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倒v結束)
第58章(倒v結束)
楊伯寧臉色倏地一變:
“已經打過來了嗎?為什麽我沒有聽見……”
上午的西平城寧靜祥和, 只能聽見街道上車來車往的聲音和商販的叫賣聲,根本聽不見槍響。
張明桦神色凝重:
“是我們的聯絡員傳來的消息,他們集結了人馬正在往這邊趕, 最晚明天淩晨會到。”
楊伯寧的手緊握成拳:“這群**的***!”
小少爺養尊處優多年, 平日裏與人為善,頭一次罵出這麽髒的話。
張明桦安撫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城裏的駐軍已經得到通知了, 我們準備好迎戰。老百姓們已經接到了通知,我們會分批把大家盡量轉移到防空洞裏。”
張明桦說着嘆了一口氣:“但是實在救不了所有人,只能先緊着孩子,青壯年要收拾收拾上戰場的。”
楊伯寧:“有什麽我可以幫得上忙的?”
張明桦眼神閃躲。
楊伯寧焦急道:“你說話啊!都什麽時候了還磨磨蹭蹭的!”
言晏瞥了楊伯寧一眼。
這小孩是第一次跟他明桦哥哥發脾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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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明桦聲音很低:
“伯寧, 我也是個人,我也有自己的私心。”
“……我給你申請了一個名額,等到過一會兒防空洞那邊安頓好了,會有人過來接你和楊叔叔。在那裏你們可以安全的……”
啪!
張明桦話還沒說完, 臉上就挨了一記響亮的耳光。
楊伯寧呼吸急促, 憤怒地看着張明桦:
“你把我當什麽了?”
張明桦皺眉道:“寧寧, 本來就是我把楊家牽扯進來的,你原本就應該安安樂樂、無憂無愁地活一輩子。如果不是我收留了錢将軍……”
張明桦滿臉愧疚:“你不應該處在危險裏的,真出了什麽事我一輩子都過意不去。”
楊伯寧一臉的難以置信:“張明桦, 以前念書的時候大家都誇你聰明,到現在這麽簡單的問題你怎麽想不明白?”
張明桦一怔。
楊伯寧伸手揪住張明桦的領口往下一拽,一字一句道:
“你為什麽要愧疚?把我、把整個華夏從安樂無憂拉到戰火紛飛的地獄裏的,是那些罪行罄竹難書的侵略者,我該恨的是它們,該殺的也是它們, 你在這裏自責什麽?”
楊伯寧松開張明桦的衣領,平複了一下自己的情緒, 輕聲道:
“不是你把楊家拉進危險裏的。”
“我們所有人,你、我、我父親、阿六,西平城萬萬千千的老百姓,我們本來就在。明桦哥,我不信這個你想不明白。”
楊伯寧轉身道:“那麽多人都轉移到防空洞裏,物資和糧食夠用嗎?”
韓副官不知道什麽時候出來的,在楊伯寧身後道:“應該是沒有準備充足的。”
楊伯寧朝外走去:“我去倉庫點糧了,你們自便。”
韓副官:“外面不安全,我跟你一起。”
他已經完全信任了這個看起來一身富貴病的年輕人。
言晏道:“韓副官在這裏還有別的要緊事,不如我陪少爺一起去吧。”
言晏沒有明說,但所有人都知道言晏指的要緊事是照顧依舊身體虛弱的錢令發将軍。
傅百川道:“雖然情勢危急,但是大家也不要吵架啊。明桦醫生來都來了,要不去地下室給錢将軍再看看傷情?”
張明桦沒有說話,沉默半晌點了點頭。
被這麽一打岔,氣氛反而沒有剛才那麽尴尬了。
張明桦和韓副官一起去了地下室給錢将軍争分奪秒的治傷,言晏、傅百川跟楊伯寧一起去準備防空洞裏的民衆需要的糧食和被褥。
*
楊伯寧的情緒依然很低落。
傅百川突然笑嘻嘻地開口道:“他不是不明白,他是在乎你。”
楊伯寧腳步一頓,裝作若無其事地繼續往前走: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傅百川:“他擔心你。”
楊伯寧不說話。
傅百川:“他喜歡你。”
傅百川話音還未落,就聽見楊伯寧應激一樣咬住他的話尾:“現在是說這個的時候嗎?!”
傅百川:“哦……原來你知道他喜歡你啊。”
言晏:“……”
楊伯寧:“……”
言晏在傅百川耳邊咬牙切齒:“你又準備整什麽幺蛾子?”
傅百川附在言晏耳邊用最低的聲音嘶吼:“戒指!我撮合撮合他倆!我要那枚戒指!”
言晏:“沒有必要!你聽我跟你分析……”
楊伯寧忍無可忍:“你們兩個嘀咕什麽呢!”
言晏還沒說完就被迫收回了後半句。
傅百川站直了身子,湊到楊伯寧旁邊笑道:“行了小少爺,你倆之間那點事兒連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都算不上,除了你爹,誰看不出來。”
楊伯寧惱羞成怒:“你……”
傅百川根本不給他說話的機會:
“你也別跟我扯什麽國難當頭不談小愛。這沖突嗎?不沖突。而且說難聽點,現在咱們大家這日子過的,都是頭上懸了一把刀,有今天沒明天的,現在不剖白心意,說不定下一秒就沒命說了。”
楊伯寧沉默。
言晏心髒卻是仿佛被誰用手捏了一下,又漲又疼。
他聽到這話,沒由來地看了一眼傅百川手臂上的紅痕。
已經蜿蜒到小臂以下了,還有兩三天的活頭。
雖然心裏算是有數,但每當想起這個時限,言晏心裏還是抑制不住的慌張。
傅百川為什麽看起來那麽輕松?
