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睡美人
第34章 睡美人
突如其來的抱大腿讓麥汀汀吓了一跳, 僵在原地動都不敢動。
小孩的手很小,但很有勁,黑乎乎的小爪子摁在他的皮膚上,力氣大到有了痛感。
小美人抱緊書包, 咬着下唇無助地望向昆特。
後者接收到這一請求的目光也總算反應過來, 過去拉那孩子:“哎, 哎你誰啊,幹什麽呢!”
猛一下竟然沒拽動。看着瘦巴巴的, 像鉛塊一樣沉。
也不知是求生欲爆發,還是有不同尋常的異能。
小孩一把鼻涕一把淚, 眼眶血紅,語無倫次:“請……救救我……我什麽、都可以, 可以做!救救——救救我!”
他身後的動物也屈起前肢,如同下跪。
成年人們沒經歷過這樣的場景, 同樣不知所措。
正在這時, 那群追着小孩的喪屍已經到了面前, 各個兇神惡煞, 一看就不是什麽好喪屍。
“喂, 外來的, 別擋我們的道!”
其中一個把棍子抗在肩上,滿臉橫肉, 用鼻孔看他們。
麥汀汀記得這個人, 最初叫嚣着讓他們滾出胡蘇姆的居民之一。
可他聽不懂方言, 疑惑地看向昆特。
昆特倒是聽懂了, 面對這樣一個人高馬大還看起來相當心狠手辣的家夥, 他通常的選項是拔腿就跑——這也是他的長項——然而他不可能丢下小美人自己單獨跑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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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謹慎地擋在少年前面,這樣一來也擋住了小孩。
在來人眼中, 他們就是和小孩一夥的了。
昆特咽了口口水:“他……怎麽你們了?為什麽打孩子?”
“呵,這可不是什麽普通小孩,是個慣偷!還會指示他養的那玩意兒咬我們的牛羊,死了好幾十頭!”
“是啊,連我家生羊羔的都咬死了!”
“小野種,趕緊給我賠!賠不了今天我讓你去陪我的牛!”
進階的高級喪屍們飼養家畜并不稀奇,烏弩的部落中也有一些。
這些家畜分為兩種,一是原本就養着的,末日後一起變異;另一種則是在末日後将野生的變異動物重新進行了馴化。
眼見着這幾人越吵越大聲,附近居民都打開了窗戶縫隙偷聽熱鬧。
兩個異鄉人原本是局外人,卻不得不成戲中人。
昆特并不想惹禍上身,扭頭問:“你真的偷了他們的家畜嗎?”
小孩沒有眼睛,卻似乎能看見眼中的驚恐:“我、我沒有!”
那邊喪屍聽見了他的否認,惡狠狠:“你自己看看!看看我家的牛犢被你那玩意兒咬死了幾頭!”
小孩哭道:“騙人!阿咩連腦袋都沒有,怎麽會咬你們的動物!”
阿……阿咩?
男孩講的并不是胡蘇姆方言,而是北極星的标準語,麥汀汀能聽懂。
他低頭看着跪在旁邊的無頭動物,身上的毛蜷曲,血污粘成一绺一绺的,依稀能看出下面的底色,是白的。
結合名字,這個沒有腦袋的阿咩,難道曾經是羊嗎?
昆特覺得小孩說得有道理:“沒頭,怎麽咬呢?它身上……”他繞着小孩和阿咩轉了一圈,“也沒長別的嘴啊?”
這句話不是胡攪蠻纏,畢竟在這個被病毒重新構架的世界中,哪兒多長個器官都不足為奇。
居民眼睛瞪得像銅鈴:“我哪兒知道那東西是怎麽回事!反正我親眼看着了,就是它咬死的!”
連證據都拿不出來,這才是胡攪蠻纏。不過昆特不敢說出來。
在青年看來,他們同小孩壓根不認識,倒也沒必要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畢竟在尚未同意接納他們的胡蘇姆小鎮中,自身都難保,更別提幫別人了。
還是及時抽身——
麥汀汀忽然垂下手,動作輕柔地摁住男孩的肩膀,将他拽起來靠在自己腿邊,然後堅定地看向那群人:“把他……交給我吧。”
……怎麽突然這麽大膽了?
