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44章
他這樣從容淡定的态度, 讓薛離玉更加煩他,龍君臉皮太厚,真不愧是龍, 皮糙肉厚。
事到如今,薛離玉真的很想揪着他衣襟領子問他,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幹了什麽好事?!
……魔氣,謝扶華身體裏有魔氣……
哪怕只有一絲,也絕非空穴來風,事出反常必有因。
天生神脈的應龍, 連靈氣都純粹的沒有雜質,怎麽會……沾染上魔氣?
謝扶華他自己知道嗎?是他有了入魔之心, 還是無意被魔氣侵蝕了識海?
無論是有心還是無意,薛離玉都不能問他, 若他真的要入魔, 那, 他勢必要殺死謝扶華。
薛離玉松開謝扶華的脖子, 從他身上下來, 眨眼功夫移形, 一身雪白單衣站在窗邊,負手而立,良久未說話。
夜風習習, 春意無邊, 晚風送來雁江都滿城的槐花香。
謝扶華對他的心事一無所知,烏雲墨發披散開來, 玉骨簪子落在榻下, 衣襟領口松散淩亂, 平素裏端莊冷峻的龍君剛剛險些遭遇不測, 正閉着眼睛,喘着氣,倚靠在軟枕上。
“……真不打了?”
方才薛離玉那一下掐的毫不留情,燭燈搖曳,映出龍君脖頸上觸目驚心的紅,襯得皮白如雪,胸膛劇烈起伏着,更顯得堅實有力。
薛離玉的聲音依舊是清冷的:“你走吧,我要睡覺了。”
“好,但是玉兒,我還有些話想同你說,”龍君看見薛離玉的背影,那雙單薄的蝴蝶骨似乎在顫抖,便垂着眼眸,從背後靠近了他,輕輕摟住他的腰,下巴擱在他頭頂。
“現如今三界波谲雲詭,仙門百家內鬥不止,你身份暴露,難免成為衆矢之的。這些日子不要與仙盟走動,不要與仙門走動,更不要與魔域走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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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下,龍君已經緩過神了,嗓音溫柔,在夜風中有種寧靜的惬意,似乎很是貪戀這樣的春夜,又想抱緊了懷中人,又不敢抱緊了他。
薛離玉一動不動,只是望着窗外的槐花枝。
此一刻,無盡數不清的情緒彌漫心頭,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竟是心如刀絞,只想離開三界,去方外雲游,再也不理凡塵。
按謝扶華的秉性,他應當知道魔氣存在的。
高傲的龍,擁有世間絕無僅有的血脈,他與人皇勾結,與上仙境謀權,現在又與魔域有染,細細想來,何其可怕。
他想做什麽都可以,唯獨不能威脅到世間的平衡,否則,薛離玉會親自除魔衛道。
門開了又關,龍君去而複返,一股苦澀的藥味傳來。
薛離玉閉着眼睛,感覺自己被謝扶華扳過去,一柄羹匙遞到他唇邊,“慢點喝。”
謝扶華望着薛離玉一口一口喝了藥,臉上卻一絲苦意都沒有,不由得挑了挑眉頭。
他自己也嘗了一點點,苦得眼睛都眯起來,當即把藥碗擱一邊,抱着薛離玉放在窗棂上坐着。
“怎麽看你憂心忡忡的,是不是沒睡夠?”
謝扶華伸出食指,描摹着他的眉眼,“先睡吧,明日本君再來尋你,好不好?”
薛離玉閉着眼睛,苦湯在胃裏叽裏咕嚕的,說不出話,也不想說。
龍君如今的溫柔小意,讓他很不習慣。
謝扶華若真有愧疚之心,根本不可能瞞了這許多事情,千年來,他總把一切都牢牢握在掌心裏,機關算盡,從未失勢,想要什麽便能得到什麽,不論是玉微神尊,還是爐鼎。
謝扶華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間,是不是認為,他終究會心軟?
