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複活節

第33章 複活節

沙塵暴來臨時, 被戚澄救起來的麥汀汀,在“聖所”地下室和蛇鳐搏鬥的過程中,腿上瘋長的藤蔓刺破了衣服。

愛乾淨的小喪屍有着可以自清潔的神奇能力,那是他唯一的一件衣服, 十年如一日。

純白的T恤, 沒有圖案, 沒有花紋,乾乾淨淨的白, 像雪。

少年對過去記憶模糊,有點兒記不清這件衣服究竟是末日來臨前自己就穿着, 還是成為喪屍後随便從哪裏找來的。

後者可能性更大一點,畢竟那件T恤的尺寸對他而言實在是太大了, 空落落的,垂到大腿, 能當裙子穿。

思維沒有進化前, 喪屍也會保留本能的偏好。

比如生前就是肉食者的, 死後還愛吃肉;生前保持素食的, 死後也就接着啃啃草。

對於麥汀汀來說, 他保留的本能之一, 就是偏好淺色。

那件白T恤便是一種印證。

少年自己也是同樣,銀色卷發, 霧藍眼瞳, 雪白皮膚。整個人從頭到腳都柔和淺淡。

哪怕腿上開的小花是亮藍色, 也屬於冷色調。

冷暖色調從來不相融。

紅色, 成了他如今最為懼怕的顏色。

在看清屋外那些眼睛之前, 麥汀汀先感受到了極有壓迫性的「紅」——不是一個人、兩個人的,而是……一群人的「紅」。

憤怒, 不信任,質問,恐懼……種種複雜混合的情緒鋪天蓋地而來,幾乎要将他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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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第一反應是護住自己的小書包,最好能再找個角落躲進去。

過度的驚惶讓他慌不擇路,差點踩在昆特身上。

年輕人被迫轉醒,還沒有意識到外面發生了什麽,睡眼朦胧地擡起頭:“怎、怎麽啦……”

小美人滿眼畏怯,對他做了個口型,「快、跑」!

昆特順着他的視線方向扭頭看去。

他呆了呆,朝臉上沒怎麽留情地拍了幾下。

再看一眼。

沒變。

……不是在做夢。

窗戶,這件屋子的所有窗戶外,都有很多雙會發光的眼睛正死死盯着他們。

昆特唰地站起來,錯愕不已:“那、那是什麽?”

麥汀汀搖搖頭,他也就比昆特早醒來幾分鐘,了解不了更多資訊。

那麽多眼睛,會是小鎮的居民嗎?

按照灰雪蓮的說法,這裏和棄星別的地區一樣,早就沒有活人了,所以就算是居民也都是喪屍。

可眼睛會發光的喪屍……就算在種類繁多的森林地區,他們也從來沒見過。

難道是高山區的特色嗎?

不管是喪屍還是別的獸類,數量如此之多,想要破門而入還不是分分鐘的事,得先做好準備。

軟木塞派上了用場,麥汀汀把花瓶放到背包裏,順便哄了哄被他們的動靜驚醒的小幼崽,好在心大的麥小麽又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昆特攥着麥汀汀的手腕躲到一個大櫃子後面,推了推後者讓他先帶小人魚躲進去。

麥汀汀拉了拉他的衣角,藍眼睛裏明明白白地問:那你呢?

昆特有點感動,雖然小美人對所有人都很善良,但此刻只對自己好。他小聲說:“我跑得快。”

青年的速度和力量麥汀汀當然見識過,帶上自己反而是累贅。

他更适合在角落裏偷偷釋放點兒「藍」來幫助昆特。

少年聽話地鑽進去,縮成小小一團,望向他的眼眸水潤潤的:“要小心。”

三個字仿佛點燃了昆特的勇氣,頓時叫他充滿了力量,所向披靡。

青年關上櫃門,轉了一圈找到個大概是以前的椅子腿的棍子,拿在手裏掂量掂量,慢慢靠近門,躲到一側。

他又瞅了眼櫃子那邊,确定從外面看不見裏面藏着人後,清了清嗓子朝外面喊:“是誰?”

外面因為這句話産生了躁動,紛紛低語,什麽也聽不清。

不過倒是可以确定一件事,他們也都是喪屍,而不是野獸。

同類。

可能更好辦,也可能……更難辦。

一個聽起來很粗的嗓音喊道:“是你們闖進別人的地盤。不應該你們先說說自己是誰嗎?”