昆特心裏一驚,條件反射看向他的小腿處。
果然,花兒們都是開着的。
少年在不使用能力的時候,花朵們跟着異能一同休眠,合攏花苞小憩。
當他需要對他人他物進行療愈時,它們則會被喚醒。
昆特很快就摸清了規律,通過觀察花朵的狀态來确定麥汀汀的。◥
眼下,他一定是在“發功”。
那邊怒氣沖天的幾人神情冷卻了些許,上下打量一番開口的麥汀汀。
十七八歲,在還是人類時正是長身體的青春期,荷爾蒙的過量分泌會使皮膚變差,他細膩溫潤如同最上好的玉。
鬥篷下面露出來的雙腿又白又細,手腕更是盈盈一握,弱不禁風。
望着他們的眼睛圓而藍,霧蒙蒙的,像是含着淚。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評論,都是個不折不扣的美人。
就是這麽看起來嬌嬌氣氣的少年,卻主動提出了條件。
甚至沒有東西可以置換,直接沖他們要人。
領頭的那個也不曉得為什麽自己沒剛才那麽生氣了,也許沒人能對着柔柔弱弱的小美人發火;嗓音摻上另一層意味:“怎麽,你要用自己來交換嗎?也……不是不行。”
随從的喪屍們哈哈大笑起來。
昆特皺着眉翻譯了前半句,嚴陣以待攥住拳,若那些家夥誰敢出言不遜,他就……
沒想到麥汀汀并不怵,聲音軟軟地回答:“我會,管住他的。這樣,你們的……動物,也不會被再傷害。”
別說大人們驚訝於這種篤定,連小孩本人都揚起臉。
麥汀汀握住小小喪屍烏漆嘛黑的小手,捏了捏,似乎讓對方放心交給自己。
小孩往他身旁靠了靠,沒說話。
被那對血窟窿盯着其實是很瘮人的,成年喪屍們嘀嘀咕咕商量了一陣,有誰低聲提到了“鎮長”“秦加”“瘋婆子”,接着,同意了這個條件。
臨走前對着少年陰沉沉一笑:“那你,我信你了,管好他。不然,你會替他承受所有懲罰。”
又舉起棍子對着小孩揚了揚:“別讓我再抓到你。”
最後,又對昆特咧起嘴:“祝你們好運。”
——顯然,這絕不是一個祝福。
*
他們帶着新撿來的小孩走在回去的路上。
天空陰沉沉的,像是快要下雪。
麥汀汀把兜帽戴上,兩個長長的粉色兔耳朵垂下來,臉襯得小小的,又乖又可愛。
他一手護着背包裏仍舊探頭探腦的小人魚,一手牽着喪屍小孩,後者還拉着無頭羊。
麥汀汀回顧這段時間,自己撿到了很多只幼崽。
先是河流裏的小人魚。
然後是安全屋中長蘑菇的盧克。
再到雪山上的灰雪蓮。
山洞裏的雪怪。
現在,又多了一個。
年齡跨度從麥小麽的不足歲,到啪叽成謎的年齡,每一個都很聽他的話。
要是在先世代,經驗足以應聘幼稚園老師了。
昆特走在他們後面一點,謹慎地盯着有沒有人尾随。
然後問前面年幼的小喪屍:“你叫什麽名字?”
這個高個子哥哥雖然沒有漂亮哥哥看起來那麽心軟,不過似乎也不是壞人。
小孩猶豫片刻:“……我、我叫阿木。”他拽了拽無頭羊的項圈,“它是阿咩。”
他沒有眼睛,所
以在看着人的時候也很難判定自己是不是正被注視着。
昆特總覺得瘮得慌,小聲地抽了口氣,還是問下去:“你多大了?”