不,謝扶華是個騙子,只是還沒有騙夠而已。
“嗯。”薛離玉漫不經心撥開他的手,淡淡應了一聲,任由他抱着自己擱在榻上,掖好了被角,吻在額頭上。
薛離玉閉着眼睛,呼吸逐漸平穩。
謝扶華看了他一會兒,才吹滅燈盞,退出了房間。
薛離玉這才睜開眼睛,雙眸明亮如點星,掐起出靈決,只留肉.身在客棧內,魂靈出竅,跟随他離開客棧。
他離開雁江都,來到千裏之外的明幡城。
明幡城是修仙界在人間設立的主城之一,歸四大宗門的靜虛宗掌管,內有仙門六百家,白日裏是繁華景象,車水馬龍,入了夜便是魑魅魍魉盛行的時辰。
春風悄悄,晚夜迢迢。
薛離玉的魂靈追随着他,尋到一處懸崖之上的宮闕,宮闕外只有兩名守衛,見到謝扶華,不約而同默聲離開。
宮闕外密布層層結界,可是有魔氣萦繞半空,細細感受之後,薛離玉發現這裏的氣場吉兇參半。
他有鳳凰真火護體,不受邪祟侵襲,可是謝扶華不同,龍的軀體如汪洋之海,海納百川,可以容納正氣和邪氣,哪怕魔氣多到能把他識海淹沒了,旁人也看不出他的破綻。
他踏過石板橋,踩在落花上。
薛離玉魂靈腳不沾地随他走,一時間兩廂寂靜,只有謝扶華的衣擺拂過花葉聲。
宮殿內并沒有薛離玉想象中那樣屍山血海,黑紅幔帳,反而肅穆寂寥,設案焚香,正中央一團黑氣蠢蠢欲動。
“龍君,你來了。”
黑氣無形,聲線蒼老,薛離玉幾乎一瞬間就聽出這是誰。
——初代魔神,一千年前曾被自己斬于劍下,因魔氣生生不滅,一縷攀附于蕭長燼身上。
薛離玉以為它還在蕭長燼身上,沒想到被謝扶華關押在了明幡城裏?
謝扶華不疾不徐道:“近些日子,蕭長燼把魔域建設的越來越好了,七十二魔将對他畢恭畢敬,想來是得了你的默許。”
“是我,非我,”魔氣道:“他是本尊選定的繼承人,自然有好處。倒是你,勾結他父親尚獻帝,将本尊從蕭長燼識海裏抽出來,費了一番心思吧?看來這人間的皇權富貴,如今也是你囊中之物。天帝就這樣看着你蠶食三界,以權謀私,不治你個死罪?”
魔氣能知道這些,薛離玉并不意外,魔修的禁術之一就是心意協通,修為高的魔修甚至不用與魔神見面,只要得到機緣,就能和魔神交流。
謝扶華修建這間宮殿,防的是仙門百家的眼睛。
謝扶華嗓音紋絲不動:“魔神,不要再讓蕭長燼濫殺無辜了。他本不是十惡大敗之人,你卻害他累積諸多業力,令人間惶恐。”
“修仙界死人與本尊何幹?人間血流成河又與本尊何幹?左不過本尊打不過你,又被你整治一番,你這個卑鄙——”
魔氣話音被半截阻斷,如同飛煙,化為一縷,被謝扶華倏忽收于掌心,用龍氣渡化洗滌這團黑氣。
宮殿裏霎時響起痛苦但是大笑着的詭異聲音。
薛離玉靜靜看着,心說是了,魔氣無法消滅,只能寄托在人身、物品上,可以用靈力長長久久、日日年年渡化之,謂之“洗髓”。
謝扶華肯定不少給魔氣洗髓。
“……龍君,十年了,與其殺本尊,不如從本尊……”
“……成魔吧,本尊幫你逆轉時空,回到過去。”
“……你身體裏早就有魔氣了,就是這一縷氣,讓你一個修無情道的龍有了情,若是被他知道,他會恨你……”
“……我知你心裏念着一人,也知你負他許多,扶華,皈心與本尊吧,你們還可以重新來過,不好嗎……”
魔神在痛苦中仍舊孜孜不倦地勸說他,聽這樣,像不止說過一遍了。
薛離玉知道謝扶華剛才才給了自己大量的靈氣,如今識海虛空不少,極其有可能道心不穩,被它蠱惑。
若真的回到一千年前……
不,那時初代魔神還未隕落,謝扶華等同于親手把天下的河清海晏推回血海煉獄!
