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影

楚嶼站起身,瞬間暈眩感襲來,指尖不住的顫抖。他并非百毒不侵之體,不然當年也不會在一只毒箭下翻船。低劣的蒙汗藥,師傅所傳的功法可以化解,但頗耗費內力。他定了定神,走向大殿一側的儲物櫃,開始翻找。

門被推開,又掩上。楚嶼未回頭,滾滾而來的殺氣貼着脖堪堪停住,一柄銀亮的大刀止住去勢,刀鋒貼着皮膚,刺痛感普通撓癢一般。他慢慢轉過身,似笑非笑地看着坤铎。

“你錯過了為大汗報仇唯一的機會,”楚嶼挑眉瞥了眼彎刀,語氣玩味,“還是說,作為圖布族的大相,你早就心生異心……”

“你!”坤铎被人道破心事,氣急之下,将刀送出,刀鋒切入皮膚,血液瞬間順着雪白脖頸淌下。但楚嶼坦然地站着,并未移躲避分毫,只眉頭如微波輕皺。坤铎不解地問:“你不怕我真的殺了你?”

楚嶼的手撫上傷口,指尖的血跡慢慢凝結,他緩緩開口:“我本不必親自動手。”

坤铎握刀的手抖了抖,震驚地看着楚嶼,他——他都猜到了。從接到那碗加了蒙汗藥的藥水,他就仿佛高高在上的神,冷眼看着。自己的猶豫,掙紮,放棄,都被他盡收眼底。

“你說過,合作就要有合作的誠意。我的誠意就是你下不了的手,我來。絆腳石,就該幹淨利落的踢開,愚忠複不了國。”楚嶼擡腳向後踢上敞開的櫃門,“把刀放下。”

坤铎放下刀,“愚忠”二字,擊中了他心中那根一直緊繃的弦。床上死得那位,是絆腳石,是累贅,如果他這樣的人渣是真神的化身,那真神對圖布族降下了谕旨,難道真的不是滅亡嗎?

他的目光越來越複雜。大梁有這樣一位有勇有謀的世子,何以走到這一步?

楚嶼轉身背對着坤铎,退下血跡斑駁的裏衣,露出一身駭人的傷疤。傷疤愈合後新舊皮膚互相牽扯,如同有生命一般從背部蔓延至手臂,醜陋恐怖。坤铎驚訝得半晌未合上嘴。在他眼裏,大梁的世子和圖布族的太子,都是錦衣玉食的人上人,含着金鑰匙出生,一根頭發絲掉了都有可能有人為之喪命。坤铎越來越看不透了。

楚嶼再轉過來已經換好衣服,一身圖布族服飾裝扮,毫不違和,繁複的服飾給他冷淡的臉平添了幾分俏趣,像族中哪家愛好騎馬射箭的公子。

“哪些傷疤是?”坤铎遲疑地問。

“拜邵雲疆所賜。”楚嶼眼中蘊含着狠毒的恨意,仿佛一條猛蛇盯着獵物伺機出動,“家仇國恨,自有千千萬萬大梁子民和皇室子弟去報,但邵雲疆害我被囚禁數年,遭受非人酷刑,非我親自報了,才可心頭之恨。”

坤铎原本對楚嶼的那些疑慮,此刻全部打消了。作為大梁世子,就算入質大周,只要兩國不開戰,低調茍活數年不是問題。如非必要,楚嶼不必摻和進圖布族與邵雲疆的恩怨中。他的想象放飛得更遠,大周為何停戰,換來個世子,這中間莫不是邵雲疆從中作梗?世子為了逃離虎口,聯合我圖布族,就說得通了。“那邵雲疆,也忒不是人了!”坤铎憤憤道。他沒想到,自己居然對楚嶼生出了同情。

楚嶼擡眼,見坤铎一臉憤慨,料想苦肉計已經取信坤铎,說:“大相,如今我和您交了底,那您的誠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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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一名侍女我已經處理了。”坤铎目光閃爍地回答。

楚嶼點了點頭,“還有呢?”

“你想說什麽??”坤铎故作糊塗地問。

“大相貴人多忘事,我要的東西呢?”楚嶼伸出手,臉上已經布滿不悅的陰雲。

“西麓草,之前族人輾轉逃命,恐怕已經遺落——”坤铎話音未落,被空氣中一股強大的壓迫力震蕩地後退幾步,從四面八方排山倒海而來的強大內力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單膝跪倒在地。他擡頭,眼前的楚嶼,一頭青絲低垂在胸口,蒼白的臉上明明不顯憤怒卻莫名讓人恐懼:“我再問一遍,你想清楚再回答,”他蹲在坤铎面前,伸出手搭在他的肩膀,面色如常,輕輕問了一句:“西麓草呢?”

