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祈使句

第32章 祈使句

一場本該驚心動魄、九死一生的危機, 竟然被輕松化解,還有了個溫馨的結局,若不是昆特親身經歷、親眼見證,實在很難相信是真的。

劇情真的很離譜。

他被松了綁, 坐在火堆旁, 看那邊和雪怪玩得正開心的小美人, 有些微妙的失落。

本來還以為自己能施展一下拳腳,英雄救美呢。

結果反倒是被美給救了。

好在失落的也不止他一個, 籌謀好要把人魚幼崽當做弟弟替代品的雪蓮小姑娘也無精打采,在離他對角線的位置, 雙手撐着……本來應該是下巴的地方,現在則是花托。

至於小崽崽, 當然是如願回到媽媽的懷抱,把大雪怪當滑梯玩兒, 撲在厚厚的皮毛上從上往下滑, 發出“哇~!”的小小驚呼。

小姑娘感受到盯着自己的視線(明明沒有眼睛, 也不知道是怎麽發現的), 轉動灰蒙蒙的花瓣:“幹嘛?”

語氣很不高興。

“……”昆特清楚她正在氣頭上, 還是不要輕易火上澆油才好。

他移開目光, 繼續看那邊歡樂的三“人”。

嚴格來說,一個都不是人。

小喪屍抱着小人魚在雪怪的毛毛中打了個滾, 然後坐起來, 也望向昆特的方向, 朝他招了招手, 做了個口型。

好像是在叫他一起過來玩。

昆特遲疑地指指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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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美人點點頭, 笑意還未褪盡,白淨的小臉紅撲撲的, 洋溢着貨真價實的喜悅,竟然有了鮮活的血色。

從在部落裏見到麥汀汀起,後者一直有點兒游離于人群之外。

若不是戚澄、尼基塔他們成天帶着他,他可以一整天不跟任何人說一句話,活在自己的世界裏。

不哭不笑,沒有情緒,沒有訴求,像個會眨眼的精美瓷娃娃。

然而帶着麥汀汀逃亡的這一路,他近距離接觸“夢中情人”後,卻發現小美人其實有許多可愛的小細節,波瀾曲折的經歷讓他越來越像個……活着的人類。

昆特的腦容量有限,沒法理解其中的原因。

不過,喜歡的人開心,他就開心,這倒是不需要思考也能成立的真理。

既然小美人邀請自己一塊兒玩,那當然要去啊!

昆特毫不猶豫站起來,抛棄了還在生悶氣的花女孩,歡呼着跳到雪怪身上。

足足有三米多高的雪怪根本不會在意幾個小小生物在自己身上蹦躂,半靠半躺在岩石上看他們玩鬧,眼神也是柔和的。

昆特舒舒服服躺在雪怪的肚子上,他已經好久好久沒有睡過這麽舒服的“床”了。

他閉上眼,一陣困意襲來。

卻沒能順利地睡着,鑒於有誰的小小手指捏住了他的鼻子。

昆特:“……”

他睜開眼,看見一張很小很小的臉蛋,笑眯眯看着自己。

戳他鼻子的小手指又向着別的地方進攻,這一次的目标是他那顆桀骜不馴的眉釘。

昆特揚起眉毛,一把抓住罪魁禍首舉起來。

崽崽驀地飛了起來,小胳膊在空氣中游泳似的扒拉扒拉,半透明的魚尾高興地甩了甩,發出嬰兒獨有的清脆、稚嫩的笑聲。

年輕人早就不再害怕小人魚了,與其說是克服自己心中的障礙,不如說已成功被崽崽天真爛漫的笑容俘獲,連他的笑聲聽來都格外治癒。

他扭頭,見小美人一手抱着雪怪的大爪爪,也正笑微微地看着自己。

那笑容寧靜而美麗,看得他黑臉一紅。

昆特把小幼崽放在胸`前,習慣性撓了撓頭發,沒話找話:“哎,你、你、你知道它叫……叫什麽名字嗎?”

他在心裏罵了句髒話——什麽時候才能改掉看到小美人就結巴的毛病啊!慫死了!

麥汀汀一愣,繼而斂起笑意,抿着嘴搖搖頭:“我……不懂它的語言。”

他們的交流,從某種程度而言,是完全驢頭不對馬嘴、全靠對方猜的。

昆特沒想到自己竟然能一句話把小美人說難過了,恨不得給自己兩巴掌。

他抱着崽崽坐起來,磕磕碰碰解釋:“我、我的意思是,你、你可以給它起起起個名字……”

小美人似乎沒想到這茬,愣怔片刻,擡頭看向雪怪,兩只手都環抱着它的爪:“你願意……我給你,起個名字嗎?”