昆特握着棍子松了口氣,咬字不算清晰,不過起碼邏輯、語法都是對的,至少不是那種只會嗚嗚啊啊的低級喪屍。

也就是說,可以選擇不那麽野蠻的溝通方式。

“我們……我路過這裏。想,想幾天就走。”昆特說。

“不行。”那個聲音果斷回絕,“立刻離開。不然,我會幫你離開。”

逐客令下得乾脆,可以算作明顯的威脅了。

說話人的腔調有點奇怪,好似平時不這麽說話,為了同他溝通而故意拗出來的口音。無奈昆特也判斷不出更多資訊,總之,對方并不友好。

另一個偏向女性的嗓音開口:“開門。開門。看看,你們。”

她的語言能力明顯弱一些,只能一個詞一個詞地蹦。ω

不過她的話引起了其他喪屍的贊同,嗡嗡響起此起彼伏的“開門”,甚至有拿着武器敲打地面壯聲勢的。

昆特回頭看了眼櫃子,無論是櫃門還是大門,絕對是防不住的。

既然不是毫無理智的野獸,要不,還是乖乖順着他們比較好。

他看着手上的棍子,當啷扔在地上,咬了咬牙:“好……我、我開。但你們不能太兇。”

外面沉默了一下,相互低聲交流。

最後達成的結果,還是一同喊:“開門。開門!”

昆特:“……”

他們已經漸漸不耐煩了,昆特趕緊走過去,放下門闩。

打開一個縫隙就被外面刺目的光吓了一跳,他條件反射擡起手遮住眼,緩了好幾秒才敢從指縫中看過去——那些光,的确都是從喪屍的眼睛中發出來的。

他試圖放下手再睜開眼,卻立刻疼得直流淚,不得不閉起來。

這種光,大概本就是他們自我保護的一種方式。

也許是看見他身上沒有武器,喪屍們嗡嗡交談了一會兒,光慢慢黯淡了些,直到人眼可以接受的地步。

靠,竟然還可以調節的!

昆特顫巍巍重新看過去,這回看清了他們的臉。

尖下巴,高顴骨,眼窩很深,臉上的線條刀刻一般深邃。

有光看不太清,但虹膜都呈黃色,瞳孔很像貓科動物。

無論男女老少都跟自己皮膚一樣黑,前額綁着裝飾用的編織帶。

因為已經是喪屍了,不會特意去維護這麽一個小小的飾品,有人的帶子都已經歪斜挂在耳朵上、甚至擋在嘴唇上面,也沒被在乎,看起來很滑稽。

昆特當然知道現在不是該笑的時候。

喪屍們的衣服看起來也都和原本生活在城市、如今森林區的他們不太一樣,很有特色,可以用野性來形容。

結合這個小鎮的名字,“胡蘇姆”,以及他們講話怪怪的語調,不難猜到這是一支生活在雪山下的少數民族。

喪屍居民們倒沒有粗魯地上來就把他捆起來,不過一個個眼神也很不客氣,警戒地盯着不速之客。

他們各個人高馬大,身強體壯,昆特一米八幾的個子在平日裏絕不算矮,但被環繞着,外加本身就是“入侵”的一方而心虛,縮了縮脖子,看起來矮了一截。

他們忽然紛紛向兩旁撤去,留出一條路來。

昆特對類似的情形很熟悉,在他的部落裏,每當烏弩出現時,其他人也是這樣恭謹地回避。

換言之,這支部落的領頭喪屍要來了。

昆特下意識咽了咽口水。

人群之中,緩慢走出一只中年雄性喪屍。

不同尋常的是,他竟然西裝革履,在一群穿着少數民族服飾的同伴中顯得格外另類。

穿西裝的喪屍還保留着生前的禮節,自我介紹:“我姓秦,居民們都叫我秦叔。我是胡蘇姆的鎮長。請問閣下是?”

閣、閣下?

好驚悚的稱呼。

昆特一緊張又有點結巴:“我、我叫昆特,我、我是從森林區來的,就就就是路過這裏……”

“森林區?”秦叔挑挑眉,“以前,是城市嗎?”

昆特點點頭。

“那你為什麽到高山區?”

昆特總不能把被老大追殺的實情說出來,随便編了個藉口。

秦叔沒有表現出相信與否,而是問了另一個問題:“你們是翻那座雪山來的嗎?”

此話一出,居民們紛紛轉過頭,朝着遠處望去。

從這裏的确看得見山峰的影子,於暗夜裏沉眠,像個不好惹的巨人。

這倒沒什麽隐瞞的,昆特點點頭。

沒想到,就是這麽一個點頭,喪屍們的表情驟然變了:“禍患!”“殺了他吧,殺了他吧!”“我早知道!”“是餌……是餌!”