阿木想了想,說,好像八歲了,也可能九歲。
麥汀汀和昆特對視一眼,沒想到是這個年紀。
阿木的外表看起來也就五歲,八成從生前就嚴重營養不良。
麥汀汀問:“阿咩……是你的羊嗎?”
阿木用力點點頭:“一直和我在一起。”
這個“一直”,大概率指的是從末日前開始算起了。
昆特問了一個早就想知道的問題:“阿咩的腦袋哪去了?”
提到這個,阿木垂下亂蓬蓬的腦袋,聲音很傷心:“遇到野獸,為了保護我,被吃掉了。我的眼睛也被抓了……”
麥汀汀摸摸他的頭發。
混亂的棄星上,活下來很不容易——每個喪屍,每個生命都是。
他們回到自己的屋子,關好門。
這裏之前收拾過一番,以廢土的标準而言還算整潔。阿木低頭看了看自己髒兮兮的小腳丫,惴惴不安,生怕弄髒了這裏。
小孩站在門口不願進去,摳着手指:“……哥哥,你為什麽、為什麽要救我?”
不僅阿木想知道,昆特也是同樣,同時看向少年。
麥汀汀背對着他們放下背包,從裏面把什麽抱出來:“因為,他喜歡你。”
阿木瞪大眼,看見他懷裏一條……光彩照人的小魚。
失去眼珠的他反而視力格外好,連那不清楚的透明尾巴的耳鳍都看得清清楚楚。
嬰兒總算重獲“自由”,先是親昵地蹭了蹭監護人,然後眨巴着漂亮的金綠色眼睛,望着這個被自己救回來的小哥哥。
他興奮地甩了甩尾巴,淺金色的光像水面的漣漪那樣,從他的尾尖為中心點,在昏沉的屋子裏擴散開來。
胡蘇姆的居民們皮膚偏深,就算不是他們這樣的少數民族,森林區的喪屍們也大多憔悴又邋遢,手腳皲裂,臉色蠟黃;麥汀汀這樣依舊和末日前一樣精致的實屬罕見。
小幼崽跟監護人又有點兒不同,人魚的膚色是冷色調,泛着珍珠一樣驚豔的光澤。
或者,不僅是白得發光——他的确在發光。
多麽不可思議的美麗生物……
阿木看着麥汀汀抱着嬰兒一步步向自己走來,既緊張又好奇,下意識往後退,直到抵着門無路可退:“這、這、他……他是什麽?”
“是人魚哦。”少年來到他面前,“你想,抱抱他嗎?”
“人、人魚?人……魚魚?!”阿木結結巴巴重複,大為震驚。
他機械性地張開手臂,軟綿綿的、帶着奶香味的小身體落在枯瘦的臂彎裏。
好輕。
好……好香。
阿木在胡蘇姆一直是被嫌棄的,除了被打以外不會跟旁人有身體接觸,更是從來沒見過這麽小的孩子。
他僵在原地,不像抱嬰兒,像端着炸.藥。
崽崽聞見他近在咫尺的血腥味,不太喜歡地皺了皺小鼻子。
珍珠奶嘴亮了亮,吐出一串小泡泡。
泡泡飄到阿木的臉上,啪嗒破裂開。
接着,那張被灰塵和血污淹沒的小臉煥然一新,一點兒髒都沒有了。
可惜崽崽沒有修複殘肢的能力,阿木失去了眼球的眼眶依舊是癟下去的,還因為沒有髒污遮蔽看起來更加明顯。
崽崽對這一番清洗非常滿意,小手主動摟上阿木的脖子:“麽!”
男孩的視力成像原因成謎,反正就是有辦法看見自己乾乾淨淨的臉蛋,一臉難以置信。
小朋友之間很容易因為一個小禮物而變得親近,阿木很快就接受了小麽,慢慢放松下來,在語言完全不同的情況下也有辦法用孩子的方式交流。
見那邊兩個孩子已經玩到一塊兒了,昆特走到麥汀汀身邊,悄聲問:“怎麽回事?”
什麽叫麥小麽喜歡阿木?