雪怪歪着頭,眼裏一片困惑。

交流陷入僵局。

這時,有誰施施然走了過來,很是纡尊降貴:“我來吧,你們這群笨蛋。”

灰雪蓮講的話毫不客氣,但還是幫他們翻譯了。⊙

雪怪聽她說完,緩緩點了點頭:“叽裏咕嚕。”

灰雪蓮轉向麥汀汀:“它說可以哦。不過你要取個好聽點兒的,還得方便記,不然它聽不懂。”

少年稍稍收緊手臂,像小孩子抱着自己心愛的玩具熊,仰頭對着雪怪彎起眼睛:“啪叽!”

小姑娘:“……啊?”

麥汀汀耐心地重複:“啪叽。我想……叫它,啪叽。”

連昆特也聽傻了:“為、為什麽啊?”

這聽起來甚至不像個名字啊!

兩人的反應都很大,小美人也怔了怔,不禁懷疑起自己,小聲道:“不好……嗎?”

小姑娘心直口快:“當然不——”

昆特即使打斷她:“很好啊!”他連聲音都變大了,“朗、郎朗上口,很可愛,也好記,是、是個好名字!”

——據說,人類在撒謊的時候音量會不自覺變大。

單純的小美人相信了他的恭維,受到鼓勵,堅定了自己的想法:“嗯!”

他撒嬌似的晃了晃雪怪的大爪:“那,就叫你……啪叽?”

雪怪這回似乎聽懂了他的話,用另一只爪小心地摸了摸他的頭發。

小美人心滿意足,抱着雪白的大爪爪甜甜地笑了。

花女孩難得可惜自己沒有長着人臉,不然就能沖這個小嘴抹蜜的家夥多翻幾次白眼了。

那邊的兩個大人和小小孩都依偎在雪怪懷裏,一家幾口很親密的樣子。

唯獨自己這個雪怪的真正朋友被遺落在一邊,好似被孤立了似的。

灰雪蓮不太開心,又不想小心眼地表現出來:她可是個很有自尊、很驕傲的小姑娘呢。

她梗着脖子不想看那邊的其樂融融,可惜花兒沒有可以捂上的耳朵,歡聲笑語直往聽覺裏鑽。

然後,那些讨人厭的嘈雜中,夾着小幼崽小小聲的疑問。

“麽?”

崽崽覺得很奇怪,為什麽小姐姐不和他們一起玩兒呢?

麥汀汀明白他的疑惑,卻不知該如何解釋。

女孩的情緒顏色蒼白中泛着紅,郁悶又心煩,但也沒到暴躁的地步。

少年悄悄放出藍色的玻璃絲線鑽進花冠中,安撫她的不快樂。

效果不明顯,畢竟不開心和憤怒還是有差距的,處理怒火以外的情緒對於麥汀汀而言都還是盲區,仍需摸索和學習。

不過,他有別的辦法。

麥汀汀抱起麥小麽,在他的精靈似的尖耳朵旁耳語什麽。

他湊得近,吐息讓崽崽的耳鳍癢癢的,半透明的綢緞在半空中輕柔舞動。

“麽~?”崽崽明亮的大眼睛看着他。

少年點點頭:“可以哦。”

小人魚甩甩尾巴:“麽!”

那邊還在生悶氣的小姑娘背對着幾人,沒有看見他們的“密謀”。

卻忽然有什麽小而圓潤的東西撞到自己的花瓣。

她一看,竟然是五六個泡泡。

豔麗的火光被泡泡包裹在其中,變得緩和許多,看上去暖洋洋的。

泡泡們像是拍了拍那樣,一個接一個擠在她的花瓣上,很

有彈性地相互碰撞,卻在她伸出花蕊想要觸碰的霎那消失不見。

小姑娘好奇地側了點兒身,很快,又有更多泡泡飄飄蕩蕩,來到她身旁。

雪蓮本就是高潔美麗的花朵,灰蒙蒙的花冠因這些泡泡而變得流光溢彩。一時間陰森的山洞裏美輪美奂,叫小姑娘自己都移不開眼了。

始作俑者是誰不必多說,這回她轉過頭,看見被喪屍少年舉着的小幼崽,正沖自己扭着尾巴,就像在揮手,叫她來呀,快來呀!