那麽一切努力就全都付之東流了。
可是謝扶華油鹽不進,對他置之不理,閉着雙目,身形堅若磐石,并不逃避黑氣的環繞。
薛離玉突然明白他為什麽會說,走火入魔也沒關系了。
他早就決心用自身渡化魔氣了。
這條又笨又蠢的龍,只認死理,是絕對不會改變主意的。
可他不知道,他的氣場已經出現了大量魔氣,薛離玉甚至能看見又有一縷魔氣偷偷鑽進了他識海裏。
“……謝恕之!本尊預見到了,你會為你的狂妄自大付出代價,一切努力化為烏有,你會失去權勢地位、修為神格,親眷死走,所愛非命,死無葬身之地……”
魔氣笑得肆意,随後戛然而止,偃旗息鼓,再度陷入沉睡。
大殿裏重新變得寂靜,謝扶華一直都沒有說話,原地打坐,面容霜白。
直到他吐出一口血,睜開了眼。
飛雪似的眼染上黑,只有一瞬,很快被白色淹沒。
鳳眸終究被染髒了些許,露出脆弱的情态來。
他坐的久了,搖搖晃晃站起來,然後又跌坐在地,久久沒起來,黑發鋪了一地,衣袍還沾着花瓣,卻有些頹唐。
薛離玉站在大殿門口,伫立不語。
這條龍從一開始就是一無所有的,因為遇見了自己,才活了下來。
後來他珠玉難蒙塵,一朝功成名就,權勢滔天。
如果把他一切都奪走,他會怎麽樣?
他會入魔,會發瘋,會一腳踏入萬古地獄,遺臭萬年,永無翻身之日。
不,薛離玉想,玉微神尊一世英名,決不可能養大這麽一個禍害。
薛離玉終于忍無可忍,魂靈化為分神體,現出身形,白衣獵獵,幾步走到謝扶華身邊。
“謝扶華,給我站起來。”
他在謝扶華失神的目光中,強硬地把龍君拉起來,拽到大殿的山水屏風後,也讓他躲開空氣中殘留的魔氣。
同時,薛離玉看見他眼底的黑氣,心中一滞。
謝扶華像丢了魂的傀儡,聽見他的聲音後才讓視線聚焦,緩緩回過神來,“玉——”
“你以為你是誰?”薛離玉厲聲打斷他:“你以為你有多大的本事,憑什麽相信自己能以身渡化魔神?你未免也太自大了!不自量力!蠢貨!”
薛離玉性子平素就冷,難得聲色俱厲地說重話,這一刻實在憋不住,壓低着聲音一股腦地把心裏話倒了出來,清冷的聲線如刀刃冰冷。
謝扶華一直任他罵,只是那雙眼水光潋滟,晃了又晃,抿起嘴唇不退縮也不答話。
他就是執拗着拽着薛離玉的袖子,緊緊攥在手心裏。
薛離玉罵的氣急,極力撫平呼吸,緩了緩才添上一句謝扶華應該很想聽的話。
“我親手把你養大,縱使你有千般萬般不好,我依然擔心你,放不下你,不想你走錯路。你我昔年過往,陰差陽錯,無法追溯,可你到底辜負過我一次,別再辜負我第二次,算我求你。”
薛離玉的嗓音隐忍着心裏的疼,撂下一段話,拂袖丢下謝扶華,往山水屏風外走去。
謝扶華整個人愣怔了一瞬,立刻伸手去拉薛離玉的袖子,抖着嗓子喊:“玉兒!”
其實他沒用多大力氣,甚至小心翼翼,生怕被薛離玉甩開,但他就是把薛離玉拉住了。
因為薛離玉打從心裏就沒想走。
謝扶華難以置信地抓着薛離玉的肩膀,手指用力到發白,他不管自己的指甲劈開,只是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白發的神尊,漸漸的堅持不下去,眼眶終于紅了。
“對不起……”眼淚在眼眶裏打轉,艱難地哽咽住,“……那年你去了之後……我一直在找你的魂魄,可是找不到……玉兒,我想你,我真的好想你……”
他的聲音如同心髒被撕裂,掙紮着從喉嚨裏擠出這些字,用盡他所有奮勇,低下頭,眼淚噼裏啪啦砸在地上,狼狽的不像話。
從前不說這些話,是為什麽?
是怕說了會讓自己厭倦嗎?過去的事總是重提,确實讓人惡心。
那如今為什麽又說了?
……高傲如龍君,也會怕魔神的詛咒?
燭光下謝扶華的笑靥在腦海中徜徉徘徊,那麽俊美好看,矜貴地像從天上掉下來的神。
薛離玉難以想象,方才還掐着他下巴晃來晃去逗他開心的龍君,此刻脆弱的一塌糊塗。
可是高高在上的龍,怎麽會有真心的愧疚呢?