麥汀汀簡單地複述了一番。
之前在與居民們對峙時,他驀然瞥見阿木和阿咩身邊環繞着很小很小的泡泡——制造者除了麥小麽也不可能有別人。
人魚幼崽表達喜愛的方式很簡單,要麽直接用肢體接觸,要麽,就會“送”對方點兒泡泡,表示崽崽很想跟你玩喲~!
他與崽崽相識之初,也是同樣的開端。
昆特撓撓頭發:“呃,就喜歡崽崽喜歡,所以,所以我們就把他帶回來了嗎?”
聽起來很草率啊……
小美人點點頭,不解的眼神中帶着一絲詢問,好像在說,這還不夠嗎?
昆特:“……”
嘶,寵孩子應該有底線比較好吧?
當他看向那邊的人魚幼崽,笑起來眼睛像一對彎彎的小月牙,甜美又純粹,極富感染力,阿木也跟着咧開嘴,連阿咩都在旁邊快樂地跑來跑去。
好吧,昆特承認,很難對小人魚設定什麽底線。
*
天色已經完全黯淡下來。末日裏不成文的規矩,天黑之後是不能外出的,昆特弄來點柴火,堆在屋子中間燒起來。
幾人圍坐在火苗旁,麥小麽在麥汀汀的膝蓋上抱着小魚尾睡着了,其他的都捧着果子吃。
昆特看着那邊自己吃一口、分給阿咩一口的男孩,想起那個高大喪屍的話——“祝你好運”。
這句話到底是什麽意思呢?難道,阿木身上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
小小一個孩子,又總是被鎮民欺負,怎麽看也都是更弱勢的那一方吧。
昆特晃晃腦袋,既然麥汀汀決定暫時收留阿木,那小孩就是他們的同伴了,不可以懷疑自己的同伴。
秦叔說跟瘋婆子溝通要一天時間,原本預計這個點就該回來了,不知為何至今沒有人來找他們。
昆特盤着腿:“你說,那個瘋婆子是什麽樣的人?”
麥汀汀曲着雙膝,手指細細地梳理着人魚幼崽又長長了一些的金發:“應該……很厲害吧。”
“也不知道是誰給秦加下的毒,按照他們的說法,也就是一兩年前。”昆特雙手撐在地面上,“大家過得都挺艱難的,還害人幹嘛呢。”
青年熱心腸,腦回路也直,善惡和愛憎都分明,看到類似情形,總是要打抱不平的。
少年聽着,沒有說話。
他對他人的想法不感興趣,人類實在太難懂了,不管是活着還是死的。
動物也不太好交流,而且麻煩。所以麥汀汀最喜歡植物,比如棘棘果。
他倆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主要是猜測瘋婆子究竟是何方神聖、又究竟能否治好鎮長的兒子。
阿木原本專心和阿咩分吃着果子,好一會兒才擡起頭:“你們說的,是阿嬷嗎?”
昆特都快躺在地上了,聽到他稚嫩的疑問,猛地坐直:“阿嬷?你認識她?”
小孩有點兒不确定:“可、可是阿嬷對我很好。”
他是胡蘇姆鎮的棄兒,阿嬷也同樣不被鎮民接納。
無依無靠的一老一小雖然平日裏不生活在一起,卻偶爾會互相探望。
阿嬷不愛講話,屋子裏擺了許多藥水瓶子,還養着蜘蛛和蛇。
在大家都變成喪屍前,鎮上總流傳着她是老巫婆的傳說,家家戶戶教育孩子不要靠近。
阿木也不知道她是做什麽的,只是有一次在自己又被鎮民打傷以後,老人将破破爛爛的小孩撿回家去,敷上藥。
那藥臭烘烘的,還招蟲子。當時的小孩很害怕,怕她是要把自己也弄死,腌進奇形怪狀的藥罐子裏。
然而等到第二天,他的傷卻好了。
從那以後,全鎮人口中的瘋婆子,成了他一個人的阿嬷。
阿木遲疑道:“你們,你們想讓阿嬷做什麽?”
昆特斟酌着:“鎮長的兒子,你認識嗎?”
