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修)

第一章(修)

午夜的月亮被雲遮得只剩半邊。

即使已經是晚春,遇到了倒春寒,夜裏的風還是像黏在骨頭上一樣濕而冷。

附近四五棟別墅都沒有人住,黑洞洞的窗戶像是夜色裏無聲凝視的眼睛,只有B15棟別墅偶爾會有一閃而過的光點。

屋裏沒有開燈。

言晏穿着白色長風衣,一只手拿着手電筒,另一只手随意插兜,踩着家居棉拖鞋慢悠悠地走在空曠的別墅裏。

他身後跟着一個自動循蹤攝像頭,把周圍的環境和他的一舉一動都投放在直播間。

言晏的手機在攝像頭下面固定着,可以看見直播間觀衆的實時反饋。

這個名為“證明兇宅不兇,錦玉華城低價別墅等你來撩!”的直播間已經有幾十萬人了。

錦玉華城本來就是全國有名的貴價住宅區,再加上兇宅主人是個因為陷入包養醜聞自殺的二線女星,直播間有幾十萬人并不奇怪。

言晏拿着手電筒把客廳、卧室、西圖瀾娅餐廳都檢查了一遍,直播間的彈幕一行行飛快地刷:

[傳那麽邪乎,不還是什麽都沒有。]

[一點都不陰森,挺正常一房子,哪有傳得那麽玄乎,都是營銷噱頭!]

[這年頭兇宅試睡員都長這麽好看了嗎?]

[就知道不可能有什麽靈異事件,看這麽久真是浪費我時間。]

[有滴滴答答的水聲!你們聽到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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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晏看了幾眼彈幕,心想,要是真讓你看見什麽靈異事件那還得了。

他回應彈幕道:“現在室內溫度偏高,冷水管上會有冷凝水滴下來,房間裏太空曠了所以聽得比較清楚。”

言晏聲音溫和清冽,說話時臉上總是帶着恰如其分的笑。

他借着給直播間的觀衆介紹情況的由頭在客廳轉了一大圈,基本情況已經大致了解。

別墅裏只有一只鬼,不出意外的話應該就是大半年前自殺的兇宅主人。

那只鬼特別虛弱,一直待在浴室裏沒活動過,身上也沒沾什麽害人性命的業果,直播完順手送進輪回就可以了。

是樁無聊的差事。

這是言晏下山之後被分配的第一個任務。

常人看不見的孤魂野鬼催生了不能暴露在大衆眼光下的“捕靈人”,言晏就是其中之一。每一個出師的年輕捕靈人都會接到來自總署部門的任務分配,僞裝成導游、兇宅試睡員、探店主播等各種各樣的身份來處理游蕩在陽間的鬼怪。

這年頭,連神棍都有每個月要達成的KPI。

言晏推了推眼鏡,對鏡頭道:“客廳看完了,既然有同志質疑水滴聲,我們就先去浴室看看吧。”

一聽要去浴室這種恐怖片高能鏡頭必發地,彈幕刷得更快了:

[雖然我相信科學,但是莫名緊張了是怎麽回事……]

[快快快,終于等到浴室了!]

[為啥找個小白臉當兇宅試睡員,一會兒把他吓哭了怎麽辦?]

說話間浴室的門已經被打開了。

言晏動作一頓。

雜亂濃重的陰氣從浴室裏傾瀉而出,言晏被這股氣息纏繞攀附着,連骨頭縫裏都浸着陰冷。

不對勁。

這扇門被施了隔絕陰氣的法術,只有道行頗深的厲鬼才有這個實力,但如果厲鬼也在這個別墅裏的話,他不可能察覺不到。

有厲鬼掩蓋了自己的蹤跡和氣息,但是不知道出于什麽原因,浴室裏的陰氣厲鬼沒有清理。

尋常的鬼肉眼看不見,攝像頭也拍不到,但如果陰氣特別重的話就另當別論了。

循蹤攝影機正骨碌碌滾着輪子靠近。

言晏眼皮一跳:絕對不能讓攝像頭拍到浴室裏的那只鬼。

言晏三步做兩步走過去把攝像機從滾輪底座上拔了下來,讓攝像頭先背對着浴室,然後順手給底座摁了關機。

彈幕:“????”