坤铎身體自肩膀仿佛被注入了無數刀片,陌生的氣息在他五髒六腑內橫沖直撞,讓他痛不欲生。眼前皮笑肉不笑的人,不,他不是人,他簡直是魔鬼。直到這一刻,坤铎才明白,這一場合作也好,交易也好,從來都由不得自己說了算。楚嶼的恐怖實力,足以将所有圖布族殘餘勢力橫掃一空。自己引狼入室,暴露據點位置,此刻後悔已經來不及。“西麓草,我給你。”坤铎咬咬牙,站起身,從大汗屍體中摸出鑰匙,走出正殿。

坤铎剛踏出大殿,楚嶼跌坐在地,拼命壓制的喉間猩紅湧上唇齒間,讓他止不住咳嗽起來。裝腔作勢的威懾,耗盡僅存的內力,身體仿佛油盡燈枯一般脫力,渾身都痛,全憑着一股勁撐着。想起邵雲疆給他系上風衣的那個夜晚突然浮現眼前,背靠結實的臂膀,油然而生的委屈和孱弱。他所有求生的意志,都和邵雲疆有關。

“叽叽叽叽”——楚嶼掙紮着起身,從門縫中飛進一只灰斑鷹隼,一頭紮進他懷裏,灰色的腦袋直蹭着他的胸口。他灰暗痛苦的眼神,在看到大鳥的瞬間,仿若被點亮的星辰,他一把擁住大鳥,驚呼一聲“影”!

楚嶼将鳥兒從懷中扒拉出來,提着翅膀,一人一鳥大眼對小眼。影是他自小養大的,兩人心有靈犀,不管楚嶼走到哪裏,影都僅憑一絲氣息找到他。

影伸出爪子,示意楚嶼取下綁在上面的密信,随後“叽叽叽叽叽”說了一堆。

“老子飛了那麽遠,累死了……不要再把老子當信鴿了……話說你的這身什麽玩意兒,醜死了……你怎麽越來越邋遢,頭發都不束……”

楚嶼取下密信,白了眼話痨影,邊拆信邊說:“你才醜!你這一身灰不拉的羽毛最醜!重點是換不了!!!”影聽罷,叽叽叽幾聲,倒挂在軟帳的繩子上,晃來蕩去,假裝生氣不理人。

楚嶼失笑,不再理會影,仔細查看秘信。

坤铎帶着琉璃瓶進來時,影與楚嶼一人一鳥的對話被他盡收眼底。他瞬間收起了準備和楚嶼虛與委蛇的心思。一只鷹隼是如何跟到這裏的,圖布族據點是不是已經曝光,他不得而知。他明白,如今自己完全處于下風。

“這是你要的西麓草。”坤铎将琉璃瓶遞出。

楚嶼意外地挑眉。

坤铎苦笑:“就算我不給,殺了我,你遲早能找到,不如做個順水人情。”這就是他的陽謀,他在賭楚嶼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

楚嶼将琉璃瓶握在手中,想起遠在大梁皇宮的父王,心中湧過一股熱流。父王的腿,總算是有着落了。他整理情緒後說:“感謝的話我便不贅言。圖布族複仇的機會就在今夜,想不想抓住全憑你決定。”

“怎麽說?”坤铎上前一步,誰知那只怪鳥突然竄到自己面前,張牙舞抓得要啄自己。

“影,聽話。”楚嶼将影攬進懷裏,輕柔地撫摸着,“今夜江湖第一高手夜襲将軍府,圖布族趁亂有利可圖。”楚嶼将密信遞給坤铎,上書幾個字“子時趙抵達将軍府。”

坤铎猶豫了。這一日發生的事情,全部超出了他的掌控。明明是自己主動找到楚嶼,如今被楚嶼牽着鼻子走;而楚嶼,不是受傷就是昏迷,卻依然一切盡在掌握,他怎麽做到的?

“大相可以帶人在暗處看看情況再決定要不要出手。來日方長。”楚嶼目光悠長。今夜,圖布族只要到場就夠了。

突然,影掙脫楚嶼的懷抱,如閃電一般飛出門。楚嶼警惕地跟出去,影已經同五個黑衣人“打”了起來。影,鳥如其名,在黑衣人中神出鬼沒,只能看到一道道殘在院中飛舞。

“楚嶼,管管你家瘋鳥!!”

是她?

楚嶼揉着眉心,喊了聲:“影,回來!”

影一個急剎車,正正好落在楚嶼手臂上,叽叽喳喳說開了:“這個臭婆娘老欺負我,她跟蹤我!”

院中圖布族人手中舉着武器,面面相觑,坤铎擺擺手,示意大家稍安勿躁。

“世子殿下,別來無恙。”清脆的女聲從面罩後傳來,清冷中帶着調侃,她一雙淩厲的眼睛此時含了笑意上下打量着穿着不倫不類的楚嶼,見他披頭散發更是忍俊不禁。

“飲月,你怎麽來了?”楚嶼攔住又要沖上去的傻鳥。飲月是那人手底下暗衛首領,此次将馮繼才引到西垣鎮後一切皆有暗衛處理。

飲月指着龇牙咧嘴罵罵咧咧的傻鳥:“傻鳥帶的路。”

“趙的消息我已知曉,你主子有何事吩咐?”楚嶼問。暗衛從不做沒有必要的事。

飲月突然抛出一物,楚嶼接過,是個瓷瓶,就聽她說:“主人擔心你出師未捷身先死着我給你送藥來了。”

楚嶼打開藥瓶嗅了嗅,是治療內傷最上乘的紫金丹,“謝了。”

“我家主子不過就是擔心今夜能否一舉成功。你別自作多情。”飲月完成任務,翻上牆頭,準備離開。

“與其擔心成敗,今夜不如助我一臂之力。”楚挖苦道,“你家主子,謹慎地一點不肯粘腥啊。”

“小心點兒好。”說完,飲月消失不見。

坤铎看着想來就來,想走便有的黑衣人,心想爬上一股強烈的無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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