他就不怕死嗎?
“對了。”
清點完一部分糧食,楊伯寧突然道:
“我們一會兒去司令部一趟吧。”
楊家大院在西平城中心,政治、文化、商業場所聚集,離最高行政部門——司令部倒也很近。
言晏問道:“去那裏幹什麽?”
楊伯寧:“去找我們西平的總司令談談。”
楊伯寧面容沉靜:“這個人是個牆頭草,如果我方陷入劣勢,他很可能把整個西平城拱手讓給日寇。”
傅百川挑眉:“那你準備跟他談什麽?談話有用嗎?”
楊伯寧笑了一下:“韓副官教我了一個有用的講道理方法,到了你們就知道了。”
言晏:“他如果不見你怎麽辦?”
楊伯寧篤定道:“他愛錢我跟他說,我來找他是為了拿錢尋求他的庇護。”
言晏垂眼笑了一下:“你真的成長了很多。”
楊伯寧冷笑:“哪能跟你比?從小跟在我身邊的書童突然跟我說自己是某個神秘組織的成員,我還沒來得及仔細問你呢,你倒是開始用我爹的語氣跟我說話了。”
言晏:“……”
看來不是把人忽悠住了,而是時間太緊人家懶得跟自己計較。
到了司令部,言晏才知道楊伯寧所謂的講道理方法是什麽。
——楊伯寧在那個人過來跟他擁抱的時候從口袋裏掏出了一把槍,借着擁抱把槍抵在那人太陽穴上,一槍把人殺了。
血濺到了言晏身上。
傅百川瞠目結舌。
楊伯寧握槍的手有些發抖,說出來的話卻很鎮定:
“死人才不會壞事,韓副官教我的,這樣做最利落。”
“把他殺了之後,許上校會接替他的職務帶領守軍作戰,他不會把我們怎麽樣的。畢竟這個司令會壞事,大家都知道。”
傅百川覺得很怪異。
這次循環好像還有哪裏不太對勁。
楊伯寧還有幾個倉庫要去清點,言晏卻裝作被剛剛楊伯寧殺人那一幕吓到了,堅決要回去。
楊伯寧也沒有怎麽挽留他,交代傅百川照顧好他的阿六,就帶着許上校派給他的兩個軍兵出門了。
言晏和傅百川并肩往回走。
和早上的安靜祥和不同,整條街全亂了。
人們行色慌亂,神色匆匆,小孩子哭喊着,大人焦急的收拾東西,仰着頭翹首以盼,希望自己能在戰争發生之前被接到防空洞裏。
大家都在忙自己的事,都在顧自己的命,即使傅百川半邊身子都是血也沒有太高的回頭率。
已經能遙遙看見楊家大院的門口了。
傅百川道:“你覺不覺得今天發生的一切都很奇怪。我們知道得多就算了,楊伯寧和張明桦這兩個活在過去的人,知道的東西是不是也太多了?”
“他們是怎麽确定那個司令員一定會當牆頭草,又是怎麽确定那個姓許的上校忠貞的?”
言晏輕聲說:“你還沒有長記性嗎?”
“因為這裏不是當時的真實場景,而是陰陽柩主的執念啊。”
傅百川張了張嘴:“你的意思是……”
言晏:“在這個陰陽柩裏,這一次,西平城依舊會贏。”
傅百川垂眼看着自己手腕上的紅痕:“可是我們已經沒有再來一次的時間了。”
言晏擡頭看着他:“之前一直沒有來得及跟你說我的猜想,一方面是線索不夠我也不能确定,二是所有的事都太過匆忙。”
“但是現在我知道了。”
“我們所需要的不就是一個契機嗎?一個在張明桦把那枚戒指送給楊伯寧之後,把那枚寄托着柩主執念的戒指打碎的契機。”
破柩的三個方法之一——毀掉寄托着柩主執念的物件。
言晏道:“這個空間在我們的影響下,發生的事情的走向可能會改變,但是柩主的執念永遠不會改變。”
“該勝的仗永遠都會勝,該告的白也永遠都會告。我們需要做的,就是保證他在做出這件事的時候我們在場。”
傅百川恍然反應過來:“所以為什麽是我?”
言晏不說話。
傅百川追問:“你為什麽覺得一定是我在場,而不是你在場?”
傅百川話音還沒有落下,城外的槍聲已經炸響了。
——比預料的時間還要早很多。
不遠處楊伯寧也小跑了回來,焦急地趕往他們兩個身邊。
傅百川心中莫名的慌亂,還沒來得及從言晏嘴裏問出來什麽,就聽見楊伯寧喘着氣跑過來道:
“阿六!”
言晏回頭。
楊伯寧勉強穩了一下自己的氣息:“那些畜生打過來了!”
他往手裏塞了一串鑰匙言晏:
“錢将軍現在情況還很嚴重,如果西平城淪陷了,他一定也活不了!”
他握着言晏的手讓他攥着鑰匙:
“我們的人和那群畜生在前門打起來了,現在後門還能跑,你快和韓副官一起帶着錢将軍走!”
“那麽多場大勝仗,有一半都是錢将軍打的,絕對不能讓他折在這裏!”
