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正值立夏節氣,暑熱肆虐,耳畔回蕩着知了不停鳴唱的聲音,風吹拂樹葉,知了聲也愈發刺耳了。
薛離玉看着小院子裏的風景,一成不變,二十年皆是這樣的風景。
夏日裏,他習慣在後院的涼池裏浸泡身體,戳水池邊的青蛙。冬日裏,他就合衣坐在小圓桌旁看雪。
他天生身子弱,畏寒又畏熱,因而他學會了在亂草叢裏找草藥,只要能醫治他的病痛,多苦也能咽的下去。
因為從來沒有人踏進過這間小院子,新入門的弟子甚至不知道這裏有人住,薛離玉有時候聽見門外有腳步聲總是過去拍門,但門外的人會哈哈大笑,然後并肩離去。
可能是把他當成了孤魂野鬼,薛離玉想,不過沒關系,他喜歡安靜的生活,一個人看着太陽東升西落,屋檐如宮檐,他會有種親切的感覺。
只是今天有些不一樣,薛離玉正端了一盆冷水洗手,素白修長的指尖被泡的嫣紅,拿幹帕子擦着手,就被一只粗糙的手搶去了帕子。
薛離玉安靜地回眸看,看見了一個人。
應該是個男孩,因為和他一樣有喉結。
他慢吞吞地俯身去撿帕子,覺得頭有點暈,然後就被狠狠推落在地。
“薛離玉,你怎麽能是個爐鼎呢?你太給我們蓬萊宗丢人了!師尊白養了你那麽多年!”
“師尊給你吃穿,還給你地方住,對你好仁義了,你就是這麽欺騙他的?怪不得,十五年前你用爐鼎的身體勾引他,才逼得師尊把你關在這,你真不要臉!”
薛離玉木木地愣住,他想說話,他沒有做過什麽,五歲那年是一名男子來脫他的衣裳,師尊不許他跑,他吓的打了師尊一巴掌,這才被他關了禁閉的。
可是他張了張嘴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好像他已經不會說話了。
他眸光微閃,垂下眼眸,可是這些事他都忘的幹幹淨淨了,怎麽又會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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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看在你與雲偌仙尊的模樣有幾分相似,你豈能茍活這麽久?”
充滿嘲諷的語氣,讓薛離玉有種恍惚的錯愕感。
一只只手按住他的肩膀,手腳,一聲令下,他們的拳打腳踢落在他身上。
他拼命反擊,雖然幸運的打倒了他們,但自己也吐出一灘血,只得抱緊自己,一頭栽在血裏,昏死過去。
他以為自己死了,但他卻能睜開眼,看見了一面鏡子。
他捂着胳膊走過去,沾血的手謹慎碰了一下鏡面,鏡面如水面波動了一下。
鏡子裏映出一雙清冷倔強的黑眼珠,除卻了霧瘴之氣,眼底幹淨澄澈,如同琉璃燈盞。
少年的身姿很高挑,很瘦弱,面如玉翼婵娟,卻不陰柔女氣,長直黑發被發帶束上,眼尾一顆朱砂痣,像是鏡中美人,廣袖長帶,無處不是渾然天成的優美。
可他有一身病骨沉疴的氣息,衣帶粘血,形容脆弱,渾身上下沒幾兩肉,明明是衣袍寬松飄渺,卻襯得空曠晃蕩。
薛離玉從未見過這張臉,忍住五髒被揍的痛楚,伸手捏了捏面皮。
有些痛,是他的臉,他想,又掐了掐,手指用了力氣,好疼。
我是誰?我為什麽會在這裏?