就連剛才看起來還算和藹的鎮長,眼神也淩厲幾分。

昆特懵了:“怎、怎麽了?”

一只雌性喪屍質問:“是不是一頭大怪獸把你送來的?”

“對、對啊,你、你怎麽知道?”

居民們吼吼吼怪叫起來:“騙子!”“快,快處死他!”“太可怕了,這真是太可怕了!”

見他的茫然無措不是裝的,鎮長蹙眉:“你就是它放來誘騙居民的餌吧?”

昆特:“???”

先前發問的雌性喪屍黃眼睛中滿是厭惡:“我就知道,它總把陌生人送到胡蘇姆,騙取我們的信。好幾次,都這樣。然後再有一天讓居民幫忙,好心的居民喲,結果就被帶回到雪怪口中了!你說說,你們說說看!”

她說話颠三倒四,不過不妨礙昆特理解了意思。

他的黑臉也白了白,這就是灰雪蓮和啪叽只把他和小美人送到山頭、不肯再多走一步的原因嗎?他們和胡蘇姆小鎮積怨已久?

“不、不不不,不是的!不是的,我們……我沒有要騙你們的意思。”看着憤怒的居民,昆特還是轉向相對冷靜的鎮長,“請您幫幫我們吧,就、就住幾天,我們……我就走。”昆特的眼睛黑白分明,雖然眉釘看起來不像什麽乖仔,但眼神卻很誠懇,“實在是太餓了。”

秦叔可沒那麽好糊弄:“年輕人,你總說‘我們’‘我們’的,另一個人,在哪兒呢?”

昆特剛要狡辯,秦叔搖了搖頭:“你也不想想,進鎮裏的時候,大家可都看見了,你們是兩個人一起的呢。結果現在就你一個出來。要是你,你信嗎?”

正在昆特懊惱於自己的計畫疏漏太多時,義憤填膺的喪屍們突兀地靜了下來。

非常安靜。靜到一片葉子掉在地上都能聽見。

他們齊齊盯着一個方向——昆特的身後。

他預感到了什麽,也轉過頭去。

櫃門大敞,麥汀汀不知何時已經走出來了。

赤着腳站在地上,粉色的鬥篷将他的皮膚襯得格外白皙。他怯怯地低着頭,抱着小書包,不敢跟任何人對視。

巴掌大的小臉藏在毛茸茸的領口,露出一雙氤氲着水汽的煙藍色的眸子,楚楚可憐。

夜色裏的小鎮昏暗,又沒有燈,可少年白得發光,在一群黝黑皮膚的喪屍中那樣與衆不同。

比起狂野的原住民們,似乎他才是天生屬於高潔雪山的一份子。

小鎮居民在短暫的驚詫後,重新竊竊私語。

他們在相互交流時講的話口音更重,語速極快,尾音粘連,昆特聽不清。

也不想聽。

他眼裏只有一步步向自己走來的漂亮少年。

青年顧不得許多,三步并做兩步走過去,握住麥汀汀的手,将他帶到自己身邊,充滿保護欲地擋在身後。

秦叔遲疑片刻:“只有你們兩個嗎?”

“……是。”

有人對秦叔耳語了什麽,中年人看向他們:“你們怎麽證明,自己不是雪怪的誘餌?”

昆特看了看麥汀汀:“我們只在這裏待幾天,然後,就離開。你們可以……找人看着我們走。去與雪山相反的方向。”

接下來他和其他喪屍們就“如何自證善惡”和“如何确保居民安全”做了一通辯論。

本來昆特覺得自己這邊只有兩個人,怎麽可能對一整個小鎮産生威脅,但秦叔說如今許多喪屍都在進化、變異,不搞清楚他們的底細,是沒辦法貿然讓他們留下的,畢竟鎮上還有相對弱小的婦孺。

昆特嘆了口氣,将心比心地想了想,若是驀然有兩個人出現在廢棄工廠,哪怕只有兩個,弩哥也不會讓他們好過的——相比之下,還沒動手的胡蘇姆居民已經算夠客氣的了。

就算是活着的時候,昆特從小到大也不是什麽口才好的人。

現在為了活下去,什麽能力都能激發。

尤其是那些人各個眼睛亮如燈泡,讓他在末日裏也有種站在聚光燈下發言的錯覺。

真夠萬衆矚目的。

這邊昆特在費勁巴拉地和胡蘇姆的喪屍們溝通,那邊麥汀汀一言不發。

本來并不稀奇,畢竟麥汀汀不愛說話,又總是游離人群外,這一點昆特再清楚不過。

可他回過頭,看見麥汀汀抱着小書包,明顯有認真地聽他們講話,卻是一臉困惑——這就很奇怪了。

昆特跟鎮長打了個手勢,暫停一下。

“怎麽了?”他關切道。

少年咬了下嘴唇,不确定地開口:“你們……在說什麽?”