傅百川瞳孔猛縮。
所以在這個故事走向裏,“阿六”離開了。
如果言晏也走的話……
傅百川垂眼看着自己的手腕。
他只有一兩天可活了。
這場仗要打三天。
他很有可能活不到張明桦把戒指送給楊伯寧的時候。
“好啊。”
傅百川聽見言晏道。
言晏從衣服裏拿出一把知道什麽時候摸在懷裏的槍,舉起來對準了自己的太陽穴。
傅百川呼吸一滞。
言晏道:“你知道嗎?你的存活時間被轉移給了我,所以對陰陽柩來說,只要你沒死,我就能存活。”
言晏:“但是如果我采取了強制措施,你被轉移的存活時間是會被歸還的。”
“所以,傅百川。”
“一切都交給你了。”
傅百川心髒狂跳:“你……”
砰!!!
言晏對着自己的太陽穴扣動了扳機。
夢境與真實(上)
在這一刻, 傅百川才切實地體會到,影視劇裏演的那種“緊貼着太陽穴開槍,然後從小洞裏往外流血, 角色緩緩倒地死掉”的畫面有多麽虛假。
言晏的半個腦袋都飛了出去。
深紅的血和白色的腦漿飛濺, 僅剩的半邊頭顱上的那只眼睛也蒙上一層血,整個人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傅百川只覺得整個世界一片寂靜, 只能聽見他自己擂鼓一般的心跳聲。
言晏對自己開槍了!
他不是還要以阿六的身份護送錢将軍離開嗎?不對,那言晏死在陰陽柩裏之後呢?
傅百川大腦一片混亂,突然在這一片寂靜中察覺到了不對勁來。
—— 一個活生生的人,在熙熙攘攘的街上以這麽慘烈的方式開槍自殺, 為什麽沒有一個人覺得異常?
旁人就算了,連楊伯寧都無動于衷,就好像……
其實根本就看不見一樣。
傅百川強忍着精神上的極大抗拒去看言晏的“屍體”,突然發現地上的所有血跡連帶着身體組織和屍體一起變得透明和離子化, 逐漸破碎、淡出、直至完全消失。
然後在傅百川的視野中, 時間仿佛倒流了。
走過去的行人宛如視頻倒放一樣又退了回去, 甚至他自己站的位置、身體的動作也在發生變化——
一切都回到了言晏說出那番話、然後舉槍自殺之前。
言晏站的位置出現了一個瘦小清秀的少年,穿着和言晏一樣的衣服。
這應該是原來的書童阿六。
傅百川呼吸急促。
是因為發生了太大的變故,所以陰陽柩自我修複了嗎?
一切讀檔。
楊伯寧跑過來讓阿六送錢将軍離開, 阿六不假思索地同意了。
楊伯寧交代傅百川,讓他跟着張明桦,張明桦在前線搶救将士們,情況緊急危險,一個人在那裏他不放心。
傅百川走出了一段距離,才終于從言晏舉槍自殺那幾秒的畫面裏回過神。
他的後背已經被冷汗溻濕了。
他小時候噩夢纏身, 經常夢見各種形狀可怖的鬼怪,但言晏死亡的那一瞬間對他來說可怕過所有的夢魇。
傅百川強迫自己鎮定了下來。
言晏不會做無謂的犧牲, 不可能在沒到絕境的時候犧牲掉任何一條生命,更何況是他自己。
言晏在開槍之前說了什麽來着?
因為陰陽柩被人做了手腳,他的生存時長被轉移了很大一部分給言晏,也就是說,保證言晏生存的優先級遠高于他的生存,形成了一條“只要他傅百川有命活,言晏就不能死”的指令。
也就是說,只要他活着,現實世界的言晏就不會死。
但是言晏在街上舉槍自殺,按照柩主構建的世界觀,總不能讓被打掉了半個腦袋的言晏爬起來說我沒事,只能暫時消除了言晏的存在。
之前他的生命時長被轉移到言晏身上,并沒有完全消失,言晏一“死”,就又回到了他自己身上。
傅百川垂眼,看着自己手腕上的紅痕蜿蜒倒退,那是言晏對自己的太陽穴開的那一槍給他換來的生命延長。
言晏說,陰陽柩是柩主的執念,執念不變,該戰勝的依舊會戰勝,該發生的依舊會發生。
他想要他們兩個好好的,就需要在那枚戒指被送出時把它打碎。
戒指在張明桦手上,而楊伯寧剛好讓他去前線給張明桦打下手。
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頭。
傅百川又看了一眼自己胳膊上已經退至大臂的紅線,邁開腿大步朝着槍林彈雨中走去。
我們都會活下去的。
*
現實世界。
各種醫療設備閃着光發出急促的警報聲。
“39號床病人好轉了!病危通知書不用下了!39號床病人的情況好轉了,各項指标都在逐漸趨近于正常!”
“40號病人出現異常了!”
“什麽?!”
“40號病人各項指标都在迅速下降,症狀跟39號床病人一樣,只不過情況更加糟糕!”
主治醫生因為長時間的高壓操作臉色蒼白:“這到底是什麽怪病?以前從來沒有過這種情況!”
“那咱們現在……”
“來不及會診了,先按原來的方法吊着命,人活着最重要!”
搶救室外。
臨河和傅天雄大眼瞪小眼的坐着。
傅天雄幹咳了一聲:“那個……現在我兒子脫離危險了,你徒弟危險了。”
臨河長嘆一口氣:“還是你兒子厲害。”
傅天雄:“咋啦?”
臨河神色滄桑:“我那傻徒弟什麽時候可以明白,傲嬌已經退環境了,直球才是王炸。”
傅天雄冷笑:“你這麽說我就不同意了,傲嬌永不退環境,我永遠喜歡明日香。”
臨河:“……”
旁邊坐着一個等人的女大學生,聽見他們的對話,往這邊看了好幾眼,終于忍不住道:
“兩位叔叔你倆心态也太好了點吧,家人在裏面搶救呢,竟然還有工夫侃大山。”
臨河哈哈一笑:“閨女啊,謝謝你關系,不過不出意外他們是死不了的,我對他們有信心。”
傅天雄:“對!有信心。”
臨河:“就算出意外也不就是差那一口氣嗎,人啊,有的時候真的沒有必要非得争那一口氣,你說是吧?”