薛離玉當然不會拆穿他,戲既然已經開場,便要唱罷才休。
“現在說這些有什麽用?”薛離玉冷淡地說,“從前的事,我還沒有放下,你最好給我打起精神,我回去再與你算賬。”
蝕骨銘心的溫柔,是龍君永世難忘的回憶。
薛離玉忍着不适,覺得可以裝作他喜歡的樣子,等他的魔氣徹底壓制住,再抽身而去不遲。
謝扶華漸漸松開他的袖子,嘗試着,去抱他的腰,見他沒反抗,才收緊了手臂,把頭靠在他肩上,“……是真的嗎?”
“什麽是不是真的?”薛離玉擰着眉。
謝扶華閉着眼睛像是不願意醒來的夢旅人,輕輕晃着他的腰,不肯再問,怕他反悔一樣,“沒有,當我沒問……”
薛離玉嘆氣,拍拍他的手背,“好了,松開我吧。”
謝扶華說什麽也不放開,反而摟的更緊,薛離玉沒辦法,艱難轉過身去,食指擦了擦他的眼淚,只好說:“真的。”
龍君眨了眨眼,睫毛亂晃,屏着呼吸,讓自己平靜下來,望見他那雙溫情的桃花眼,偏着頭,高大的身軀蓋住了頭頂的燭光,想來吻他的唇。
其實是試探,但是遲遲不前進一步,磨蹭的不像他一向雷厲風行的霸道性子。薛離玉在心底嘆氣,忍着反感,輕柔撬開他的唇,舌尖舔進去,因為不會,所以有些青澀,只有一下,就要退縮出來。
卻被龍君捉住,溫柔狠厲地吮他的舌,不過只來得及吮了一小會兒,就被薛離玉氣喘籲籲地推開。
薛離玉臉色薄紅,撫着心口,有些喘不上氣。
龍君的臉色馬上焦急起來,圍着他來來回回地看,“玉兒,是不是疼?讓我看看……”
“沒事。”薛離玉低垂着眼眸,遮掩住眸中蕩漾的春水,被謝扶華擡着下巴,卻看見龍君哭紅了的眼睛,覺得這麽狼狽實屬罕見,千年難得一見,忍不住笑,揉了下他眼角。
謝扶華被他嘲笑了,不生氣,幾乎是懷戀地閉着眼睛,把他擁進懷裏。
薛離玉這回真的把他推開,淡淡說:“謝扶華,你別得寸進尺,回去之後不要提起你做的蠢事,如今我還在仙門大比的賽程之中,不管仙盟是不是要因為“雲偌仙尊”的身份消除我的參賽資格,我都要解決蕭長燼和他的魔将魔羽,你別給我添亂,在外面要和我保持尋常的關系,若有事,私下裏見我。”
*
千裏的路,來時飛快,返回亦然。
容雪京白日裏聽見謝扶華說的“不止十年了”,尋思不明白,恰好盟主宣威邀他共同參與宴席,知道謝扶華剛才已經到了,便答應宴山亭赴宴去了。
宣威并不吝啬,邀請了前來做客的所有修士,在華燈初上之時,宴席開場。
十裏長街,流水落花,宴山亭如夢似幻,香車寶馬長街游,仙門百家諸位宗師、大能齊聚一堂,仙氣萦繞,照徹長夜。
—
玉兔上枝頭,薛離玉卻沒了睡意,回客棧用了真身,獨自一人出門,走進宴山亭外的十裏樓閣。
只不過剛到了門口就被小厮攔了下來,“慢,這位同道,你可有請柬?”
“沒有,”薛離玉搖頭。
他不過是在路上聽說宣威今夜在此舉辦宴會,想等他結束後,問問他在幻境裏求親污蔑自己的事,想知道自己到底遺忘了什麽。
“那我在外面等他。”
“……哥?”
不遠處,薛暮洲正巧落下雲端,疾步向他走來,雙目瞪圓:“真的是你!你不留在三世天養病,竟真的跑到修仙界來了!”
薛離玉颔首,淡然道:“我自然有事要做,墨羽君呢?”
薛暮洲氣他自作主張,也只能如實道:“你那老朋友啊,被上仙境召回了,天帝近日經常找他,似乎有事。”
說罷,薛暮洲好好看了幾眼他哥,才安心扭頭把請柬遞給小厮:“他同我一起參加宴會,有勞了。”
作者有話說:
持續開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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