那個樣子——小姑娘有些鼻酸,盡管她沒有鼻子——多像她的小弟弟呀。

以前,弟弟是最黏自己的。很多時候不知原因大哭起來,爸爸媽媽哄不好,只要她出現了,馬上就雨過天晴。

後來末世來了,她帶着弟弟輾轉流亡,沒有哪個族群願意多這兩個沒用的拖油瓶,孤兒們相依為命,沒有別的辦法。

那時候她還傻傻地幻想,等到末日結束,她就能找到一個家,和弟弟一起生活在溫暖的房子裏,一起長大,重新過上正常人的生活——她的小弟弟出生後不久就遇到了如此可怕的事情,還不曉得童年應當是什麽樣呢!

可惜,他再也沒有等來光明的那一日,死在寒冷的夜晚。

長尾巴的小家夥,真像弟弟呀。

就連少年,也會讓她想起媽媽……

小姑娘也只是十來歲的小姑娘,是嬌氣的、可以随便哭鼻子的年紀。

她壓抑着不讓自己的脆弱顯現給這些被自己誘騙和綁架來的家夥看,不代表她就完全不難過——連她唯一的好朋友大雪怪,也變成了有名字的“啪叽”。她都沒想過給它取一個屬於自己的名字呢。

越想越神傷之時,一雙溫暖的小手抓住她仍是人類的手指。

……好溫暖。

雪山天寒地凍,她自己也成了恒溫不變的植物,偶爾路過的喪屍同樣沒有體溫。

已經好久好久沒有感受到溫度了。

她低頭一看,小嬰兒正對自己揚起笑臉:“麽~!”

崽崽還不會說話,但眼睛在說,來玩嘛!

小姑娘晃了晃花腦袋,聲音像在噘嘴:“我不叫麽,我叫姐姐。”

崽崽疑惑地歪過頭,不知道什麽是姐姐。

但沒關系。

他用小臉蛋蹭了蹭花兒涼冰冰的手,和媽媽一樣:“麽!”

小姑娘躊躇片刻,看向抱着崽崽的少年。

麥汀汀露出和煦的淺淡笑容:“一起?”

她再望向更遠的地方,雪怪站起來了,還是夾着昆特——這一次禮貌了點兒,不是倒着拎的,好歹夾着他的腰變成橫的。

它和他一同沖她揮手:“來吧!”“叽裏咕嚕!”

雪蓮遲疑道:“真的嗎?我可是……可是騙了你們哦。”

少年搖搖頭:“你讓我,找到了過去。”

這回輪到雪蓮不明白了,他不是跟雪怪頭一回見面嗎?為什麽說是找到「過去」呢?

小美人沒有多加解釋,腼腆一笑:“謝謝你呀。”

——他從來重果不重因,若結局是好的,開頭的緣由是怎樣,都沒關系。

他說完這句話,把崽崽交給她,先回到雪怪那邊。

小姑娘腳下的根系抽長,編成搖籃讓嬰兒趴在裏面。

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跟上去。

現在,大大的雪怪身上有四個小小的朋友在一塊兒玩。

灰雪蓮雖然和雪怪認識很久了,可平日裏最多是倚在它身邊睡覺,還從來沒有這麽玩過呢。

她不再郁悶了。

她好開心。

有好朋友,有像弟弟的小寶寶,還有……唔,勉強可以算是新朋友吧。

這還是“重生”後頭一回,感覺沒那麽孤單了。

她看起來應當是在笑着的。

粉色的裙擺旋轉起來,像一朵花。

或者,的确是一朵花。

*

盡管和啪叽相識、或者說重逢很開心,雪山畢竟不是适合喪屍與人魚生存的地方,等到外面暴風雪一停,他們就該離開了。

啪叽依依不舍,用大腦袋蹭着麥汀汀,差點兒把後者撞得摔倒。

灰雪蓮嘴上什麽也沒說,抱着麥小麽的動作也滿是不願分離。

小姑娘想啊想,想出一個折中的辦法:“你們不要去很遠的平原了。”她大大的花苞轉向他們,像有一雙祈求的眼睛,“山腳下有一個小鎮,有喪屍在那裏生活,環境很好,也很安靜——如果的确如你們所說,你們在被‘追殺’中,那裏就是別人找不到的秘密基地哦。”

麥汀汀和昆特看了看對方,顯然沒料到還有這麽個方案。

小姑娘見他倆沒有立刻反對,急急地補充:“而且,那裏離我們也很近,下山,或者,或者天氣好的時候你們上山,就能見到了。怎麽樣?”