傅天雄:“對對對,他都跟我說了,那口氣其實無所謂。”
女大學生:“……哈?”
女大學生:“好像……也沒毛病?”
*
這場仗已經打了三天了。
傅百川跟着張明桦跟了三天。
張明桦幹的是軍醫的工作,一個一個血肉模糊的年輕兵士被擡進來,或滿身繃帶、四肢不全的在裏面養着傷,或者用滿是塵土的破舊軍裝蓋住臉,在犧牲名單裏填上一個名字。
傅百川根本就沒有見過輕傷傷員。
只要還能動的都在前線厮殺,重傷傷員不分晝夜地擡過來,一個一個,流水一般,傅百川重複着機械的工作,足足三天,卻一點都沒有感覺到麻木。
怎麽會麻木呢?
陰陽柩雖然依托于柩主的執念,但有很大一部分都取材于柩主的記憶。
他經手的一具具身體流着鮮紅的血,那麽痛苦,那麽溫熱,都是百年前真實存在過、又切實重現在他眼前的籍籍無名的英魂。
張明桦連軸轉了接近72個小時,臉色已經蒼白得不像話了,精神力卻還是異常集中。
傅百川看着他,突然就想起來言晏提到的那個留學歸來、就職在萬德醫院、替日寇賣命的大漢奸。
怎麽會是張明桦呢?
他這樣的一個人,一身潇潇玉立君子骨,怎麽可能做出那種腌臜事?
*
前線的槍炮聲漸漸地沒有那麽密集,在漫長的西平城保衛戰終于迎來了尾聲。
不出所料的,日寇幾乎全軍覆沒,剩下的殘兵忙着逃竄,連裝備都扔在地上,不要了。
西平城保住了,這場仗打贏了。
守城軍隊提前得知了日寇的動向,沒有和史書上記載的一樣,在半夜裏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許多民衆被安置到了防空洞裏,沒有因為日寇空投的炸彈、直升機的掃射而傷亡慘重。
後續也不會有楊家滿門被滅,不會有西平城千百萬人在日寇的統治下生不如死。
所有人都在歡呼,只有傅百川愣愣的站在原地。
這個陰陽柩給人一種“仿佛我從出生就在這裏”的強烈代入感,直到這時傅百川才感覺到周圍一切的虛假和割裂。
——是這個美麗的夢境與他所了解到的現實之間的割裂。
意識到這一點之後,他看所有人都像隔着一層玻璃。
從言晏離開到現在已經過了三天。
傅百川大臂上的紅痕又長到了手腕。
他心裏的焦慮和煩躁根本就壓不下去。
言晏把命壓他身上了,他一定要做到言晏交給他的任務。
這兩個劇組葫蘆到底什麽時候能送個戒指啊!
*
仗打贏了,張明桦這邊卻更忙了。
清點人數時在前線屍堆裏,發現的幸存者被緊急送了過來,做完簡單的搶救之後轉移到萬德醫院,受傷沒那麽嚴重的軍士也有空當過來包紮了。
仗打贏的時候正值中午,終于得下空來的時候天都已經黑透。
傅百川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焦慮和疲憊。
沒多少時間了。
如果他拿把槍抵在張明桦頭上逼他把戒指送給楊伯寧會有用嗎?
“明桦哥!”
傅百川一邊胡思亂想,一邊幫着張明桦收拾場地,忽然聽到了城門那裏傳來一聲熟悉的叫喊。
——是楊伯寧。
張明桦轉過身,對着楊伯寧溫和地笑了笑:
“忙完了?”
楊伯寧完全不顧張明桦身上的血跡和塵灰,撲過來抱住了他:
“我們贏了!我們贏了!”
傅百川看着這氣氛:有門兒。
張明桦摸了摸楊伯寧的頭,笑着說:
“打仗之前那麽穩重,現在打完了又回去了,孩子一樣。”
楊伯寧:“還說我呢!你有沒有受傷?身上這麽多血,都是傷員的嗎?”
“有沒有被流彈射中?讓我檢查檢查!”
楊伯寧說着就要去拉張明桦的胳膊。
張明桦忍俊不禁:“我自己就是醫生,如果我受傷了,我會不包紮嗎?”
楊伯寧:“……也對。”
晚秋的天很高很空闊,月亮只有彎彎的一鈎。
漫天繁星璀璨明亮,和素白的月光一起照下來,如溫柔的輕紗一般蓋在廣袤的戰場上,也落在小小的三點行人身上。
楊伯寧和張明桦對上視線,一時之間竟然誰也沒有說話。
缱绻難言的氣氛在夜色裏氤氲。
風很安靜。
傅百川站在那裏很多餘。
傅百川自己也知道,這種氛圍下,自己站在這裏很沒眼力見兒。
但是眼見着就要等到送戒指了,別說顯得沒眼力見兒了,就算是顯得腦子有問題,傅百川也要杵在這裏不走。
所幸楊伯寧和張明桦沉浸在兩個人的世界裏,也沒有多在乎他。
漫長的注視之後,楊伯寧先移開了視線:“……沒事的話我回去了,你忙完也早點回去休息。”
張明桦卻抓住了他的手:“等一下。”
楊伯寧沒有掙開,順從地站在原地。
張明桦聲音有些發抖:“你……十幾年前,說的話,還作數嗎?”
張明桦垂着眼,輕聲說:“十幾年前我說的話多了,明桦哥是指哪一句?”
