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謝扶華被他捂住了嘴,眼前少年狼狽不堪,滿臉草屑和泥點,嘴唇幹涼蒼白,烏黑美麗的眼睛卻無比聖潔。
謝扶華看他似入了神,伸出手,把他臉上淩亂的黑發撥開,抓住他蒼涼的手背,溫柔地用唇吻了吻他掌心。
他親出了水聲,冰白晶瑩的眸子專心致志地盯住眼前人,眨也不眨。
薛離玉被他盯得渾身發毛,猛咳幾聲,趕緊抽手,踉跄着爬起來,誰知道腳下泥濘,一不小心就要摔。
謝扶華瞳孔微睜,那纖細有力的手便又扶他,牢牢鉗住他的胳膊,低聲道:“還是很疼吧?對不起,昨夜我是第一次,對你不夠好。”
“夠了,你沒有羞恥之心的嗎?”
謝扶華輕聲道:“對不起。”
聽謝扶華的語氣似乎有一點受傷,薛離玉恨恨地瞪他一眼,卻發現謝扶華閉口不言,額頭的龍角卻冒出一點白瑩小尖,似乎心情很惆悵。
傳說龍在成為真龍之前,要經過兩千年的修煉,蛇蟒蚺蛟龍,而後是應龍,龍神,他這樣天生便是應龍的,離成神只是一步之遙。
世上無真龍,三界苦雨已久,各地都有龍神廟,祈求能根據時節變化而降雨,其中,十座廟有十座,供的都是靜虛宗少宗主,恕之仙君,謝扶華。
世人愛神,照謝扶華這個修煉速度進行下去,人間土地大概不用等很久,就能迎來雨水大豐收。
薛離玉抿抿唇,道:“不是要去天魔道?”
謝扶華輕輕“嗯”了一聲,“這就走。”
伸手摟住薛離玉的腰,當着蓬萊宗弟子仙侍們的面,竟一點也不避嫌。
薛離玉低頭,頭一回認真看着那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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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生的潔白細膩,如玉如血,指甲平整像淡粉櫻瓣,十指纖長,比起握着劍的時候還要柔麗的多。
怎麽像個姑娘一樣精致?
薛離玉想,他這小半輩子過得可夠尊貴了。
但一看見這雙手就想起昨夜,進去之前,他曾用手試探過幾次,一點一點的,冰涼化為溫熱……
薛離玉蒼白的臉頰漲紅,一時間急火攻心,渾身經脈疼痛難當,下意識攥緊身邊人的胳膊,昏天暗地的捂着胸口吐血。
身邊人像個木樁子一樣穩重,不躲不動。
待到緩過神來時,謝扶華的胳膊都被他掐紫了,玉做的皮膚上猙獰可怖。
他卻滿眼都是病弱可憐的少年。
薛離玉被他一看,反倒覺得抱歉了,手在袖子裏攥了攥拳,還是決定別過頭不看他。
誰會和不懂人語的龍生氣?不氣不氣,當他不存在就好了。
—
天魔道便在腳下,薛離玉忽然恍惚,不知為何,他眼前浮現識海中那面預言鏡來。
是神仙又來警示他了。
鏡中,白發邪美的男子攥住另一人的手,強勢地按在壁上。
另一人眼角并無痣,卻同白發男子忘情親吻在一起。
周圍是無數魔修妖鬼的凝視,他們虔誠而鄭重地撒下玲琅環佩,珠玉瑪瑙砸進水裏,而後,一齊唱頌經文。
神仙在他耳畔奇道:“嗯……薛公子,我也糊塗了,你可知這倆登徒子是誰?”
薛離玉看直了眼,不為別的,這畫面太過美妙,太活色生香,激-情昂揚,卻叫人看了呼吸困難,并不感覺興-奮。
他們之間的糾纏痛苦而歡愉,有種末日來臨前隐忍的放縱,白發男子不顧黑發男子的哭泣,因為他自己也在哭。
薛離玉難以移開視線,甚至心口有凝滞之感,似乎跟着鏡中人的境遇,一抽一抽的疼。
“我不知道。”薛離玉撫了撫心口,面無表情道:“是這鏡子壞了吧?”