“小加哥哥?”阿木想了想,“他不打我,他是好人。”
只要不打他,就已經被劃進善良的範疇,聽起來着實悲哀。
昆特說:“秦加睡了一年多,這個你知道嗎?”
阿木點點頭:“大家都說,他在做噩夢。沒人能喚醒他。”
“他……不是在做夢。”麥汀汀說,“他中了毒。所以,我們想請你的阿嬷幫幫他。”
“中毒?”小孩重複了一遍這個詞,“阿嬷能治好他嗎?”
麥汀汀搖搖頭:“我不确定。可只有她能試一試。”
阿木又問:“你們為什麽要幫小加哥哥?”他轉了轉腦袋,從麥汀汀看到麥小麽,再看到昆特,“是因為鎮長答應,救了他,你們就可以留下來嗎?”
沒有眼睛的小孩子,卻能夠一眼看穿事情的本質。
昆特呼出一口氣:“……沒錯。”
阿木抱着比他還要大的阿咩,頭靠在羊的背上,思考了好一會兒,才維持着那個姿勢開口。
“阿嬷不喜歡被打擾,就算是我也不能經常去。但是,哥哥,你們救了我,我很喜歡你們。所以我決定,要幫你們。”
他在講這幾句話時,聲線有微微的變化。不再是之前那個恐懼又怯懦的幼兒,變得格外平靜,仿佛身體裏居住着大人權衡利弊的靈魂。
昆特總覺得哪裏不對勁,又說不上來。
直覺告訴他阿木并不是普通的小孩。而他和瘋婆子的關系,更不簡單。
麥汀汀卻已經伸出手揉了揉阿木的頭發:“謝謝你。”
小孩報以粲然一笑。
昆特撓了撓頭發,不知少年究竟是因為太過單純,還是……已然胸有成竹。
在沈硯心決定将此重任交給他的最初,昆特對麥汀汀的認知一直是那種極需要被保護的亂世嬌花,離了他人就會凋零在風中。
這些日子相處之後他才發現,這具柔弱的身體中,蘊藏着無可匹敵的能量。
有好多次場合,是誰在保護誰還說不定呢。
少年能做的,絕不僅僅是讓他人的心情舒緩。還有更多的、連自己也沒挖掘出來的能力。
現在,昆特已經把自己的定位從麥汀汀的保護者,更改為了跟班。
他對麥汀汀和沈硯心一樣尊敬,差別就是對前者又稍微多一點兒不可言說的愛慕。
反正小美人的決定一定有小美人的道理,他聽着就好了。
昆特想問問阿木什麽時候能帶他們去見阿嬷,有誰從外面推門走進來。
這裏是胡蘇姆的地盤,不是他們的,沒敲門就闖進來,他們好像也沒有立場說什麽。
風帶着火苗晃動了一下。
阿木看見來人,連滾帶爬站起來,躲到麥汀汀身後。
他的動作再快也逃不過人眼的捕捉,鎮長皺起眉:“……還真在你們這兒。”
他語帶責備,昆特也站起來,顯出一副不知情的态度:“怎麽了?”
“這個小瘋子。”秦叔嘆了口氣,“可別被他的外表蒙蔽了,這些年都是那瘋婆子在養着他,老瘋子和小瘋子,可沒那麽簡單!你們好心收留他,我不能幹涉;就是得聽我一句勸,別被反咬一口!”
阿木小聲反駁:“我才不會!”
秦叔的視線從他身上移下去,瞥見麥汀汀腿上還在熟睡的嬰兒。
麥小麽蓋着麥汀汀鬥篷的一部分,遮住魚尾,看不出來特別之處。
但秦叔還是皺着眉
:“這是誰?”
昆特的神色慌張了一瞬,就見少年淡定地回答:“我弟弟。”
秦叔不買帳:“之前怎麽沒有看見過?”