張明桦似乎完全沒有聽出來楊伯寧話裏的抗拒,溫和的把人往自己身邊帶了帶,道:
“十幾年前,我要走,你說你喜歡我。”
楊伯寧:“……小孩子不懂事,讓明桦哥困擾了。”
張明桦看着他笑了笑:“是啊,我很困擾。”
“裝作沒有聽見你說的這些話、遠渡重洋求學、見不到你的每一天,我都很困擾。”
“我喜歡的人也喜歡我,我卻不敢作出任何回應。”
楊伯寧倏地擡起了頭,滿眼都是不可置信。
傅百川看表一樣看了一下自己手腕上的紅痕,打了個哈欠。
還有兩三個小時可活,看他倆掰扯得了。
張明桦斟酌着用詞:“可能我就是一個這麽懦弱的人。我不敢回應,不知道怎麽面對你的父親,我有太多太多的顧慮,但即使有這麽多的顧慮,我還是不可抑制地喜歡你。”
楊伯寧的呼吸漸漸急促。
半晌,楊伯寧輕聲問:“那你現在怎麽敢說了?”
張明桦松開楊伯寧的手腕,改為握住了他的手:
“因為我發現,相比于別人的目光和流言蜚語,我這個懦夫更害怕失去你。”
他看着楊伯寧:“寧寧,打這場仗的時候,我是真的很害怕。”
“我害怕之前沒敢說出口,以後也不會有機會。”
楊伯寧:“……所以呢?”
張明桦雖然勉強維持着自己的冷靜,但是微微顫抖的指尖還是暴露了他內心的慌張。
他胡亂在身上把手上的灰蹭掉,然後從左胸口的口袋裏拿出了一枚戒指。
傅百川瞬間提起了精神。
楊伯寧眼睛一下子睜大了:“你這是?!”
張明桦滿眼都是溫柔:“我剛回來的時候你問我要禮物,我不是沒有準備,我只是沒敢拿出來。”
“如果現在,我以愛人的名義把它再送出來,寧寧,你還會願意嗎?”
楊伯寧顫抖地伸出手去接:“我……”
在戒指快觸碰到楊伯寧的手的時候,又和上一次循環的最後時刻一樣,忽閃着發出詭異的光。
就是現在!
傅百川抓緊這個機會,用在戰場上摸來的槍對準了那枚戒指——
砰!
砰砰砰!
傅百川生怕打不準浪費了這次機會,一連開了好多槍。
那枚戒指在槍聲中化為齑粉。
周遭的一切都定格了,月亮不動,雲不動,甚至空氣中飄的灰塵也不動。
在這個完全靜止的大型“标本”裏,傅百川平複着自己劇烈的心跳,緩緩地放下了握槍的手。
幾秒鐘之後。
周遭一切都像之前的言晏一樣變成支離的透明碎片,整個世界都開始分崩離析。
陰陽柩破了!
但是言晏沒有來得及告訴傅百川的是,三種破柩方式也是有區別的。
殺死柩主或者毀掉寄托執念的物件都是比較低級、比較簡單粗暴的方式,會在破柩之後落入柩主的記憶裏,共情柩主最在意的那段人生。
傅百川只覺得頭越來越沉,意識被什麽東西挾裹着,在陌生的記憶長河裏越沉越深。
*
“你叫什麽名字?”
傅百川在混沌中睜開了眼睛。
他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卻能看見眼前的場景和人,也能聽到聲音。
那是兩個沒多大的小男孩。
一個衣着精致,白白淨淨的,身上還挂着玉,正笑彎了眼睛跟一個穿着打滿補丁破舊衣服、渾身髒兮兮的小男孩說話。
那個渾身髒兮兮的小男孩沒有回答他,躲閃着往後退。
白淨的小男孩似乎有些委屈:“你為什麽不理我?你也不願意和我當朋友嗎?”
衣着破舊的小男孩比他高出一些,低着頭,神色安靜:“不是。”
“你跟我玩,會把衣服弄髒。院長要打我。”
白淨的小男孩:“我保護你!你陪我玩吧,我說話一直算數的!”
傅百川心中一驚。
這是小時候的楊伯寧和張明桦?
難道他是在看柩主的記憶嗎?
那為什麽會有兩個人的視角?
如果是單獨一個人的記憶的話,在那個人的記憶裏,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會有自己的樣子。
緊接着畫面一轉,在小楊伯寧的撒嬌和央求下,小張明桦被楊老爺收養,帶回了楊家。
楊家人對他很好,幾乎是和楊伯寧一樣的待遇,兩個人同吃同住,關系好得不分彼此。
畫面再一轉,兩個小小的男孩都已經長成了高挑的少年。
少年張明桦似乎是在收拾行囊。
這是出國留學不久前的記憶嗎?
傅百川發現這些回憶,雖然基本上都是兩個人的視角,但是全部都是張明桦生命中的重要節點。
好奇怪。
言晏老師沒有講到過這種情況。
少年楊伯寧面無表情地站在門口看張明桦收拾行李。
兩個人誰都沒有說話,暖黃色的燈光打在楊伯寧臉上,纖長的睫毛投下一層陰影。
良久,少年楊伯寧開了口:“可以不走嗎?”
傅百川能感覺到張明桦胸口的酸澀。
少年張明桦這個時候已經學會喜怒不形于色了。
他有些無奈地笑着對楊伯寧說:
“明天的船票,你今天才想起來挽留我?”
“我沒想挽留你。”
楊伯寧低着頭看不清神色:“我有件事,原來不敢跟你說。既然你一走要走好多年,我就大着膽子跟你說了。”
少年張明桦笑起來如朗月一般:
“怎麽了?終于要承認幾年前我種的花是你薅出來的了?”