言晏面不改色地胡說八道:“不好意思啊,攝影機的滾輪出了點問題,我拿着攝像頭給大家播吧。”

他說着,偏頭迅速地看了看浴室。

除了浴缸前的磨砂玻璃擋板外,空蕩蕩的浴室一覽無餘,瓷磚明淨,沒什麽奇怪的痕跡。

磨砂玻璃擋板後面有規律地傳來水滴落入水面的聲音,可以聽出來浴缸裏面有積水。

言晏記得房主就是泡在浴缸裏割腕自殺的,這麽看來,那只鬼應該就待在浴缸裏。

言晏把攝像頭轉過來,對着浴室拍了一遍,聲音平靜:

“浴室裏面也沒什麽不對勁的地方。要去卧室看看床底嗎?恐怖片挺喜歡拍床底有鬼伸手抓腳踝的。”

彈幕一行行地刷了過去:

[我要看浴缸!我等了這麽久就是為了看浴缸!!!]

[常安宜好像就是在浴缸裏割腕的……]

[攝像機的滾輪怎麽到這裏突然壞了啊,別是真的有髒東西吧?]

[剛剛就覺得不對勁,主播你在害怕什麽?]

言晏:“……”

“沒有髒東西,也沒有害怕。”

言晏拿着攝像頭走向磨砂玻璃擋板,面無表情地去面對這個剛剛他試圖躲避掉的麻煩,“只是忘記了。”

言晏把攝像頭跟自己的身體錯開些距離,這樣可以提前攝像頭半秒鐘看到浴缸裏的情況。

果然。

浴缸裏滿滿一缸半透明的血水,有只穿着淺黃色睡衣的女鬼臉朝下趴在浴缸裏,深黑的長發在血水裏輕輕飄搖。

聽到言晏的動靜,女鬼擡腿,用泡得發白的腳趾頭撓了撓泡得發白的腿,連身都沒有翻一下。

言晏:“……”

這是放在這兒當魚養呢。

他卡在這個自己可以看到裏面、但是攝像頭看不到的位置站定,把右手裏的手電筒放在了置物架上。

然後,言晏快步往浴缸的方向走去,左手裝作沒有拿穩攝像機,晃動了幾下把鏡頭翻向天花板;右手迅速地掐了個訣,蹲下來把手伸進浴缸裏扼住了女鬼的手腕。

言晏閉上靈眼,果然,眼前只是一浴缸幹淨的水,完全看不出裏面還養了只“美人魚”。

言晏放下心來,把攝像機的鏡頭重新對準了浴缸。

整個過程不到一秒鐘,言晏輕飄飄一句沒站穩就糊弄了過去。

“浴缸裏存了點水,可能是保潔員忘記拔掉放水的塞子了。”

時間太倉促來不及拿符紙,言晏用手掐的隐形訣只能在觸碰到鬼怪時生效。

他扼着女鬼的手腕晃了晃,在攝影機的鏡頭裏就只是在撥動浴缸裏的水。

言晏:“就只是很正常的浴缸。”

女鬼屈起手指,摳了摳言晏抓她手的那個胳膊。

言晏頓了頓,臉不紅心不跳地繼續道:

“……我把手放水裏之後并沒什麽異常的感覺。”

女鬼停下小動作,幹脆利落地給言晏比了個中指。

言晏:“……”

這是不是有點活潑過頭了。

言晏懶得跟它一般見識,調轉了攝像頭對着自己的臉,道:“好了,浴缸也看完了,現在我們去看看別的地方吧。”

他只想趕緊結束直播,然後把這只鬼送到它該待的地方。

彈幕刷新的速度前所未有的快:

[這膽子是真大啊……換我我絕對不敢碰浴缸裏的水。]

[我不信!你為什麽只敢伸手不敢坐進去?]

[還沒看夠呢,你坐進去泡一下。]

[前面讓坐進去的是真地獄啊……但是我想看!]

[首先,好偉大的一張臉;其次就是我也想看泡浴缸!]

[反正房子賣出去之後新房主也得洗澡。而且他們兇宅試睡員直播一場賺那麽多錢,玩不起別幹這個啊。]

言晏微微皺眉。

泡死過人的浴缸他倒是沒什麽心理障礙,但是浴缸裏還有一個死在雙十年華的女鬼。

鬼在言晏這裏比人都有人權,他實在做不到跟這個女鬼泡在一起。

但是兇宅試睡員的工作就是在不違反原則的情況下滿足直播間觀衆的一切要求,他裝也得裝得像點兒。

只得先把浴缸裏的女鬼拎出去,進去泡一下再放回去了。

浴缸裏的女鬼似乎從言晏和直播間觀衆的交流中聽出了什麽,非常貼心地往旁邊挪了挪,用沒有被禁锢的那只手拍了拍旁邊的位置。

言晏從小到大見的鬼不少,非自然死亡且滞留人間的鬼怪或多或少都會有些怨氣,這樣的他還真是頭一回見。

他對着鏡頭笑了笑,無框眼鏡後漆黑的瞳仁裏一片冷淡,甚至帶了些不易察覺的厭煩:

言晏說着,把攝像頭對準了浴缸的方向,“那為了諸位的安全感,我就進去泡一下吧。”

言晏說着,就想借着站起來的姿勢拎着女鬼的手腕把它從浴缸裏面拖出去。

結果站到一半,他拽着女鬼的那只手突然一重,仿佛有什麽東西墜在女鬼身上往下拽!

