,危險地看向綁在柱子上的人,“不說實話,大周十種酷刑,我都讓你好好品嘗品嘗。”
“是世子楚嶼,千真萬确。”那人雖然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完整的皮肉,一口咬死楚嶼。
“世子為什麽要殺我?”邵雲疆問。
“你把他抓來,用過大周十種酷刑,不就什麽都招了?”他譏諷地答道。
“呵呵,是根硬骨頭。我檢查你們的弓弩,尺寸小,市面上尋常手藝人根本無法制作。果然,弓弩扳機內側,都刻着“馬”的标記。我猜的沒錯的話,就算西北馬家做這一批弓弩,至少需要三個月有餘。三個月前,梁世子入質影兒都沒有,他為何要害我?”邵雲疆抓住那人的頭發,“說,是誰讓你栽贓楚嶼的?”
“将軍,你奪他國土,殺他子民,這還不算不共戴天之仇嗎?”他的眼中迸射出奇異的光,“将軍,這些話,都是楚嶼親口說的,哈哈哈——真神阿拉,碰了圖布族的人,都會遭報應的。将軍,你的報應,快來了。”說完,他用力一咬牙,吞毒自盡了。
“拖下去吧。”
“将軍,你怎麽看。”宋堯問。不管楚嶼清白與否,邵雲疆的态度很關鍵,關系到未來發生不可預料的事情,自己的處理尺度。
“派人跟着楚嶼,盯緊他的一舉一動。”邵雲疆揉着眉心說,“其他人你審着,我先走了。”
“去哪裏?”宋堯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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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驗證一件事。”邵雲疆答道。
“篤篤篤——”
“來了!”年輕人爽朗的聲音院內傳來,開門看清來人,他仿佛給人當頭一棒,打着顫問,“将,将軍,您怎麽來了?”
昨夜回到家,他越琢磨越心驚,罵自己是蠢豬。世子何等尊貴之人,怎會願意被人揭開傷疤?巴不得越少人知道越好……将軍不會是世子派來殺自己的吧……他越想,身子越發抖得和篩子似的。
邵雲疆颔首,用目光詢問自己是否可以進去。
年輕人硬着頭皮将邵雲疆領進門。
邵雲疆見他顫顫巍巍,臉色慘白,不禁納悶,自己有那麽可怕嗎?“今日冒昧叨擾,有一件事希望你能如實相告。”
“什麽,什麽事?”
看出年輕人的緊張,邵雲疆安撫說:“你不要害怕,我只是想知道昨夜你哼的曲子是什麽?為什麽世子一聽就知道?”
他是在試探我嗎?年輕人試探着開口:“就是家鄉的小調,以前世子在宮裏聽我唱過……”這個回答,應該滿意了吧?年輕人用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表情看着邵雲疆。
邵雲疆又問,“你說的那個地方,是哪個?”
“大梁皇宮……”
邵雲疆愣住了,随即眉頭微挑,“你騙我。你是哪一年入的大梁皇宮,哪一出來的?”
“軒治二十年入宮,二十二年出宮。”年輕人偷偷看向邵雲疆,只見他嗤笑一聲,說:“軒治二十年,世子根本不在大梁宮裏,他和我在邯鄲。”
“二十一年他在啊……”年輕人下意識反駁。
“我的眼線查過,二十一年世子根本不在宮中。”邵雲疆步步緊逼。
“遠兒,将軍不是壞人,告訴将軍吧。”屋內蒼老的聲音想起,巫師婆婆拄着拐杖走來,“将軍,恕遠兒無理。”
“婆婆,是晚輩無禮了。”邵雲疆微微俯身。
“去年遠兒匆匆離開梁國回到邑城,就是擔心知道的太多牽扯太多,引來殺身之禍。”婆婆被遠兒攙扶着坐下,“既然将軍問了,遠兒,你就告訴将軍,将軍宅心仁厚,不是濫殺無辜之輩。”
“抱歉,将軍,”遠兒不好意思地低頭,“昨晚的曲子,是我們日錫族特有的曲子,古時氏族混戰,族人用此曲傳遞秘密消息。”
邵雲疆打斷遠兒的話,“你是在何處遇見世子的?”
“這……”遠兒看了眼母親,一臉掙紮和不忍,“大內死牢。”
“我記得是二十一年的冬至夜,那天夜裏特別冷,大概是子時送進來三個死囚。世子被關進了死牢最深處。那會兒,我只是最低等的打掃送飯的。世子的身體,冷得吓人,我以為他死了。”
邵雲疆放在腿上的手,仿佛忍受着極大的痛苦般,握緊,青筋暴起。
“一開始,我不知道他是世子。大皇子殿下來過幾次,我隐約聽到些對話,才知道……我很納悶,為什麽堂堂世子,會被自己的親哥哥關在地牢裏。他犯了什麽罪。我偷偷看過地牢的記事冊,沒有任何關于世子的記錄。我隐約明白這是話本裏常說的皇位之争。”
“楚崇對世子,做了什麽?”邵雲疆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問出這句話。
阿遠擡眼看到将軍一臉痛苦不能自抑,不禁開口安慰:“将軍,都已經過去了,您還是不要知道的好。”
“你說吧。”
頂着将軍想要吞噬一切的目光,阿遠硬着頭皮往下說:“那間地牢,是為窮兇極惡的罪犯所備,刑具一應俱全。最初那幾日,大皇子夜夜造訪。牢裏總是回響着他氣急敗壞的咒罵,刑具叮當響。那時我已經在地牢呆了一年,從沒見過有不在刑訊下求饒的。但世子從沒有過。那時候我就想,到底是怎麽樣的人,才能面對嚴刑拷打一聲不吭。我對世子留了心。大概是因為我老實,他們讓我去收拾世子的牢房。地面上全都是血,一屋子的刑具,血淋淋的,讓人頭皮發麻。世子總是悄無聲息的縮在角落裏,如果不是偶爾傳來的咳嗽聲,我都以為他撐不過去了。我還知道他中毒了,因為他吐得血都是黑色的。”
“他,是怎麽活下來的?”