楊伯寧的身影莫名顯得有點難過:
“不是那些事。”
張明桦收拾行李的手頓住。
楊伯寧從始至終都沒有看他:
“明桦哥,我心悅你。”
“……不是對兄弟的那種。”
楊伯寧說完就轉身離開了,甚至可以稱得上是落荒而逃。
傅百川發現自己好像是共情了張明桦的感受,在楊伯寧說出那句話之後,他甚至可以感受到張明桦擂鼓一般的心跳。
少年張明桦在房間裏坐了一整夜。
第二天早上,天還沒亮,張明桦連招呼都沒有跟楊伯寧打,直接坐船去了德國。
因為課業繁重,國內外局勢動蕩,求學這麽多年,張明桦一次都沒有回去。
在這期間,張明桦和楊伯寧一直都有書信往來,但兩人都非常默契地沒有提過這件事。
留學十幾年間,傅百川看到的重要記憶全部都是張明桦的,所以傅百川認為柩主應該就是張明桦,只不過不理解為什麽偶爾會摻雜一些楊伯寧的視角。
但是有一點言晏猜對了——
張明桦的确是留學的時候,認識了錢令發将軍,并且在和錢将軍交流了國內現狀之後,萌生了非常強烈的回國意願。
截止現在,張明桦真實的記憶和傅百川在陰陽柩裏看到的還是保持着一致的,主要分歧應該是在回國之後。
*
傅百川的視野跟着記憶回到了張明桦歸國的碼頭。
在陰陽柩裏,傅百川已經來到過這個碼頭兩次了。
這次卻像看電影一樣,從旁觀者的角度看着楊伯寧領着瘦小的書童、張明桦身後跟着木讷的長工,隔着碼頭熙熙攘攘的人群遙遙相望。
撲通。
撲通。
傅百川感受到了張明桦劇烈的心跳。
這就是和喜歡的人久別重逢的感覺嗎?
記憶中的小小少年已經變成了挺拔的青年,有些陌生的眉眼帶來的距離感在開口說出第一句話之後就會瞬間煙消雲散。
楊伯寧笑着跑過來和張明桦說話。
張明桦攥緊了鼓足勇氣準備的戒指,終于還是偷偷把戒指盒塞進了自己的兜裏,什麽都沒有說。
和第一次循環不一樣,卻和第二次循環一樣。
之後閃過一些零零碎碎的記憶。
張明桦入職萬德醫院,偷偷救助重傷的錢将軍,實在無處可去之後求助了楊伯寧。
楊家非常利落地接過了這塊“燙手山芋”,張明桦開始白天在醫院上班,晚上偷偷過來給錢将軍診治。
依舊是和第二次循環一樣,和第一次循環不一樣。
而分歧的開始,依舊是那一聲代表戰争開始的槍響——
傅百川看到的記憶幾乎是在1:1複刻第二次循環,但代表着戰争開始的槍響卻是猝不及防地在半夜裏響起。
和第一次循環一樣,和第二次循環不一樣。
和第二次循環裏有各種充足準備的情況不同,西平城幾乎變成了人間煉獄。
因為空投炸彈和直升機掃射慘死在大街上的老百姓不計其數,鮮血染紅了地面。
受傷比較嚴重的百姓填滿了醫院,張明桦忙得腳不沾地,有心去前線支援卻脫不開身。
西平城那個酒囊飯袋司令見勝算很小,竟然直接讓親兵開了城,換了副嘴臉給日寇當狗。
許上校帶領的守城軍頑強抵抗,浴血奮戰,但終究還是連三日都沒有扛過,西平城淪陷。
在這段混亂的記憶裏,傅百川敏銳地捕捉到了一個在兩次循環中都沒有出現的事件:
楊伯寧讓阿六帶着錢将軍離開,半路被日寇發現了,韓副官犧牲,阿六帶着錢将軍勉強逃脫,卻被司令員的走狗認出了阿六的身份。
于是,西平城淪陷的第一天,日寇帶兵圍了楊家大院。
夢境與真實(下)
傅百川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張明桦胸腔裏的憤怒、恐懼和後悔。
楊家被圍堵的同時, 張明桦被困在了萬德醫院。
——日寇的司令員和兩個大佐受了傷,它們的醫生在攻城的時候被守城軍殺了,聽說張明桦是留洋回來的醫生, 能做高難度外科手術, 就“邀請”他過去給那幾個軍官治傷。
作為交換,它們會取消對楊家的強制措施, 改為先禮後兵,留一個活命的機會。
傅百川只能感覺到張明桦的巨大痛苦,卻已經分辨不出來這些都是什麽情緒了。
而且出乎他意料的是,張明桦幾乎可以稱得上是痛快地答應了下來。
對這些無恥的侵略者雖然沒有表現得過于殷勤攀附, 但是言聽計從,很快就把那幾個軍官的傷情穩定了下來。
即使傅百川再不敢相信,也不得不承認,歷史上記載的那個姓張的漢奸醫生就是張明桦。
為什麽?
是因為想要保住楊家人的命嗎?
傅百川隐隐覺得肯定有哪裏不對勁, 但是什麽都做不了, 只能跟随着張明桦的記憶碎片尋找真相。
看了幾個張明桦治病的記憶片段, 傅百川恍然反應過來:
張明桦用的藥不對勁!