“在想辦法讓他們相信我們是好人。”昆特說,“是不是你離得太遠了聽不清,要不,要不你也過來一塊兒聽?”

麥汀汀搖搖頭:“不是。我……聽不懂。”

“啊?”昆特撓撓頭發,“我們講得也不算複雜吧。”

少年再次搖了搖頭,藍眼睛裏很茫然:“你們的……語言。我完全聽不懂。就像……外星話。”

這回輪到昆特震驚了。

胡蘇姆的居民們講話的确帶着點口音,某種程度可以算作講方言或者少數民族的語言,但跟CC-09标準語也不算天差地別。

怎麽可能聽不懂呢?北極星人都會懂啊?

小美人在這時顯出一絲格格不入的不安:“他們……說過我,不屬於這裏。”

昆特在試圖理解後半句是什麽意思之前,先重複了前半句:“‘他們’,是誰?”

“沈先生,還有,弩哥。”少年垂下眼睫,聲音很輕,“他們說,我不是北極星的……原住民。我是……從別的星星上來的。”

“……”信息量有點大,昆特張了張嘴,沒能發出聲音。

他不知該說些什麽。

的确,麥汀汀太過精美和純淨,和周遭的頹唐全然相悖。可那是因為如今是末日後的廢土,若是在曾經的文明時代,好看的人也不是沒有。

怎麽可能——他怎麽可能是其他星球上的呢?

北極星隸屬於赫特星域,赫特星域的主宰是赫特主星、或者叫做母星上的人魚族。

人魚族一直是相對閉塞的種族。這個“閉塞”指的并非文明、科技發展程度,而是對外的交流。

就算在幾十年前,主星還未被人類迫害、兩族之間尚未結下深仇大恨之時,人魚族在沒什麽必要的情況下,也不會主動和其他星域、乃至象限的族群有來往。

母星如此,赫特星域的其他子星球皆保持着鮮少與外人交際的傳統。

γ-CC-09是為數不多開發旅游業的伴星,不過所有都是短期停留,想拿到長期居住的準證是很難的。

病毒傳播之前,北極星的高層就已經因為一些民衆不得而知的原因暫停了所有與外星的來往。

昆特實在想不出麥汀汀有什麽理由,能夠在本星球封鎖後出現——如果他真的不屬於這裏。

不過他沒能在這個問題上糾結太久,因為少年眼神閃閃爍爍望着他:“這裏,有人很生氣嗎?”

昆特沒明白他的疑問,環顧一圈:“呃,大家好像還都挺生氣的。”

“不在這裏。”麥汀汀說,“在……外面。”

*

胡蘇姆的居民們能從懷疑滿滿,到願意心平氣和同昆特談條件,絕不只因為青年有多麽誠實可靠、巧舌如簧。

麥汀汀從聽見他們争吵開始,就已經讓「藍」運轉起來,澆滅喪屍們的忿忿不平。

裏裏外外圍了上百號人,由於他們的攻擊性不算強,同時療愈這麽多個體對於現在力量大幅增長的麥汀汀來說,并不是難事。

只不過,在他控制住情形後,仍能感覺到一小簇火苗熊熊燃燒。Ψ

「藍」竟然不起作用。

要麽,是這個力量太過強大,要麽是他并不在人群中。

話又說回來,若情緒的主人離這麽遠也能被他感知,也可以證明這份怒火的确不可小觑。

盡管覺得麥汀汀的疑問有點奇怪,昆特清楚他的異能比較特殊,是一般人無法理解的,還是充當翻譯官的角色,轉述給秦叔聽。

沒想到,一直和氣的秦叔聽到這個問題擰起眉毛,大聲喝到:“你們到底是誰!怎麽會知道小加的事情?!”

少年被他兇得一抖,昆特沒想到還真歪打正着了,磕磕碰碰地問:“小、小加?”

旁邊人開口:“是秦叔的兒子,已經昏迷一年多了,你們說你們是第一次來胡蘇姆鎮,竟然知道小加的事情——老實交代吧,到底在謀劃什麽!”