啪叽聽不懂他們的對話,於是雪蓮翻譯給它聽。

這回雪怪也投了贊同票。

小姑娘和雪怪叽裏咕嚕商量了一會兒,再次追加更加誘人的條件:“待會兒我給你們一顆種子,是我的,你們到那裏住下來,把種子種到地裏,養到開花,然後,只要遇到危急情況就吃掉一瓣,這樣我們會立刻去救你們的。”

啪叽也重重地點了點沉甸甸的大腦袋。

聽起來……的确是個不錯的方案。

“好吧。”昆特代為發言,“我們答應了。不過鑒於你有騙過我們一次的不良行為記錄,你得先送我下山看看那裏怎麽樣。”

灰雪蓮點點頭:“可以。現在就可以帶你先去看看。不過嘛……”她拖長的音調讓年輕人有種不祥的預感,“不是我送你去。”

昆特:“啊?”

啪叽動作極其輕柔地放下麥汀汀,接着,一把抄起昆特夾在胳膊底下,在後者完全沒反應過來的瞬間已經沖出了山洞。

它的速度有多快,空餘昆特驚恐的“啊啊啊啊啊”尖叫在山洞中晃蕩着回響。

單薄的麥汀汀被這陣小飓風刮得差點兒沒站穩,雪蓮好心地用根扶了他一下,得意洋洋:“等着吧,它跑得很快哦。”

之前麥汀汀和昆特光是爬到半山腰就花了大半天,後來被啪叽擄到山洞期間兩人都昏迷了,也不清楚花了多久。

反正怎麽看,都不可能十分鐘把一座高山跑了個來回。

但啪叽做到了。

十分鐘後,它夾着幾乎被甩昏過去的喪屍青年回到山洞,氣息和腳步一樣平穩,喘都沒喘一下。

反觀被它放下來的昆特,撐起軟綿綿的四肢開始幹嘔,可惜太久沒吃東西,什麽也吐不出來。

只有昆特受傷的世界達成了。

麥汀汀擔心地看着他,怕他身體受不了,灰雪蓮拍了拍他的肩膀:“沒事兒,頂多就是暈車嘛,小事小事,過一會就能緩過來。”

昆特嘔完了,攤平自己躺在硬邦邦的岩石地面上。

他是速度進化方向,本以為自己足夠快了,可跟啪叽比太過小巫見大巫。

若想能好好保護小美人,自己還是得潛心修煉才行。

啪叽把高山跑了個來回花了十分鐘,昆特平複極速過山車的支離破碎也花了十分鐘。

總算氣順勻了些,他咳嗽好幾聲:“我、我看到那裏了,确……确實還不錯,可……咳咳……可以試試看……”

他對天發誓,這回結巴真的不是因為害羞。

有誰的掌心貼在他的額頭上,皮膚柔軟、細膩。

小美人半跪在他旁邊,腿邊有一點亮色,輕聲細語:“現在有感覺舒服一點嗎?”

有什麽清清涼涼的東西随着接觸的肌膚滲進他的身體裏,讓那些疼痛和躁動漸漸平息。

昆特黑臉一紅:“有、有有有……”

……行吧,這次結巴有可能因為不好意思。

目睹全程的花女孩噗嗤一笑,善良地沒有出言諷刺幾句。

等昆特差不多恢複過來後,他們決定出發。

啪叽的左爪抱起麥汀汀,讓少年坐在前臂上,并且摟住自己的脖子。

麥汀汀小時候也這麽跟薩米爾玩過,很相信啪叽,完全不擔心會掉下來。*

灰雪蓮則讓人魚幼崽坐在自己的花蕊中,花瓣将他包裹得嚴嚴實實,然後手根并用靈活地爬到雪怪頭頂上抱着他坐好,根系同樣可以像繩子一樣固定。

至於昆特。

昆特還跟之前一樣,啪叽右爪抓起他,随意地夾在胳膊底下。

這回青年沒掙紮,悲傷地閉上眼。

然後随風尖叫。

“啊啊啊啊啊啊——————!!!”