他冷靜地想,我好像癡傻了很多年,沒有錯,我叫薛離玉,名字是師門抽簽起的,我恢複清醒了。
鏡子面上突然浮現一片白霧,許多未曾見過的記憶躍入眼底。
薛離玉自小就是個癡傻兒,在夢裏,他看見了自己之前的人生,四個字概括,就是一塌糊塗。
他是現任蓬萊宗宗主的嫡傳弟子,排行最小,自五歲起就住在這裏。
蓬萊宗是四大仙門之一,門內大能十二三,是修仙界棟梁之材,最出名的當屬雲偌仙尊,曾是蓬萊宗宗主。
他無父無母,是師尊從山門外撿來的孤兒,因他天生根骨有靈氣,宗門自小便培養他修仙問道。
可他卻始終無法築基,課業也無法完成,大字不識,衆人失望至極,總是罵他愚鈍。
五歲那年,醫修摸他經脈,告訴師門,他是個傻子,缺少魂魄,此生沒有道緣。
蓬萊宗都是劍修,突然出現個不會使劍的傻子師弟,所有人的第一反應是不為難他,盡量不去招惹傻子。
但是傻子年齡還小,眉眼卻很秾麗,雖然是男子,卻越長越漂亮,很快,蓬萊宗養了個漂亮小蠢貨的名聲傳遍修仙界,上門定娃娃親的人不少,還有男子,但都被回絕,惹得門內弟子不悅,稱他是禍水,比狐貍精還惹人不齒。
因為傻,他不懂看別人眼色,不會說話,漸漸的開始有弟子欺負他,他性格又很怯懦,不敢反抗,膽子又小,只好抱着自己躲起來,被抓到之後便哭,眼淚不停的流,安安靜靜地說對不起,是我不好,求你們原諒我。
這句話有的時候好用,有的時候會挨更多打,但通常打兩下見他不哭就結束了。
他以為自己服軟就好了,但是沒想到他們的欺負開始變本加厲起來,動辄的拳打腳踢不做數,開始有人掐他臉蛋,讓他咬什麽東西,他一一拒絕,寧可挨打。
他不幹,他們就背地裏罵他是青樓裏的小倌,白長了這麽副身子。他因為害怕,總在他們練劍時給送解暑的青梅湯,薄衣裳,忙來忙去到最後,他中暑暈倒,還是一個人夜裏醒來慢吞吞回屋的。
但他确實挨打變少了。
直到那夜,師尊把他叫了去,一名男子朝他走過來,男子長相很英俊,蹲下來問他的名字,薛離玉被蒙上了眼,如實相告,然後他就聽見男子說你跟我走好不好?
薛離玉搖搖頭,卻聽門被關上,他衣裳被剝開一點,他突然很害怕,一把推倒了人,回身就往門的方向跑,被男子抓住了肩膀抱起來。
恰巧一名路過的外門弟子開了門抱住了他,低聲下氣地說安寝時間到了,背過身時擦去他的眼淚,安慰他不要哭。
後來聽說外門弟子被趕出了蓬萊宗,他覺得很傷心,但沒辦法與任何人說。
他被關進小院子裏,一方天地,癡兒不知孤苦,只知冬去春來,雲卷雲舒。
偶然有一回,他擱着門問師尊為什麽,那時他還能說出話,但是師尊卻回過頭說,你來路不明,膽小怯懦,我收留你已經仁至義盡,不要說多餘的話,這樣就更不像他了。
不像誰?他不知道,只能瑟縮着低着頭,再也不敢問。
十五年一晃就過,昨天他開鼎的日子到了,才意識到自己原來是個爐鼎。
對爐鼎來說,這相當于成年日。
癡兒身上飄出異香,傳遍十裏,師門聞之色變,全天下嘩然。
修仙界難得有爐鼎,一爐鼎比千金重,天極爐鼎能換一座城池。
豢養爐鼎的人卻不敢聲張,他們嫌丢人,為人不齒。
畢竟大部分爐鼎神智未開,但是靈力充沛,不論男女,會夜夜纏着修士雙修,開鼎後的爐鼎每逢初一、十五,都渴望被灌鼎,與人交.合。
可千年正道蓬萊宗,怎可留一爐鼎,毀壞弟子們名節與道心?