麥汀汀回頭視線落在背包上:“之前在裏面……睡覺。”
有能力成為鎮長的人絕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糊弄的,秦叔怎麽看這個小東西都不對勁。
滿屋子的“死人”,唯獨那一點氣息鮮活,想不忽略都難。
不僅鮮活,而且靈動得叫人心生向往,好似那是所有黑暗中的生物共同追逐的光明。
胡蘇姆地處封閉的雪山腳下,居民們的進化程度大同小異,因為地勢險峻,也很少有外來者。
末日後,幾乎不曾有其他地區的喪屍上門挑戰。秦叔也好,其他居民也好,并不知曉「喪屍王」的争鬥,也就不知曉人魚族的存在。
他們都和阿木差不多,哪怕見到了麥小麽的魚尾巴,也只會以為他是被魚異種的喪屍,而不是北極星真正的主人。
所以秦叔能察覺到麥小麽的異常,也無從解釋那異鄉來源何處。
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
他清了清嗓子:“派人去問過了,跟我們料想的一樣,她不同意。”
豈止是不同意。
瘋婆子壓根全程沒聽任何人說話,在煩得不行的時候顫顫巍巍拖起掃把把人轟出去了。
她瘦小,陰沉,又使用的是掃把,和滿屋陰森森的瓶瓶罐罐放在一塊兒,更讓鎮民們堅信她就是惡毒的巫婆。
秦叔說完這話,本以為兩個外來人會很失望,畢竟救回秦加是他們能夠留下來的唯一條件;沒想到,兩人卻帶着鼓勵性地看向阿木。
小孩從麥汀汀身後探出腦袋,聲音細細的:“我可以試試。”
秦叔沉默了。
他當然清楚阿木和瘋婆子的關系,談不上親密一詞,可也總比其他人要親近得多。
起碼,阿木是可以溝通的,而這一老一小之間也有獨特的交流方式——不會像他派的人那樣,連句話都沒法講。
秦叔帶來的人顯然很不相信:“你會有這麽好心?”
棄兒之所以成為棄兒,自然是因為整個鎮子沒有任何人願意收留他,哪怕只是幾天。
他可不覺得這孩子能天生善良到以德報怨。
小孩的手抓着麥汀汀的衣擺:“……是有一個要求。”
秦叔擡擡下巴:“你說。”
“鎮長,請您先答應我。”
“我還不知道你想要什麽,怎麽能先答應?”
阿木支吾道:“……那我就沒辦法了。您得先答應才行。”
其他人看不下去了:“臭小子,少得寸進尺了!”
這是用鎮長兒子的命來威脅鎮長啊,難道要星星要月亮也給他?
秦叔思考片刻,覺得小孩子翻不起什麽風浪,無非想讨點吃的、或者一個保護的承諾:“你說吧。”
“您這是答應了?”
“……是。”
“那好。”小孩仍維持着那個看似忐忑不安的姿勢,唇邊卻勾起狡黠的笑,“我希望——小加哥哥醒來第一個見到的,要是汀汀哥哥。”
麥汀汀:“?”
……怎麽就突然跟他有關了?
昆特也愣了愣,誰都覺得阿木要的東西一定是跟自己相關的,怎麽會牽扯到麥汀汀呢?
那種不對勁的直覺愈發強烈,他幾乎要脫口而出“不行”。
但鎮長神情複雜地看了他半天,眼睛裏的光黯了黯,嘆了口氣。
“行吧,就按你說的去做。來人,現在送他過去。”
阿木費勁地抱起阿咩,放到昆特懷裏:“哥哥,請你幫我照顧好阿咩。阿咩很聽話的。”
昆特接過無頭羊:“你……”
小孩又轉向麥汀汀:“我不會害你們的哦。”
少年看進男孩的眼眶。
黑洞洞的,像一個漩渦。
光與暗。善與惡。真實與謊言。
那裏面,究竟埋藏着什麽樣的秘密?