昆特頭搖得像撥浪鼓:“沒、沒有啊,我真的不認識什麽小加,是因為……”

麥汀汀的手還在顫唞,但他不想讓他們為難昆特,主動向前走一步:“……是我。”

喪屍們再一次,驀地安靜下來。

少年的聲音輕柔動聽,像滴着細雨的雲。

他一字一句,講得很慢:“我能,感覺到別人的情緒。”

為了印證他的話,小腿荊棘上原本淺眠的花兒們綻開了一點通透的藍色。

麥汀汀的指尖也凝聚出一小朵花:“我感覺到了……那個人,很生氣。”

胡蘇姆的居民們還從未見識過這種能力,互相看了看,互相嘀嘀咕咕。

他們在私下交流時,無論是可能來自別的星星的麥汀汀,還是本就是北極星的昆特都聽不懂,只能耐心等着。

最終,還是鎮長站了出來,神情複雜地打量白白淨淨的漂亮少年:“的确有這麽個人。是我的養子,秦加。你能幫他嗎?”

麥汀汀蹙起秀氣的眉:“我不能……保證。但是,我可以試試看。”

秦叔看了他很久,吐出一口氣:“好。”

有個高壯的男人緊張地攔住他:“鎮長,你真的要相信這種來歷不明的人?他們萬一傷害小加怎麽辦?”

昆特記得這個聲線,最開始開口的就是這人,讓他們先自報家門。

秦叔重重嘆了口氣:“小加那個樣子,也不可能變得更壞了。”

男人不說話了,臉上的表情很難過,其他喪屍也都垂下眼。

看得出來,這些居民都很喜歡秦叔的兒子。

昆特和麥汀汀都認為這個小加應該是個讨人喜歡的可愛小男孩,就像長蘑菇的小盧克那樣。

沒想到的是,十分鐘後,他們來到鎮上最好的屋子裏,看見床上躺着的英俊青年——怎麽看都跟昆特一個年紀。

青年皮膚比居民們要白,面部輪廓也柔和些。

他閉着眼睛,卻并不安穩,眉頭緊皺,臉色一會兒一會兒紅,焦躁不安。

之前有人說他躺了一年多,這種情況要麽是醒着的癱瘓,要麽是完全沉睡沒意識的植物人,可秦加介於二者之間,更像在……做噩夢。

就算感染病毒後成了喪屍,也沒聽說哪家喪屍能噩夢一做一年多的。

昆特看向麥汀

汀,麥汀汀則站在床邊,認真地「看」秦加的情況。

紅色……

情緒被紅填滿,青年苦痛地掙紮,極力想要逃出大火和夢魇,卻做不到。

少年的指尖放出藍色的玻璃絲線,進入秦加身體裏探測一圈。

他曾經在“聖所”中幫助過噩夢纏身的沈硯心,盡管做噩夢和清醒的怒火不太一樣,但歸根結底都是不平靜的情緒,本質是相同的。

而他的力量正是撫平波動的情緒,「藍」應當能夠輔助治療。

秦叔在看向青年時,眼神裏滿滿的疼愛。

他憐惜地摸了摸青年的頭發:“小加是我最好朋友的遺孤。他的父母很早就走了,不是因為病毒,先世代的時候,就已經……那時候小加才六歲,正好我也沒有孩子,就收養了他。”

他嘆息道:“小加是個很好的孩子,好孩子不應該遇到這種事。”

負責照顧秦加的是幾個中年雌性喪屍,她們聽見這話,也偷偷抹眼淚。

好人該有好報的,這是大多數人共同的認知,或者說,一種奢侈的盼望。

然而事實卻總是背道而馳。

何止秦加,北極星,乃至整個赫特星域,又有誰不是勤懇善良的居民,誰不是寧靜美麗的星球。

明明沒做任何錯事,卻要遭受驚天浩劫,昔日的美景空餘黃土白骨。

他們又能向誰訴苦。

秦叔不想治療的過程中被打擾,摒退了其他人。

昆特本想在這兒陪着,他怕小夥子影響麥汀汀的狀态,乾脆一起拖走了。

“?”昆特總覺得哪裏不對。

雖然沒醒,一時半會兒可能也醒不過來,但那也是個三庭五眼實打實的帥哥,他怎麽能把小美人拱手讓——

*

少年目送他們離開。

眼見着門關上,屋子裏靜悄悄的。

明明有三個人,又好像只有自己一個人。

他把小書包放在床頭櫃上,崽崽竟然已經醒了,像只小蘑菇一樣歡快地冒出來:“麽!”