神仙冷冷道:“絕無可能,我的寶貝不可能壞,既然想不通,咱們就換一個看。”
畫面一轉,秘境深處,蓬萊宗弟子們發現了深淵天塹,上古巨龜沉睡在池底。
他們推蕭長燼去試水,有人不懷好意把少年的頭按進水裏,很快就沒了冒出來的泡泡。
“小魔王!”薛離玉忍不住在識海裏喊:“他會不會死?”
“不會,他是在探路,現在估計被帶回蓬萊宗了。你該感謝他,否則被按進水裏的人就是你,等你回去可以适當感化他一下,免得他魔化,一夜白頭,毀天滅地,你就前功盡棄了。”
薛離玉哦了一聲。
身側,謝扶華注意到他的異樣,低聲問:“天魔道魔物衆多,是不是吓到你了?”
薛離玉回過神,掙脫開他的手,跳下祥雲,淡定道:“沒有,只是你們靜虛宗的弟子太多,我一時詫異。”
謝扶華道:“他們都是來幫忙除魔的。”
來的時候,謝扶華半個字都沒提,原來靜虛宗的仙尊和弟子們都在此處圍獵。
他們正用捕魔網扣住一只低等級魔物,那東西牛角羊身蛙蹄,雙目赤紅,嘴角留下口水,能把個小娃娃淹沒。
它朝着薛離玉嘶吼着,它一叫,其他被捕捉的魔物一起跟着叫,它貌似是個公的,那玩意兒緩緩豎了起來。
“咳咳,”一名少年尴尬一咳,恰好那日在靜虛宗見過的頌揚小仙長。
“薛公子莫要害怕,這蠢物神智未開,被剔除了腦髓,不能再吃人了。”
頌揚用劍挑着魔物的羊角,“不過,它們貌似很喜歡公子身上的味道,你要小心被它們偷襲。”
薛離玉無奈道:“爐鼎只能被人采補。”
謝扶華冷若冰霜的臉有一絲藏不住的笑意,在眉眼間回蕩搖曳。
薛離玉瞥他一眼,他又忍了回去。
他道:“裏面還有低等級魔物嗎?”
頌揚道:“有,不過弟子們大多在金丹期,沒有十足把握進去。”
謝扶華道:“我去。”
頌揚有所顧慮道:“也好。只是裏面可能有魔修,薛公子,你留下來吧,我們照顧你。”
薛離玉聞言,點點頭。
謝扶華卻道:“薛公子跟我一起。”
頌揚為難道:“那我也去吧,你們人手不夠,我可以幫你們。”
謝扶華搖頭:“不用你。”
頌揚仍道:“少宗主,我們也未曾見過天魔道剿滅魔尊的遺址,就讓我們跟着去看看吧?”
謝扶華長眸微眯,俊美的五官冷意肆虐,靜靜道:“我有事要做,別讓我說第二遍。”
頌揚打心眼兒裏怕仙君,從小就怕,瞬間蔫了,快速提着劍擱回劍鞘裏,抱了抱拳,“是,少宗主。”
薛離玉也不自覺後退一步,謝扶華卻幹脆利落地牽住他的手,“把眼睛閉上。”
下一瞬二人極速向前,光速突破天魔道的古戰場,來到一處兵戟墳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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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首來路,薛離玉發現戰場範圍足有幾千裏遠,天邊紅雲如血,卷起長勾,裂天般的異象似乎經年不變。
一道閃電般的裂紋蔓延在界膜上,斷壁殘垣,觸目驚心。
薛離玉是第一次看見這種幽冥般的恐怖景象,心中一陣悵然,連甩開他手的事都忘了,問道:“這裏沉寂了很多年吧?”
謝扶華擡眸望向裂縫,沉沉道:“嗯,有二十年整了,界膜外便是三界,若界膜破裂,魔氣會通過裂痕,彌漫三界,屆時覆水難收,人人不得善終。”
薛離玉發自內心道:“那此處便是正兒八經的魔界了?正邪不兩立,我若不是爐鼎,不能修成仙道,定要守護界膜,不被魔物所攻破。”
謝扶華垂首,黑長柔軟的頭發搭在胸前,點綴了銀絲金線,寶石冰晶,襯得他的氣場與古戰場格格不入,清貴又孤高。
“我與你想到一處去了,若我此生,須捐軀赴難,定要死于仙魔之戰。”
薛離玉擡眸看了他一眼,望見那銀白色染霜雪的眼眸清澈見底,眉心的紫潤龍紋照亮一片陰霾,白衣長垂,素手纖纖,淡泊堅定地望着天邊血雲。
薛離玉突然覺得,他就快要和這片遺跡融合在一起了,他好像就屬于這裏。
這錯覺一閃而過,薛離玉輕咳一聲,道:“這裏死過很多魔修吧?”