*
阿木和阿嬷到底是怎麽溝通的,又說了些什麽,沒有第三個人知道。
總之,等到麥汀汀再見到他時,後面跟了個腿腳不太好的老婆婆,再往後還有一群嚴陣以待的鎮民。
的确如居民們所言,老人看上去的确瘋瘋癫癫,頭發亂得像拖把,衣服和麻袋沒有區別。
她背着一個口袋,裏面鼓囊囊的,也不知都裝了些什麽。
她不跟任何人對視,雙目渾濁,口中念念有詞,也聽不清。
路上的所有人都怕她,許多家把窗戶關得死死的,仿佛與她呼吸過統一區域中的空氣,就會被傳染得一樣瘋。
他們早就是半死不活之人了,能得以保留理智是幸事,若變成只會茹毛飲血的低級喪屍,還不如直接死去。
人人心中都有不同的盤算,唯獨阿木心情好得很,跑前跑後,一會兒看看離麥汀汀家還有多遠,一會兒扶着阿嬷走幾步,忙得不可開交。
昆特站在窗邊看着浩浩湯湯的隊伍:“還真像他說的,只有他能請得動……”
麥汀汀把果子掰成一小塊一小塊,放到阿咩面前。
沒有嘴的阿咩也不曉得是怎麽吃下去的,不過看起來很喜歡,還用前蹄蹭了蹭兩腳獸,像在握手。
昆特看着他安然的模樣:“你不擔心?”
少年擡起頭:“‘擔心’?”
“是啊,我是說那個瘋……老婆婆。如果他不能治好秦加,我們就不能留在這裏了。”說不定還得負連帶責任。
小美人想了想:“如果不能留,那就走好了呀。”
這裏既不是原生家園,也不是唯一的選擇,不過是寸步難行的高山至适宜生存的平原中間的過渡地帶,他們也不是非得待在胡蘇姆不可。
喪屍少年并沒有非去不可的地方,他足夠随遇而安,能活下來,哪裏都好。
反正有崽崽在身邊的地方,就是家。
也就是普通的一句話罷了,被麥汀汀溫溫柔柔的嗓音說出來,竟擁有了奇異的安寧力量,叫昆特聽了頓時不再煩惱。
他說得沒錯——這裏不能待,就換別的地方呗。
他們的心髒不再跳動,卻仍能呼吸和思考。
只要雙腳還能邁動,那就是自由的。這世間不該有任何條框束縛住行動。
想通了這些,昆特打開大門。
鎮長正要敲門的手停滞幾秒鐘,放下來,瞥了眼那邊蹦蹦跳跳的阿木:“走吧,可以出發了。”
麥汀汀摸了摸阿咩的脊背,站起來,拿上放在地上的小背包。
他的臉色有些蒼白,畢竟沒有人知道在即将會遇到什麽——無論是和阿嬷的溝通,還是治療秦加的過程。
一行人來到秦家,昏迷的青年和上次見到沒有任何改變。
秦叔看向兒子的眼神和平時很是不同,慈愛地給他掖了掖被角,讓其他人都離開,包括昆特。
昆特本來不想走,怕麥汀汀在這裏會被欺負,少年倒是贊同鎮長的安排。
秦叔已經看到了崽崽,礙於眼下情形沒有立刻介入,這不代表後續就不會發難;麥汀汀一旦進入療愈階段,便無法安心照顧崽崽,還是讓昆特來比較放心。
最終,秦加的房間裏只留下了必要的幾人。
麥汀汀負責精神療愈,阿嬷則是普世意義上的醫術;然而他們之間的交流完全是單向的,因此必須有秦叔和阿木都在才能完成。
麥汀汀進入秦加的精神世界後,将那簇火一樣的毒描述給阿木聽,小孩将此轉達給阿嬷,這一步還算簡單;
反過來,阿嬷對於祛毒的所有觀念,都儲存在精神世界中,麥汀汀雖然能感受到共振,卻無法理解,這時候就需要秦叔的異能“看見”阿嬷的想法,再進一步告知麥汀汀。
四個人,缺一不可。◆
或許是先前麥汀汀探知秦加的情緒,激怒了沉睡的後者,秦加的防備心重了許多。