對這個區別對待的世界絕望了TAT

*

先前橫跨森林區的過程中,被昆特背着的麥汀汀已然經歷過一次高速移動。

不過,高山區又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這裏氧氣稀薄,風速極大,又夾雜着毫不留情的雪花,雪怪和喪屍的奔跑速度也不是同一個等級的,啪叽跑起來時,麥汀汀被風吹得根本睜不開眼。

啪叽似乎感覺到了他的不适,左爪攬着他往自己的脖子上靠了靠,似乎是讓他面朝自己,避開風。

少年抱着它的脖子,将臉埋進它厚厚的皮毛中,果然舒服些了。

之前啪叽帶着昆特一來一回用了十分鐘,那麽這次單程送行,五分鐘就到了。

麥汀汀的全身都被高山與高速洗滌了一遍,到達目的地放下來後,雙腿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

啪叽讓他靠在自己身上,麥汀汀喘了好一會兒才敢睜開眼。

他們并沒有直接進入小村鎮,而是在離得很近的山頭上,只要從這個坡下去就行了。

畢竟雪怪是不能貿然闖入其他生物領地的,否則會發生流血事件。

麥汀汀眺望着遠方,很驚訝。

或許是小鎮被雪山環抱,相對密閉,又或許是高山腳下不适宜植物變異,這裏的建築竟然保存得都還很完整,連屋頂星星點點的色彩都依舊鮮豔,沒有褪色,道路同樣隐約可見。

要知道,他以前生活的森林區曾經可是繁華的城市,無論是高聳入雲的大廈,還是寬闊的馬路,如今都被瘋長的草木占據了。

如果屋子都好好的,那麽……

雪蓮從雪怪的頭上爬下來,無情地打破了他的幻想:“別想了,都是喪屍,沒有活人,我替你确認過了。”

麥汀汀的藍眼睛黯淡了幾分。

也算是意料之中。

“再說了,”小姑娘張開花瓣,“就算有活人,又怎麽樣呢?要知道你們這些喪屍,還有我這種人不人花不花的,那可都是他們的敵人啊,看到就得第一個幹掉——還不如都是喪屍呢。”

她說得沒錯,非我族者其心必異,他早就不該把自己當成人類了。

少年沒再說話,從花苞中抱出崽崽。

比起哪哪兒都不舒服的大人們,小幼崽倒是對這種旋轉跳躍很習慣。

不僅沒有表現出半點不适,反而很興奮,甚至想再來一遍。

二次暈車的昆特顫顫巍巍站起來,嘀嘀咕咕:“是不是在海裏遇到浪經常這樣玩兒啊?都身經百戰了。”

真讓人羨慕。

花女孩挪着根,與他們并肩眺望昔日人類的地盤。

她依舊記得睡在床上是什麽感覺,也記得像個人類一樣該怎麽生活,然而異

種她的雪蓮卻叫她更習慣植物的生長方式。

被感染者占據的村鎮,早就不歡迎變異動植物的到來了。

她和啪叽只能停在這裏,誰都不能再靠近,否則,就算是喪屍也有自己的防禦系統。

他們還是更傾向于楚河漢界的和平。

“只能送你們到這裏了。”小姑娘說,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平靜,其實背在身後的手因低落而發抖,“你們早點去吧,在太陽落山前融入會更容易些。”

啪叽聽懂了告別,嗚咽了一聲。

它的大爪爪很想摸一摸擁有媽媽氣味标記的少年,就像它打從出生開始就有了小主人一樣;可又怕傷到少年嬌嫩的皮膚,只得作罷。

於是雪怪把看起來更皮糙肉厚的昆特抓過來,大大的腦袋擱在他的頭上蹭啊蹭,差點沒把喪屍壓趴下。

昆特:“……”

就算是羊毛,也沒有逮着一只薅的道理啊!

雪蓮的手不抖了,從層層疊疊的花瓣中拿出一顆晶亮圓潤的種子遞給麥汀汀:“喏,之前跟你說的花種,該怎麽種知道了吧?其實它生命力很強的,只要你不故意毀壞它,都能活下來。”

麥汀汀小心地雙手接過,它躺在他的掌心上,散發着淡淡的銀灰色光輝,很漂亮。

“吃下……就可以?”

灰雪蓮:“嗯。”

被啪叽弄亂發型的昆特從魔爪下掙脫出來:“為什麽吃掉你就知道啊,你們是相通的嗎?”

灰雪蓮:“那就不歸你管了,你只要照我說的做就行。”

昆特嘀咕:“小小年紀講話怎麽這麽狂……”

灰雪蓮:“你說什麽?”