謝扶華點頭道:“三萬四千八百位修士死于此地,至今還有魔修在此徘徊,宗門弟子每月初二便來此處巡邏,現如今三界人人自危。”
“不是沒有魔尊了嗎?為何巡邏這麽勤?”薛離玉明知故問道。
謝扶華摸摸他的頭,“魔尊已死,卦師宗蔔算出,一縷魔氣落于人間,所以還是要小心的。”
這麽一說,修仙界已經有所防範了?
如此甚好,薛離玉心生歡喜,不由地輕笑一下,“那太好了,時間不早了,我該回去了,等下師尊他們從秘境裏出來,尋不到我,又……”
又要被弟子們非議,雖然不覺得傷心,但是很煩。
謝扶華盯着他出神,長軟的睫毛彎了彎,簌簌顫抖着,道:“好,那等你閑下來,我再去給你上藥。”
薛離玉扭過頭去,不想看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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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後,薛離玉被送回秘境門口。
不過等了一小會兒,師尊他們就出來了,人人裝滿了儲物戒子,三三兩兩結成一對走出來,看起來秘境難度不小,人人負傷嚴重。
容雪京擦去臉頰血跡,把一條手鏈戴在他手腕上道:“玉兒,這是護身法寶,你留着,若是遇到危險,它會護你一命。”
薛離玉對着陽光轉着手腕看,道:“好看,多謝師尊,還帶了法寶給我,我原以為沒我的份兒呢。”
容雪京聞言眼波流轉,薄唇輕抿,居然沒有說話,下意識擡起手,在碰到薛離玉發絲的剎那,少年只顧着看那手鏈,笑着轉身,跟着衆弟子們,亦步亦趨地離開了秘境。
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地躲開了他。
容雪京緩緩收攏五指,好像能把那縷發絲的香氣攥在手心裏。
玉兒,他想,如果你是雲偌就好了。
師尊從未對他笑過,除了死那天,戰無不勝的鳳凰仙尊法相消弭,渾身是血,身子高高堕下懸崖,揚起手用盡最後一絲力氣,遠遠把宗主令牌抛給他,輕輕笑了下。
‘雪京,替為師守好蓬萊宗,來日路長,都要你一個人扛了。’
“師尊……”容雪京聽見自己模糊帶血的聲音呢喃道:“你好狠的心,要我守好宗門嗎?我偏不要,我偏要把它毀得面目全非,我偏要你回來,哪怕你懲罰我,就像從前那樣,我也甘之如饴……”
他擡起手,一只活靈活現的藍色小蟲被囚在蟲燈籠裏,甲殼顏色和薛離玉手腕上戴着的寶石一模一樣,豔麗多姿,詭谲莫測。
容雪京勾起唇角,凄然地笑了:“您知道嗎?自從二十年前遇見玉兒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天意要我用他的骨血,複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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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宗門,薛離玉一頭撲在自己的床榻上,啊,真好,又是熟悉的小院子,但是和天字峰弟子們住在一處的。
執事師兄安排他的宿舍遠離衆人,理由是爐鼎妨礙修煉,薛離玉得知的時候也樂得清閑,欣然接受。
安靜的氣氛一直到入了夜,他的門被敲響。
篤篤篤——
無人開門。
門被風自動推開,一個額頭長着潔白龍角的小仙童走了進來,他大大的眼睛銀白明亮,長睫毛卷翹,幼态的丹鳳眼清麗妩媚,這在一個小孩子身上顯得十分違和。
但因為他眼眸裏的水色過于溫柔,倒多出幾份高貴矜持來。
仙童閉了閉眼,白銀眼眸變黑,龍角變為虛假的蛇鱗角,額心天生龍紋被抹去。
做完這些,仙童端莊地走到少年床邊,“請問——”
話音剛落,仙童驀然瞪大了眼,躺在床上的人嘴角鮮紅,吐了滿枕的血液,幾乎是血流成河,刺目可怖,素白的手無力地垂在床榻之下,烏黑的墨發鋪了一床,秀美的面孔蒼白失血,鶴頸細軟,胸膛毫無起伏。
就像,死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