崽崽發現了,自己好像每次睡一覺之後,都會來到新的地方,也會有新的沒見過的面孔。

不過沒關系,只要媽媽在就好啦~

麥汀汀很清楚,能不能治好這個秦加,就是自己和昆特能否在胡蘇姆鎮留下來的關鍵,他很有壓力。

再加上秦加的「紅」頗有侵略性,他其實是很緊張的。

然而看到小幼崽的笑臉,煩惱頃刻間煙消雲散。

他抱起崽崽,和他親昵地貼貼額頭。

崽崽小手摟住他的脖子,眼睛亮晶晶:“麽?”

“要治病。”少年轉過身,讓崽崽看一看床上躺着的人,解釋道,“給那個……哥哥。”

應該是喊哥哥沒錯……吧。

“麽?”

“嗯,和以前一樣。”

他的指尖開了一朵很小很小的花,放在崽崽的小揪揪旁,和奶黃色的花花發卡一左一右。這是最近發現的新玩法。

小人魚揚起臉,卻看不見剛才放上去的小藍花,晃晃腦袋,還是沒掉下來。

崽崽着急了,使勁兒甩頭,結果那朵花卡在發絲裏太牢固,連小揪揪都散了,花兒也沒動。

麥汀汀噗嗤一笑,幫他摘下來,再溫柔地理順頭發。

崽崽左右拿着花兒搖了搖,又換到右手。

然後塞進嘴裏,吧唧吧唧。

甜的!

少年單手抱着幼崽,彎下腰,手指順着藤蔓輕撫過去,然後再在小人魚的頭上揮了揮,下了一場如夢似幻的藍花雨。

落在身上的,依舊保持實體,再往下落的卻在飄搖的過程中消融成點點光暈。是連麥汀汀自己也沒法解釋的奇異現象。

他将麥小麽放回床頭櫃,又多制造了些花瓣,讓小孩子自己玩,消磨消磨時間。

有了一番親子互動,他自己的心緒也寧和許多。

麥汀汀回到秦加身旁,床上的人依舊困在夢魇中,時而呼吸急促,時而發出難以忍受的呻○,宛如溺水的人最後的呼救。

他站在岸邊——他能夠救他嗎?

秦加的雙手因為苦楚攥成拳,麥汀汀廢了點勁才把他的手指掰開,小心地與他掌心相貼。

這也是麥汀汀最近發現的新辦法:盡管療愈物件是人體內看不見摸不着的“情緒”,但若能夠與被治療者建立起切實的肢體接觸(目前發現手部是個不錯的媒介,其他效果更好的部位尚待發掘),治癒力能加倍發揮。

秦加的手掌比他粗糙得多,又因為在夢中無法自控,突然緊緊攥住他柔弱無骨的小手,把麥汀汀握疼了。

少年抽了口氣,但沒有掙脫,忍着痛閉上眼,專心凝聚起「藍」。

左腿的藍色小花朵們紛紛綻開,琉璃似的線順着他們同樣冰涼的手心進入秦加紛亂的心緒中。

一般情況下,他的「藍」如同潮水包圍火焰,就算後者負隅頑抗,經過一定時間的消磨也能将火勢撲滅,起碼有減弱。

然而今天,秦加的「紅」紋絲不動。

類似情況一般出現于他同對方的力量懸殊,比如當日在對抗蛇鳐時,麥汀汀便感覺到了強烈的力不從心。

問題是,秦加既不屬於龐大的群體,也不屬於多麽強大的個體,為什麽火苗完全沒有受到「藍」的影響呢?

麥汀汀被捏得生疼,眼眶被淚水打濕,嘴唇咬出豔麗的緋色。

……他發現了。

之所以周邊的火焰全然沒有熄滅的徵兆,是因為中央有某種持續燃燒的內芯。像個淤積的固态。

他還從來沒有見過這個。

那是什麽?

他回想着烏弩曾經教授過的彙聚力量的方法,藤蔓逐漸攀附至大腿,抽長出更多的藍色琉璃絲線向焰心進發——

他和它們突兀感受到一陣燒灼似的疼痛,花瓣一下子就蔫兒了。

麥汀汀猛然抽回手,睜大了眼睛。

秦加的情況,比想像中更複雜。

*

昆特和鎮長守在門邊,再往外,還有許多焦急等待情況的小鎮居民。

他們看見麥汀汀從裏面走出來,因情緒激動而眸光大亮。

少年面如紙色,本就有些虛弱,被光刺得發暈,搖搖欲墜。

昆特趕緊上前攙住他,秦叔則讓衆人心情平複些,調低亮度。

“怎麽樣?”昆特問。

“他不是——不只是噩夢。”少年半倚半靠在他身上,前額因仍留在身體裏的痛楚浮出一層細密的汗,“……他,中毒。”

“中毒?!”