昆特:“……沒什麽。”

小丫頭的根看起來能把他活活勒死,識時務者為俊傑,青年果斷認慫。

麥汀汀鄭重地點了點頭,打開小背包,把種子放在最裏層,妥帖地保管。

麥小麽看見小背包,習慣性正要鑽進去,動作驀地停了下來。

小孩子其實并不能聽懂大人們都講了什麽,他本就年齡小,人魚族和人類的語言又有差異,平日裏他頂多能理解媽媽的話。

然而小孩子的直覺也最靈驗,在這你來我往的對話中,好似預感到了別離。

和小喪屍霧蒙蒙的藍眼睛不同,小人魚的眼睛總是水汪汪的,清澈又明亮。

他還沒有長大,不會僞裝,表達喜怒哀樂如此平鋪直敘,開心就笑,傷心就哭。

小幼崽的尾鳍卷住麥汀汀的手腕:“麽?”

就是這樣一個在昆特聽起來和平常的叽咕沒有任何差別的單音節,麥汀汀卻能聽懂他的疑問。

他摸摸嬰兒奶金色的頭發,軟綿綿地講:“要跟他們……再見呢。”

崽崽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但他聽得懂「再見」。

姐姐會開花,裹着他跑得好快好快。

怪怪可以呲溜——滑下來,還毛茸茸。

崽崽很喜歡他們,他們也喜歡他。

崽崽不想離開。

嬰兒的大眼睛蓄起了淚,頃刻間晴天開始下雨。

麥汀汀也跟着難過起來,畢竟他能和啪叽相遇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薩米爾和那個想不起來更具體的「家」已然太過遙遠,啪叽是他通往過去的唯一橋梁。

現在,卻要和橋梁道別了。

那個遙不可及、霧裏看花的「過去」,什麽時候才有第二次碰觸的機會呢?

他抱着小幼崽,一大一小都在啜泣。

大雪怪一見他倆都哭了,嗚嗚咽咽得越來越大聲,眼看就要嚎啕。

小姑娘的花瓣抖了抖,從上面滾落好幾顆剔透的露珠。

不用說,那一定是她不想被別人看見的眼淚。

告別的幾人哭成一團,淚腺沒那麽脆弱的昆特懵了——自己是不是應該加入他們一起嘤嘤大哭比較符合氣氛啊?

他窘迫地撓了撓頭發,正打算也幹嚎幾聲,那幾個家夥卻默契一致地停了下來。

啪叽的爪子一拎,把昆特也拎到身邊來,然後大掌把幾個小巧的“前人類”都抱進懷裏,讓他們埋在自己厚厚的、雪一樣的毛發中,做了最後的告別擁抱。

再見——他們都在想,下次,下一次,要很快再見哦。

*

從雪怪送他們的地點繞行到小鎮的海拔低得多,昆特恢複了精力,背上麥汀汀沒花多久就到了。

小鎮的入口竟然還有招牌,雖然已經快高高的大門上掉下來。

牌匾上面鏽跡斑斑,攀着些橘色的藤蔓類植物,花體字有些難以辨認。

昆特把麥汀汀放下來,歪着頭,差點沒把自己歪得失去平衡,才艱難地讀出來。

“胡——蘇——姆。”他一字一頓,“這是小鎮的名字嗎?”

麥汀汀眨了眨眼:“也許?”

“好怪的名字。”昆特說,“我們要現在進去嗎?”

天際那顆燃燒的恒星已然開始下沉,再過不了多久就要入夜了。

雖然在山腳下,畢竟被落滿雪的群山環繞,還是比他們原先住的森林溫度要低不少。

他倆在經過雪山這一遭,受到雪蓮和雪怪的影響,各自又有不同程度的進化,對溫度的感知比以前更加明顯,不能再肆無忌憚地不知冷不知熱,還是在天黑之前找到不漏風的栖身之地比較好。