他總是趁着旁邊沒人的時候偷換主要藥物的劑量,憑借着自己極高的專業知識和對藥物劑量的精準把控,讓用在那幾個軍官身上的藥的劑量剛好夠吊着命, 剩下的藥都被他偷偷藏了起來。
有很多次都差點被發現,但所幸,由于張明桦一直表現得特別順從,那幾個軍官的病情又是真的沒有惡化,日寇對他的戒備心沒那麽強,就僥幸糊弄了過去。
它們雖然“承諾”了張明桦不會對楊家采取強制措施, 要先禮後兵,但是一個星期過去之後耐心已經幾乎耗盡了。
就在這時, 張明桦主動請纓。
他道:“楊家的人資助了我很多年,他們家小少爺跟我關系很好,說不定我可以去勸勸。”
張明桦在說這話的時候精神高度緊繃,那個主事的日本軍官看了他很久,在張明桦的冷汗幾乎要順着脖子淌下來時終于同意了。
張明桦以“中國人的禮節”為由,提前買了上門要帶的糕點,然後在自己的房間裏把糕點替換成了之前藏起來的那些藥品,第二天在路人的白眼和唾罵中進了楊家的門。
一切竟然是已經串通好的。
當時的情況那麽緊急,張明桦的一切舉措都是臨場發揮,但在跨進楊家大院門裏跟楊老爺、楊伯寧對上眼神之後,他的所有僞裝都得到了完美的配合。
這是要很多很多的時間和很深很深的了解構成的屬于“家人”的信任。
在大門還沒有關上時,楊老爺當着門外那麽多看熱鬧的人的面,一巴掌狠狠抽在了張明桦臉上:
“通敵叛國的混賬東西!早知道有今天,我就應該讓你爛在福利院裏!”
楊老爺把戲做足了,一路怒罵着日寇和張明桦回了屋。
張明桦把藥拿了出來,撲通一聲就跪在了楊老爺和楊伯寧面前,垂着頭,說:
“我該死。”
“不管是出于什麽原因,我真的給那幾個畜生治傷了。”
楊老爺和楊伯寧把人拉起來好言安慰,在這一段記憶裏,傅百川得知,楊家竟然在這種情況下,借着每天買菜、進貨這些必須從城門過的行為,把家裏的錢財源源不斷地送給駐紮最近的抗日軍,助力他們休養生息,厲兵秣馬。
但是在硝煙四起的亂世,藥和糧食不是有錢就能買得到的,尤其是一些功效顯著的昂貴藥品。
——于是張明桦給他們送了過來。
張明桦在楊家跟他們交流注意事項的時候,心境比在萬德醫院平靜許多,傅百川卻感覺到了滅頂般的恐懼。
不是出于張明桦的共感,而是出于他自己。
所以如果楊家滅門的真相和這件事有直接關系的話,這位“漢奸張醫生”是怎麽做到在楊家滅門後一個月還在為日本人做事的?
*
記憶輪轉。
又過了兩三天,日本人終于坐不住了。
他們軟硬兼施,自認為把所有的好條件都開了一遍,楊家依舊沒有人松口。
非但不交代錢将軍的下落,還每次都把他們罵得狗血噴頭。
而且,張明桦天天過來勸,姓楊的那個老頭天天罵,卻每一次都是罵着把人迎進去,沒有一次把張明桦趕出來。
這不合理。
日寇現在掌事的軍官沒了耐心,直接領着一隊人砸開了楊家大院的大門,什麽都沒有說,一槍崩了怒氣沖沖站在門口的楊老爺。
——這裏卻是楊伯寧的視角。
上一秒還鮮活的父親,死不瞑目地倒在地上,身體下面洇出一片紅色的血。
那個日本軍官滿眼的漠然和輕蔑,對着楊伯寧站立的方向揮了揮手:
“把他綁在院子裏的柱子上,把他父親的屍體拖到他旁邊。”
“院子堵死了,所有人都抓起來,一個都不許放過。”
楊伯寧拼命掙紮着,但是敵不過烏泱泱沖過來的一隊人,被用繩子死死綁在了柱子上。
它們像拖死狗一樣把楊老爺的屍體拖過來,扔在了楊伯寧腳邊,又用刺刀嬉笑着捅了幾下。
楊伯寧滿眼都是憤怒,發出困獸般歇斯底裏的哭喊,卻始終掙紮不開捆住他的繩索。
楊家大院裏從楊伯寧出生就在家裏做工的下人、後院頤養天年的祖父祖母、雖然分院別住但依舊經常見面聚餐的伯父伯母與表哥,都被綁起來,用槍逼着聚在了楊伯寧面前。
楊伯寧已經哭不出聲音了。
那個軍官用生硬難聽的中國話說:
“我們的人看到了,你的人,把那個姓錢的送出去。”
“那個姓錢的到底在哪裏?”
楊伯寧急促地喘着氣,雙目赤紅地看着他,聲音嘶啞:
“你別做夢了。”
軍官冷笑:“我問你一次,你不答,這些人我就殺一個。”
砰!
他話音還沒落就舉起槍扣動了扳機,楊伯寧的表哥應聲而倒,在地面上抽搐着,胸口血洞向外噴出熱血。
人群中爆發出一聲尖叫,然後在槍口的脅迫下強行壓了回去,只能聽見一聲又一聲低低地啜泣。
楊伯寧意外地沉默了下來。
那個軍官得道:“當然,除了他,你們如果知道,也可以說。誰說了誰就能活。”
“不然的話,我問一次就殺一個。”
“哦,對了。”
它似乎是想到了什麽有趣的主意,臉上挂着惡心的笑,對手下道:
“把我們親愛的張醫生請過來。”
*
張明桦趕到的時候,楊家大院血腥味濃重得幾乎可以稱得上是熏人。
楊伯寧被捆在柱子上,被人強行薅着頭發擡起頭,逼他看那一地屍體漸漸冷卻的親人。
——那麽多人,那麽多次詢問,在“活着”的誘惑下,竟然沒有一個人交代阿六和錢将軍的去向。
傅百川再次連接上了張明桦的感受。
他心口疼得眼前發黑,卻見張明桦臉上一如既往的平靜。
張明桦踩過地上的血跡和殘肢站在軍官旁邊,看着被捆在柱子上的楊伯寧,淡聲道:
“你就是讓我看這個?”