昆特驚訝極了,連忙把這句話翻譯給鎮長和居民們聽。

衆人譁然。

秦叔表情沉下來:“怎麽會是中毒?孩子,你确定嗎?”

麥汀汀等着昆特的翻譯後點點頭。

他展示給他們看自己的左腿,那些原本亮麗鮮豔的小花朵,還是頭一回顯出枯萎之兆。

昆特慌了,扶着他坐下,蹲在旁邊想碰花冠又不敢,手懸在半空:“你還好嗎?會不會不舒服?這,這怎麽辦啊?”

麥汀汀搖搖頭:“它們……自己會恢複。”

雖然以前也沒遇到這種情況,但花兒們的狀态并不是完全不可逆的。

只要自己體力恢複,剛才為了與毒對抗耗空的「藍」能夠補充回來,它們也就能好起來。

漂亮的少年看起來不像會騙人的樣子,小花朵的頹靡也不像裝出來的。

秦叔低聲吩咐了幾個喪屍後,問他:“如果是中毒的話,你有什麽辦法嗎?”

麥汀汀難過地搖搖頭。

他的「藍」能夠治癒的僅是情緒上受的傷害,至於肉/T上的病痛,是兩個截然不同的體系,他縱是有心也無能為力。

昏迷不醒一年多,居然沒人發現是中毒,醫療水準可真夠扯淡的。‖

不過,既是末日,又是與世隔絕的山區,在沒有喪屍進化出治療異能的情況下,的确只能聽天由命了。

“之前沒有看過醫生嗎?”昆特修改了一下措辭,“就是……會醫術的人?”

鎮長瞥了他一眼:“我知道什麽是醫生。鎮上以前是有個醫館的,病毒剛來臨時一家子忙着治病救人,都傳染了,沒捱過去。其他的……倒是有一個老婆子。不過她沒有進化,無法正常用語言交流。”

旁邊有人補充:“說實話她還活着的時候就成天瘋瘋癫癫的,我們不敢跟她打交道。”

昆特将這些話一一轉達給麥汀汀。

少年站起來:“……我可以試試。”

昆特瞪圓了眼睛:“那怎麽行?很危險的!”

麥汀汀小聲道:“沒事……我可以的。”

如果不是秦加中毒這種特殊情況,他其實是有把握和其他喪屍交流的,哪怕對方的精神情況堪憂。

畢竟,他的能力就是去穩定他人波動的情緒。

昆特十分猶豫,但他沒有權力和立場幹涉麥汀汀的決定。

倒是有另一個阻礙:“可你也聽不懂她說話啊?”

“……”麥汀汀好像沒思考過這個問題。

不僅他本來就不懂胡蘇姆小鎮的語言,鎮長也說了,那位……老婆婆根本無法溝通。

他的确能夠用「藍」安撫任何焦躁的情緒,但僅限於從自己這裏出發,還沒有試過将其他人囊括進來。

哪怕他和老婆婆能夠對話,總不能每一句都照葫蘆畫瓢學給昆特聽、再讓後者翻譯吧?

尤其涉及到醫藥方面,肯定是不準确的。

鎮長大概能懂一些标準語,默默地聽着,直到兩人想不出辦法,才出聲:“我可以試試。”

年輕人們看向他明亮的眼睛。

他說:“胡蘇姆的居民,眼睛在進化後都有不同的作用。我可以……看見別人的對話。哪怕是在心裏的。”

昆特大驚:“那豈不是我們現在在想啥你都知道?”

“倒也沒那麽靈,又不是讀心術,倒不如說是能把文字轉換成字幕——除非你們心裏想得太大聲。”秦叔揶揄地瞄了眼年輕人,“比如你,心理活動挺吵的。”

昆特:“……”

他決定閉嘴,包括心。

秦叔收起開玩笑的臉孔,神色嚴肅:“這件事我會跟居民們商量一下。你們就暫且住在這裏。當然,這并非信任——希望你們不要動任何歪心思。如果你們能幫到小加,你們将是胡蘇姆尊貴的客人和忠誠的朋友。反之,若你們傷害了這裏,我也可以保證,你們走不出胡蘇姆。”