麥汀汀調整了一下小書包的位置,放到前面來,同時松開一點鬥篷前襟的系帶,讓對陌生環境充滿好奇的人魚幼崽既能從縫隙中望見外面,又不至於太明顯、讓外人看見他。

為了不太快引起他人的注意,他們決定不把自己是進化者的資訊表現出來,隐藏流暢的行動和語言能力。

兩人像個低級喪屍那樣拖着腳步,四肢僵硬,雙目無神,緩緩走進“胡蘇姆”的大門。

胡蘇姆小鎮規模不大,一眼就能看到頭。

盡頭處是影影綽綽的遠山,青灰的峰巒起伏,有如與世隔絕的水墨畫。

鎮上都是平房,兩排高低錯落,其中一些貼着斑駁的招貼畫,應當是不同種類的商店,仿佛能透過歲月窺見往昔熱鬧景象的一角。

低溫度常年有雪的地方房子總會漆得格外鮮豔,才能跳脫出冬日的肅殺,這兒也不例外。

即便已經數十年無人維修,依舊看得出牆壁上的奶黃、嫩綠、粉紅和蔚藍。哪怕在無人生還的如今,依舊掙紮出一星半點的生機來。

麥汀汀和昆特走得很慢,不想讓自己顯得太過突兀。

兩邊的房子在暮色裏透出微光——這不尋常,又尋常。

每一間屋子裏,都有眼睛在看着他們。

病毒侵入北極星不分地區,就算是偏僻的胡蘇姆也沒能幸免。就像灰雪蓮說的那樣,這裏是不可能有活人的。

也就是說,一個個既是同類、又非同伴的喪屍們,正對不速之客虎視眈眈。

麥汀汀和昆特盡可能轉動大腦,快速地分析他們的組成。

沒有在街道上游蕩,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又有類似於埋伏的計畫和想法,說明胡蘇姆的原住民們絕不是最低級的喪屍,很有可能都進化出了思維。

能在他們接近小鎮的短短幾十分鐘裏迅速整合所有所有居民,隐匿進家中,那麽這群喪屍應當也有自己的領導者,且服從性很高。

在這個喪屍部落中,領頭人會是烏弩那種性格嗎?

會像他一樣強大而殘忍嗎?

……他們即将面對的,究竟是什麽?

盡管昆特心裏也很害怕,他還是盡可能挺起胸膛讓自己看起來高壯一點,把麥汀汀擋在身後,握着他冰涼的手。

麥汀汀忐忑地跟在他身後,長長的眼睫輕顫,空餘的手護着小書包。

他們都有珍愛的、一定要保護的存在。

天色慢慢黑下來。

兩人找到一間廢棄的小店,也是附近唯一沒有光源的房子,大致可以判定裏面沒有別人。

直到他們走進去,還是沒有喪屍跳出來打斷,四周靜悄悄的,幾乎産生了其實小鎮沒有其他人在的錯覺。

但他們都清楚,是錯覺。

昆特關上門,還仔細地檢查了一圈窗戶,确保從外面沒法一眼看進來。

麥汀汀解開鬥篷,才發現小幼崽已經在背包裏睡着了。

昆特蹲在他面前,撐着下巴嘟囔:“真好啊,在哪裏都睡得着。”

其實他更羨慕的是,真好啊,能睡在小美人的懷裏。

麥汀汀困惑地擡頭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猶豫地看看自己的雙膝,咬着嘴唇小聲地問:“你要,試試嗎?”

昆特:“啊?”

麥汀汀:“睡我……這裏。我不确定,夠不夠……”

昆特:“……我剛才有把自己心裏想的話說出來了嗎?”

小美人點點頭。

昆特:“……”

他沉默了。

還能更丢人一點嗎。

作為喪屍短暫的這輩子的臉都在夢中情人面前丢盡了。

青年突兀地趴下來,臉埋在地上,怎麽叫都不肯擡頭。

麥汀汀試了幾次無果,不明白同伴是怎麽了,放棄喚回縮頭烏龜的想法,從小書包裏找出花女孩給予的那顆種子。

即便在黯淡的屋裏,它依然是亮着的,幽微空渺。

少年捧着花種在屋裏轉了一圈,找到好幾處牆壁上的裂紋,縫隙間填滿了新生的泥土。

看起來都很适宜栽種,問題是,他們還沒有一個可以長久待着的栖息地,要是種在了牆上,等到轉移的時候總不能把牆板拆下來背着吧?

麥汀汀想,在種子尚且年幼的現在,他們應當找到一個更便攜的容器。

在一間棄用了十幾年的屋子裏想找一個沒有破損的容器并不容易,尤其是他的同伴仍在對着地面自閉,獨自一人尋覓出的線索就更少了。

他們沒有燈,也沒找到木柴之類可以燃燒的東西,能夠當做照明來使用的僅有小腿上瑩亮的花朵,可能照亮範圍太過有限,麥汀汀找得很辛苦。

昆特懊惱地反省了很久,總算回到現實,發現小美人的困境,磨磨唧唧爬起來,幫着麥汀汀翻箱倒櫃。

最終,兩人在一塊斷裂的地板下方找到一個細瘦的長頸花瓶。

“這……”昆特看着連自己多放幾根手指都費勁的花瓶,“花還能開出來嗎?”