楊伯寧看了張明桦一眼,垂下睫毛,錯開了視線。
那個軍官幾乎可以稱得上是親密地攬住張明桦的肩膀,皮笑肉不笑地把燒紅的烙鐵遞給了張明桦:
“我記得你說過,你和楊家的少爺關系很好。”
“不過你勸了那麽多天,也沒什麽效果。”
“要不然,我們換個方式再勸勸?”
楊伯寧聽見這話,竟然笑了一聲,低聲罵道:
“我***。”
張明桦順從地接過了那塊燒紅的烙鐵:
“好。”
那個軍官聽見他這樣說,哈哈大笑起來,用日語罵了一句:
“沒種的東西。”
張明桦裝作聽不懂,拿着烙鐵走到楊伯寧身邊,朝他身上燙了過去。
燒紅的鐵片快觸碰到楊伯寧的身體時,張明桦的指尖輕輕顫了一下。
他的寧寧最怕疼了。
停頓不到半秒之後,張明桦面無表情地把鐵片按了上去。
皮肉燒焦的聲音和楊伯寧的悶哼聲同時響了起來。
傅百川感覺到了窒息般的痛苦,這一大段記憶宛如走馬燈一般在他眼前晃過。
烙鐵,鞭子,尖刀。
穿透手指的竹簽,潑在身上的辣椒水,用刀刻在皮膚上的具有侮辱性意義的字眼。
楊伯寧變成了一個只剩一口氣、渾身都滴着血的血人。
他身上的每一個傷口,都是張明桦在軍官的嬉笑聲中弄上去了。
天快要黑了。
楊伯寧到最後也沒有說出一個字。
軍官親密地拍了拍張明桦的肩膀,打趣兒道:
“我之前竟然還懷疑你跟楊家人勾連,看你今天這個樣子,是我想多了,你可比我想象的還要衷心。”
傅百川聽見張明桦道:“我的榮幸。”
軍官道:“弄了這麽久你也累了,回去吧,剩下的交給我們。”
張明桦順從地點了點頭,一個字都沒有多說,一路上行屍走肉般地回到了日軍給他安排的居所,然後關上門吐出了一口血,直挺挺地栽到了地上。
等到傅百川看到他從黑暗中抽離的記憶時,日寇已經搬進了清理幹淨的楊家大院,依舊喊大病初愈的張明桦過來給還在昏迷中的軍官治病。
立冬了。
張明桦在別人的白眼和唾罵中一路走過來,卻在楊家大院的門口頓住了。
牆角扔了一個人。
那人臉上滿是疤痕,手筋和腳筋都被挑斷了,滿身污泥地在地上一點一點挪動,吃着路上不知道誰扔過來的果皮。
這凄慘的樣子根本瞧不出來人模樣了,但是張明桦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那是楊伯寧。
別人都以為楊家滿門都被殺了,但是不知道是不是為了繼續試探張明桦,抑或者只是單純滿足那些畜生的惡趣味,楊伯寧被折騰成了廢人,扔在自己家門口,看着殺害自己滿門的兇手在自己曾經的住所進進出出。
張明桦什麽都沒有說,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就跨進了這扇自己居住了十餘年的門扉。
他獲取了那個掌事軍官的信任,撺掇他奪權,理所應當地殺死了躺在病床上、曾經組織攻打西平城的司令員和那兩個大佐。
完成這一切之後,西平城下了第一場雪。
楊伯寧忍着極大的痛苦與屈辱等待仇恨消融,等待西平城重新平定。他還有好多想做的事情沒有做,還有好多話沒有來得及跟張明桦說。
最後還是沒來得及。
他就像路上随處可見的凍死的乞丐一樣,死在了黎明前冬天的第一場雪裏。
張明桦剛好看見了幾個巡街的走狗罵罵咧咧的拖走了楊伯寧僵硬的身體,卻還是和以前一樣,連腳步都沒有停留就進了門。
他正在做的事,比他自己、比楊伯寧都要重要上千倍萬倍。
他依舊在跟抗日軍隊聯絡,只不過做得更隐秘了。
又過了半個月,時機成熟,抗日軍隊起兵準備奪回西平城,張明桦将他回國時給楊伯寧準備的戒指戴在了手上,提着一把槍殺死了那個已經成為司令的軍官和睡在附近的另外一個軍官。
然後他引燃了早就偷偷倒在房間周圍的汽油,反鎖了大門,在被驚醒的日本軍隊趕過來之前把汽油點燃,飲彈自盡。
在溫暖的火光裏,張明桦意識逐漸消弭之前,倏地想着:
若是重來一次呢?
已經知道了這樣的結局,他們還會走上這條路嗎?
明亮的火舌包裹了他滿身罵名的軀體,這個問題似乎已經沒有第二個答案了。
重來一次我依舊會堅定的重蹈覆轍,即使我們痛苦的遺憾着。
*
民國十七年冬,在西平城淪陷一個多月後,抗日軍隊出奇兵打了日寇一個措手不及,奪回了西平城。
恢宏的楊家大院化作廢墟,而張明桦短暫又絢爛的生命深埋在污名之下,帶着未宣于口的愛意宣告了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