*

瘋婆子不住在鎮裏,在離雪山更近的地方,秦叔派人過去商議來回要一天時間。

麥汀汀和昆特住進了他們最開始選的那個沒人的廢棄房屋,秦叔給他們添置了被子,還送來一些食物。

胡蘇姆小鎮全員都是素食主義者,給他們的大多數都是果子。

昆特什麽都吃,生肉熟肉,血,素的,反正有吃的就行。

麥汀汀看着堆在桌上五顏六色的果果,挑了一個看起來最像棘棘果的。

就是咬下去有點酸,又不太像棘棘果。

離開森林,準确來說從離開街心公園起,他已經很久沒有吃過棘棘果了。

其他的果子也有各自的美味,但都比不上最好的那一個。

他很想念那個味道,總想着有朝一日還能不能回去。

安置好後,兩人休息

了一會兒,天也亮了,便想着去鎮上走走。

一方面,秦叔說需要讓他們跟鎮民有更多接觸,後者才能決定是否接納他們;另一方面,他倆也想看看胡蘇姆是否可以長留。

這是個雙向選擇的過程。

小鎮的喪屍們平均進化程度很高,語言、思維、活動能力不亞於活人,只是多了一份死氣沉沉。

街上沒什麽人,居民們都各自待在屋子裏,發光的眼睛在白天黯淡許多,也仍能感受到一扇扇門窗背後傳來的戒備與敵視。

“害怕嗎?”昆特低聲問,沒有回頭。

兩人并未并肩,昆特走在前面一點。

麥汀汀點點頭又搖搖頭,想起同伴是看不見自己的肢體語言的,也輕聲回答:“還好……”

比起表情、眼神,他有更好的評估工具。

居民們的情緒色彩是很淺的紅色,尚能控制。

有了鎮長發話在前,只要他們不做什麽激怒居民,後者也不會主動進犯。

兩人緩慢路過許多花花綠綠的屋子,有一些能看出來曾是用心裝修和雕琢的,只可惜在殘垣斷壁的如今沒了差別。

喪屍的審美中顏色并不占據重要地位,是這個無趣世界中的一環罷了。

特殊的地理位置使得胡蘇姆并未受到外來攻擊,人口保存得相對完整。

老、幼、病、殘這樣在強者為王的森林區早就活不下來的弱勢群體,小鎮上依然能見到。有一戶人家的窗邊甚至睡着一只嬰兒喪屍,雖然和大人們一樣雙目無神。

麥汀汀看見那個嬰兒,自然而然想到小背包裏的崽崽。

不同的是,崽崽将來會長成最最漂亮、最最會唱歌的人魚。

棄星上的孩子們,卻再也沒有長大的機會了。

想到崽崽,崽崽就醒了,在書包裏動來動去,想出來看看。

這麽多雙眼睛監視着他們,還不知道對小人魚的态度如何,麥汀汀肯定不能放任他出現在衆人面前,用「藍」安撫。

可崽崽不知道怎麽了,特別特別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小幼崽的力氣是很大的,如果不順着麥汀汀,少年其實是壓制不了他的。

前面的昆特聽見動靜,停下來:“怎麽了?”

少年的神情半是緊張半是窘迫:“崽崽……”

昆特見他的兔耳朵鬥篷裏鼓囊囊,還有微弱的咕咕叽叽的抗議和掙紮,猜到了大概是小小朋友不願困在沒意思的包裏了。

衆目睽睽,小人魚自然不能出來,然而再這麽折騰下去也遲早會引起注意。他們能聽見,附近已經有喪屍打開了窗戶。

想化解危機,除非——

除非,發生什麽更大、更轟動的事件,吸引走居民的注意力。

比如眼下,街道的盡頭有個蓬頭垢面的喪屍小孩拖着沒有頭的動物,跌跌撞撞奔來。

後面幾個成年喪屍罵罵咧咧,拎着足以敲碎他頭骨的棍子。

喪屍小孩年紀很小,最多不過五六歲,也很瘦弱,無頭的動物看起來比他都高。

家家戶戶大門緊閉,他根本無處可逃。就算沒關,也不會有人歡迎他進去。

他是胡蘇姆的棄兒,是一顆丢不掉、也沒人要的壞掉的小石頭。

誰來救救他呢?

有誰能救救他呢?

咒駡聲和棍棒聲越來越近了,小孩抱着沒有頭的動物,絕望地想,也許這次自己會死吧。

直到他發現前方有兩個人沒有躲開自己。

好像……還從沒在胡蘇姆見過他們。

是從外面來的嗎?

從哪裏?

不管那麽多了。

小孩在他倆中選擇了看起來更容易心軟的淺發少年,抱住他的腿,仰起小臉。

他沒有眼珠,兩個眼眶都是血窟窿,臉上挂着乾涸血痕的同時,眼窩還在往外滲血,看起來格外瘮人。

小孩啜泣道:“請您救我、救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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