“……”麥汀汀也沒有養花的經驗,他回想灰雪蓮的模樣,似乎沒有森林裏常見的花朵那麽長的花莖,一整朵蓬勃堆疊,燦然盛開。

用這個擁擠的花瓶的确有些勉強。

少年遲疑道:“先……試一下吧。”

把種子養活才是最要緊的。

昆特本不想讓小美人來做堆土這樣髒兮兮的活,但麥汀汀說沒關系,執意如此,他只好在拿着瓶子。

少年從牆壁縫隙中收集來泥土,小心地灌進花瓶裏。

他的手指纖長細白,做這些事時精致地像在雕琢什麽藝術品。

花瓶的底部是胖胖的圓弧狀,體積不大,很快堆了三分之二。

接下來,是把雪蓮花種從瓶口送進去。

種子在接觸到土壤,塵埃落定的剎那,以它為中心向周圍驟然橫掃出灰白的光波,如同海浪一般波及到整個房間。

轉瞬間消失不見,快得像幻覺。

然而兩人一齊轉頭,看見牆壁

被掃射到的位置留下了淡淡的光紋。

他們面面相觑——高山雪蓮的花種,竟然有如此威力嗎?

麥汀汀的指尖顫了一下,還是把剩下的泥土蓋上,直到堆積到瓶頸處。

即便已經被泥土所包圍,透明的花瓶卻依然發着淺灰的光,像蒙塵的明珠。

花女孩說過不用着急澆水,昆特拿起來晃了晃:“這樣就行了嗎?”

麥汀汀點點頭,攤開手掌,掌心裏還有一個軟木塞:“一起的。”

昆特其實有點兒懷疑那不是個花瓶,而是酒瓶,不然種花還要蓋蓋子很難解釋。

不過也不重要,若他們帶着花繼續流亡,能暫時密封是好事兒,不然背包裏的小人魚就得睡土裏了。

麥汀汀做完這一切,雙手白淨,纖塵不染,沒有半點泥土的影子。

昆特也不是頭一回注意到這種“自清潔”的魔力了。

小美人一直是荒蕪廢土中最後的無瑕白璧。

最重要的種花完成後,比起肚子餓,連日來奔逃的疲倦潮水一樣先行漫上來。

昆特眼皮沉重,心裏還惦念着夜間降溫,最好找點兒柴火取暖。

一回頭,看見小美人已經在地上睡着了,蜷縮的姿勢很需要人保護的樣子。

不過,就算睡覺也不忘把小書包護在懷中,裏面傳來小幼崽輕微的平穩吐息。

啊,好困。

算了,不想努力了。

要不也一起睡覺吧。

昆特從來不是意志力堅定的人,雖然很想離小美人近一點兒,不過還是沒敢太逾越,找了個他附近、更靠門的位置躺下,很快四仰八叉進入夢鄉。

麥汀汀做了一個夢,夢見童年時代與薩米爾的嬉戲。

雌性雪怪向來對他寬和,哪怕他在将它當成滑梯下落時揪通了它的毛發,也不會生氣。

那時候在旁邊看他們玩鬧的除了麥夫人和管家,還有一個人。

夢裏的他不過四五歲,這個人的聲音同樣帶着未成年的青澀:“我也想一起玩兒。”

麥夫人笑:“你都多大啦,不怕壓痛薩米爾?”

“可是小汀很輕嘛,加我一個也沒關系。”

麥夫人就問薩米爾,可不可以?

雪怪同意了,伸出爪,那人歡呼着奔來,抱住幼小的他一起打滾。

這個人已經反反複複出現在夢境中好幾次了,麥汀汀想,應當是除了父母以外很重要的家人。

但他看不清他的模樣,也想不起來是誰。

比起記起姓甚名誰,麥汀汀更想知道的是,時至今日,他還……活着嗎?

少年從暖色的夢境中醒來。

漫長的冬夜并未結束,屋裏黑魆魆的,沒有光。

外面卻亮着。

他擡頭望去。

屋外……有很多雙眼睛,正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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