——所以啊,薛離玉看着鏡子裏的自己想,這是他的原罪嗎?如果不是的話,為何他總是謹小慎微,生怕別人不喜歡他,欺負他,用力的去讨好別人呢?
他曾經那麽用心地希望大家喜歡他,其實他們只把他當成笑話,師尊看似對他很好,會隔着門縫看看他,但神情總是冷漠的。
薛離玉搖搖頭,覺得荒唐,從前癡傻,如今若是沒好,他可能真的會渾渾噩噩過一輩子。
只是鏡子開始泛起白霧,一些從沒見過的景色浮現。
但是沒什麽稀奇的。
這之後的五年時間,他幽居在小院子裏茍延殘喘,他又生了病,日日咳血,終于在一個落葉紛飛的秋天,蓬萊宗的山門被攻破了。
不止蓬萊宗,仙門盡數泯滅,修仙界在魔修手裏毀于一旦,人們在痛苦的哀嚎裏掙紮求生,卻被一箭一箭射死。
此時,人們對修仙界的恨意達到了極致,若不是他們不勤于伏魔練功,三界怎麽會變成這樣子?
屍山血海,血流成河。
突然,鏡子裏傳來一道清冷的聲音,無悲無喜的聲線道:“薛公子,你也看見了,九九八十一天後,便是三界劫難。我已将你丢失的一魂一魄找回,你要想盡辦法阻止魔尊滅世。”
薛離玉想,從小到大,他被師尊囚.禁在小院子裏,往外看時,山門外鋪天蓋地的山林,靈氣充沛,仙鶴常戲水梳毛。
遠方村落安靜祥和,兒童嬉戲,老人樹下搖扇,那是一個海晏河清的天下人間。
三界,絕不應當被覆滅。
薛離玉定了定神,托着殘破脆弱的身體,沖鏡子抱拳道:“弟子必當竭盡全力阻止。”
鏡子裏的聲音似乎欣慰這深明大義的回答,又說:“魔神早已在百年前死亡,但魔氣不死,會附到別人身上,所以封印魔氣的難度極大,你還要做一件事。”
薛離玉不解,繼續看向預言鏡。
這次鏡子裏的刀山火海都沒有了,只有一個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男子。
沒了鮮紅似血的朱砂痣,他不再妩媚凄豔,反而聖潔寧靜,身後萬丈法相威嚴壯闊,是上古鳳皇展開火羽,慈憐垂首,恍若悲憫的神明。
薛離玉詫異,“仙人怎麽同我一般模樣?”
鏡子說:“沒錯,他就是雲偌仙尊。他的神武,岐山九弦琴是鳳皇尾所做,也是封印魔氣的法器。”
“雲偌仙尊是全修仙界飛升上仙境的第一人,一百年前,他以身封印魔神,身死道隕。”
“雲偌的屍身就停在蓮天境,生出了一朵魂蓮。你與他八字契合,前緣早定,只要用血飼養雲偌的魂蓮,待到八十一天後,雲偌便會複活。”
薛離玉攥了攥拳,除魔衛道的心,戰勝了害怕割腕放血的痛,他正色道:“不過是舍我一人之命,挽救三界浩劫,弟子當仁不讓,定不辱使命。”
神仙說:“很好,我找了一人,他應當不會對你心軟,會每日敦促你放血養魂蓮,省得你怕痛,半路逃跑。”
薛離玉點頭稱是,再一睜眼,他看見自己又回到了蓬萊宗。
—
但他不在小院子裏,而是在一群長老中間,衆人圍着他,他們身穿華服,容色威嚴,像是宗門裏的長老執事。
他聽見師尊素來低沉的聲音說:“他确實是爐鼎不假,應當是天極。”
十餘位長老們吹胡子瞪眼,當即叫他跪下認錯,“敗壞門風!”
他還不明就裏,只見師尊站在一名長老身側,臂間挎了一件髒污的白衣。
“你作何解釋?”