“那首曲子,我說過,是用來傳遞情報的,但其實它又是安魂曲,可以讓聽的人精神放松。我娘總說我容易同情心泛濫。看着世子被親哥哥嚴刑拷打,我很心疼,但我幫不上忙。我能做的,只有每次去送飯或者打掃牢房時,多唱幾遍這首曲子,心裏想着世子就算撐不住,也能走得不那麽痛苦。這樣過了幾日,有一次送飯的時候,我聽到世子輕輕地哼唱着歌。我既驚訝又害怕,但我聽懂了。世子居然也會我們日錫族的曲子。他讓我去找一個人來救他。”
“誰?”邵雲疆問。
“欽天監王铨王大人。”遠兒想起自己曾有有過的猶豫,面露慚色繼續說,“我猶豫了。雖然我沒讀過什麽書,但是我知道參與皇位之争兇多吉少。我也怕死。我打聽了關于世子的很多事。知道他母親蘇皇後為大梁立下赫赫功勞後被打入冷宮,知道世子被皇帝流放民間,除了一個世子之名,他從未參與大梁朝堂。那天夜裏,大皇子又來了。我知道,如果我再不行動,世子會死的。我沒辦法眼睜睜看着一個清白的人死在我面前。費了好些功夫,我在王大人住處堵到了他。我不知道王大人會怎麽幫世子。但不久後,牢裏來了很多大夫,世子得到了救治。大皇子殿下雖然偶爾還要來——”說完這一段,他終于長長松了一口氣,“大皇子偶爾會來發發脾氣,不像起初那麽頻繁,大部分時候世子的日子還算好過。直到三個月前,世子勸我離開大梁,囑咐我動作要快,走得越遠越好。世子他是個好人,渾身是傷的時候,他還安慰我,不要害怕,他死不了的。”說到這裏,他為自己初見将軍時的想法感到羞愧難當。
邵雲疆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離開阿遠的住處。楚嶼用”說來話長“四個字,輕飄飄帶過了兩年來的非人經歷。
他心中盡是漫天地悔恨。楚嶼如果不是中了毒箭,以他的武功,怎會淪落至此?
當楚嶼毒入骨髓,你在做什麽?你在宮廷晚宴中與人觥籌交錯。
當楚嶼被嚴刑拷打,你在做什麽?你手握虎符,統帥三軍,野心勃勃。
是你,将他留在黑暗裏,自己卻享受着無尚榮光。
當看到邵雲疆失魂落魄地從巫師婆婆家中出來,楚嶼心中便明白了一切。他本想趕在邵雲疆之前告訴阿遠什麽都不要說,但晚了一步。
他将自己掩藏在牆角,看着邵雲疆走遠。他還沒有做好準備,面對他憐憫的目光。不管堕落到何種境地,他都不是需要可憐的人。楚嶼喜歡邵雲疆,他想要的是平等的感情,而不是被憐憫左右的感情。
邵雲疆回到将軍府時,宋堯正在安排人馬上山滅火,忙得腳不沾地。
等人員開拔,宋堯和邵雲疆才得以坐下來喘口氣。宋堯問:“你要查的事,有結果了嗎?”
邵雲疆點頭:“圖布族暗殺,不是楚嶼做的。”
“為什麽這麽肯定?”宋堯問。
邵雲疆将阿遠的敘述和自己的推斷大致說了一遍,宋堯沉默了。“欽天監居然是世子的人。我以為世子久居民間,朝中無人呢。”
“你什麽意思?”邵雲疆見他語氣不善,不悅地問。
“世安,自從楚嶼到後,自己的警覺性變低。你的判斷,被感情蒙蔽了。我的意思是,世子不像你想象的那麽簡單。”宋堯說,“再說,你憑什麽肯定世子不想殺你?”
“我——”邵雲疆面對楚嶼,沒辦法用邏輯去推理。一想到楚嶼,他滿腦子都是他看着自己時的眼神,全然信任,沒有雜質,“我相信他。”
“你是大周的将軍,單憑‘相信”二字如何對得起死去的弟兄們!”宋堯話說得很重了,“更何況,你是他慘遭陷害的始作俑者!兩年前的冬至夜,除了你,還有誰知道你們在邯鄲?還有誰知道你們會在戌時一刻路過那片竹林?你想他楚嶼,不管身份地位,才學武功,都是人中翹楚,就因為你,淪落到被嚴刑拷打,困在地牢兩年,他應該恨誰?!”
“是我。”邵雲疆仿佛心肝被人剖出來鞭笞一般,疼痛到無法呼吸。宋堯說得對,楚嶼應該恨自己。就算楚嶼摻和進圖部族與自己的恩怨,他也能理解。
“他暗中聯合圖部族餘黨,謀劃在送神節殺你。那夜人流湧動,是他引導你一步一步靠近陷阱。你想想,你同殺手打鬥的時候,楚嶼在哪裏?他是不是消失不見了?”宋堯目光如炬,有理有據。
“你想怎麽做?”邵雲疆問。
“抓起來,審審就知道了。”宋堯複又加了一句,“到這時候了,你不會還不舍得把。設計謀殺大周将軍,按律當斬。”
“他是梁國世子。”邵雲疆反駁說。
“他是棄子,是人質。”宋堯嗤笑一聲,“就算是清白的,大梁一個手下敗将,敢怒嗎?”
“我再考慮考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