女鬼常年在浴缸裏泡着,手腕滑膩,竟然被那個力量拽得從言晏手裏滑了出去。

言晏眼疾手快地去撈,終于在女鬼落回浴缸之前揪住了她後背的衣服。

後背的,衣服。

言晏:!!!

徒手掐的訣要觸碰到女鬼的魂體才生效,衣服并不屬于女鬼的一部分,也就是說,言晏掐的隐形訣失效了。

不會吧……

言晏慢慢地轉過頭去看直播間的鏡頭反饋。

昏暗的浴室裏,他手裏拎着的女鬼長發披散,垂着頭,渾身上下濕答答的,往下滴着半透明的血水。

那只女鬼好像還生怕這一幕不夠荒誕,擡起兩只手慢悠悠地對鏡頭比了個心。

言晏:“……”

好想撒手把她扔回去。

彈幕停滞了幾秒鐘,然後仿佛瘋了一般,全部都在刷卧槽和問號。

“那個。”

言晏試圖做最後的掙紮:

“這種鬼很乖的,不害人,實在接受不了可以換個浴缸。”

“請人把它弄走也行,或者找個魚缸養着,不用換氧,比魚好養活。”

言晏話剛說完,直播就被掐斷了。

黑色的屏幕上只有一行違規封號提示,說是直播間涉及血腥暴力和封建迷信。

言晏:“……”

他離開師門之後處理的第一個任務就整了這麽一出,簡直是王炸開局。

但是剛剛那股不對勁的力量是怎麽回事?

言晏把女鬼放回浴缸,忽然想起來好像它一直都是臉朝下,從來沒有露過正臉。

言晏随手給它翻了個身,撥開臉上散亂的頭發,整個人如遭雷擊:

這個女鬼的眼睛和嘴巴都被暗紅的線死死地縫在了一起,走線粗暴潦草,皮肉外翻,額頭和臉頰上滿是詭谲的血紅色符文。

言晏的呼吸漸漸急促,臉色蒼白,耳邊的水滴聲漸漸飄遠,只留下山呼海嘯般的尖銳蜂鳴。

他上次看見魂線鎖靈是在五年前距離高考只有兩星期的夏天。

滿是塵土的石碑旁,他滿懷欣喜地輕輕撥開那只鬼遮住臉的長發,卻看到了縫線的口目和滿臉的猙獰。

*

這是一種叫“縛靈”的邪術。

魂針引線,寸地縛靈,所縛魂魄口不能言,目不能視,不解開封印就入不得輪回,只能等魂魄枯竭徹底消泯在人世間。

怪不得這只女鬼寸步不離開浴缸。

怪不得它這麽虛弱。

怪不得……

無數個念頭在言晏腦海裏叫嚣着橫沖直撞,混成了一片雜亂的空白。

忽然,言晏感覺到身後有什麽東西,正挾裹着狠戾的風聲破空朝他而來!

他條件反射地側身一躲,但還是慢了半拍,脖頸被劃開了一道細長的口,溫熱殷紅的血順着頸側流了出來。

言晏回頭冷冷地看向襲擊者。

房間裏只有手電筒這一個光源,昏暗的光線和脖頸的血跡襯得言晏的皮膚過分的白;直播時表現出來的溫潤和煦仿佛一張假面般被撕破抛下,眉眼冷漠疏淡,雖然漂亮,但莫名籠着一種說不出的病态和陰郁。

襲擊者是一只厲鬼。

它四肢和面目灰黑幹枯,嘴唇好像被什麽人割去了,參差污黃的牙齒直接暴露在空氣裏;指甲很長,右手中指的指甲尖端凝了一顆鮮紅的血珠,看來那就是割破言晏脖頸的利器。

這應該就是那只抹除了自己活動痕跡、頻繁過來探視被鎖住魂魄的女鬼的厲鬼。

如果想查封印的事,這只厲鬼無疑是很好的突破口。

厲鬼見偷襲未能得逞,扯着嘶啞的聲音對言晏道:“你看見了不該看的東西。”

言晏不動聲色地問道:“你跟那只女鬼認識?”

厲鬼冷笑:“想套我話?”

話音未落,它的身形殘影就帶着逼人的陰冷朝着言晏刺來:“死吧!”

言晏:“……”

好好說話不行嗎,非得上來就動手。

他抄起了浴室地上閑置了很久的橘紅色馬桶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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