饒是薛離玉再遲鈍,也知道是昨夜自己發生的事了,他是爐鼎不假,有這樣的反應也很正常。
因為師尊昨夜來過他房。
深更露重,師尊悄然來看他了,他聽見師尊素來低沉有磁性的好聽嗓音喚道,卻無力醒來。
原來師尊一直都能随便進出他的小院子,卻從未告訴過他。
師尊嘆了聲,“你真的太像他,也太不像。”
是雲偌仙尊嗎?
現在薛離玉有了記憶,也知道了,師尊曾是雲偌仙尊的徒兒,可這與自己有什麽關系?
薛離玉只覺得師尊好可憐,可又覺得不對勁,想睜眼時卻睜不開。
空氣裏有股淡淡的幽蘭香味,叫他聞了便渾身沒力氣。
可惜,昨夜薛離玉若不是個傻子,就該知道那是迷藥。
緊接着,他喉結下的衣襟被解開,那雙手的指溫冰冷溫潤,如白玉,如扇骨,可這雙手卻緩緩剝掉了他的衣裳,用他從未聽過的,隐忍含情的嗓音說道:“師尊。”
薛離玉昏迷不醒,莫名覺得難過,半阖着的眼流出了淚,黑軟的睫毛沾濕了兩扇,夢中呢喃着哭泣。
剝他衣襟的手驟然停止。
半晌,師尊合上他衣裳,離開了。
那一整夜,都無人再來打擾睡眠。
“跪下。”
薛離玉回過神,自認無錯在身,自然不願下跪,筆直地站着,不卑不亢地看着他們。
“薛離玉,你可真是好大的膽啊。”
“徒兒何錯之有?”
他嗓音幹澀,但還能說話:“昨日我睡着了,再一睜眼便見得師尊強迫于我,此事罪不在我。”
長老們先是一愣,随後氣的直搖頭,弟子們均做捶胸頓足狀,“薛離玉,你怎麽敢污蔑師尊?”
“你真是找死!”
師尊卻搖頭,長嘆了一口氣,“玉兒,身為爐鼎,這不是你的錯,只是我不能再接受你繼續做我的徒兒,還希望你剜除情丹,不要執迷不悟。”
“你是爐鼎,每當識海空蕩之時,會促使情丹催生□□,得到滿足後便可産生源源不斷的修為,再次供修士們與你雙修索取,于此生生不息。”
“如若你忽視自身需求太久,就會成為無意識的行屍走肉,從此予取予求,只要被人取走溢出的修為,就可保證肉身不死。”
“所以,你這輩子生死由不得自己,直到被榨幹,肉.體幹枯。”
薛離玉用了差不多一柱香的時間,才弄明白這一切,只覺得頭腦一陣混沌。
他不能死。
他擡頭看着師尊,那一雙清澈的柳葉眼,兩道入鬓遠山眉,這一副溫雅郎君的模樣,實在是清俊雅極。
蓬萊宗也是着實看中他,不僅在雲偌仙尊死後封他為宗主,還将人間帝王的九皇子送來給他當徒弟。
師尊就站在一邊,默不作聲地聽着。
薛離玉想,若是師尊能為他說句話呢?哪怕一句,說爐鼎不是玩物,也是人,也有思想?
可他沒有,還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倒顯得薛離玉生性下賤,癡心妄想,自作自受。
罷了。
薛離玉拂袖,跪着不起,深深對着長老們一拜。
“徒兒深承師尊厚愛多年,自知此生難以為報,只請長老們允許我下山離宗,不再給師門抹黑。”
薛離玉很平靜地說,他看見桌子上有一柄匕首,金光所化。
薛離玉抓着匕首,摸到自己丹田的位置,生生剖出情丹,碾碎,揚粉,化為灰燼。
随後,他抱緊了自己,忍着疼,推開門跑了出去。
作者有話說:
日更!作者不保證糖和玻璃渣子一起給,但盡量做出大家喜歡的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