這一次藍色玻璃絲線所到之處燃起滔天大火,燙得少年指尖顫唞,滴落的不知是汗還是眼淚。
他的「藍」努力聚集起漩渦,将能夠吞噬的「紅」紛紛吞噬,留出自己消滅不了的毒核,連結的另一端緩慢接入阿嬷。
這還是麥汀汀頭一回和另一個人同時存在於精神世界中。
阿嬷的意識侵入的霎那,他“眼前”的世界驟然變得光怪陸離,無數粘稠的、帶着草藥味和腐臭味的碎片瘋狂旋轉起來。
他下意識瑟縮,本能想要将入侵者趕出去,理智掙紮着要與對方和平共處。
屬於阿嬷的意識有很強的攻擊性,麥汀汀的「藍」是一種介於光和水之間的存在,并沒有實體,卻被阿嬷那些腐草碎片砸得生疼。
少年既要穩住自己,還要引領着阿嬷向着秦加的毒核前進,每一步都走得很辛苦。
在廢棄工廠的那些日子,烏弩教給他的修煉方法,平日裏安撫激烈情緒的确是夠了,可秦加這種情況還是頭一回遇到,少年感到力不從心。
藍色的小花朵在幾次狂亂地盛開和閉合之後,簌簌抖落了好幾片花瓣。
過去幾次困難的對抗中,要不有烏弩的辦法,要不是麥小麽通過尾鳍和花蕊相接渡來的能力。
此刻孤立無援,麥汀汀無比鮮明地明白了,不能總是依靠他人的幫助,必須得自己找到讓「藍」更加穩定和強大的方法才行。
靜下來。
少年對自己說。
不要慌……不要被「藍」操控,而是學着與它共生,融為一體。
腿上的藤蔓生長的速度變慢了,堪堪繞在他的腰側;不過這并不代表力量變弱,反而更加堅實。
阿嬷的意識像一株狂野的藤條,不管不顧在秦加的意識中橫沖直撞,向着毒核奔去。
為了不讓藤條傷到秦加,麥汀汀連忙補上更多的「藍」包裹着藤條,同時澆滅主人反抗的「紅」。
……找到了。
那個被火焰包圍的毒核。
它在高速旋轉,鑽頭似的插在秦加的大腦,仿佛有生命,擴張、跳動,緊抓着周圍朽壞的神經。
——這就是秦加為什麽既不能完全死去,也怎麽都醒不過來的原因。
幾分鐘後,兩人同時退出了秦加的意識。
一老一少皆因消耗大量的體力站立不穩,阿木和秦叔趕緊上前扶住他們:“怎麽樣?”
麥汀汀喘了一下:“看、看見了……”
秦叔追問:“那她有什麽解毒的辦法嗎?”
麥汀汀遲疑片刻,搖搖頭:“她看了很久,不過……沒有告訴我。”
秦叔看了看阿木,小孩心領神會,抓住阿嬷的手,低聲說着什麽。
成年人們壓根沒聽見阿嬷講任何字,但阿木明白了,跑過來抓住麥汀汀的手:“哥哥,你來!”
他的力氣很大,少年踉跄地跟在後面,看得秦叔心頭一緊。好在,在阿嬷面前站穩了。
阿嬷的頭發很長,又髒又亂,遮住了臉。她從破麻袋似的衣服底下擡起手,好似什麽也沒做,麥汀汀感到小腿上一陣不溫不火的痛。
他低頭一看,那些向來只根據自己意識才會生長的藤蔓,竟然被老人召喚了出來!
藤條長出細細的一脈,向着阿嬷飛來。
它的尖端開出一朵小花,裹住了老人的手指。
麥汀汀眼前驀地一黑,幾秒種後,重新亮了起來。
……碎片。
全都是碎片。
少年怔在原地,他的身周是全黑的,擡起頭才能看到那些漂浮不定的碎片。
這裏是……阿嬷的精神世界?
是阿嬷共用給了他嗎?
“小麥,集中精神!”
獨立空間傳來帶着回音的空茫聲音,麥汀汀愣了一下反應過來,這好像是鎮長的聲音。
是秦叔在外面跟他說話嗎?
用那個之前提過的……可以「看見」對話的能力?
“小麥,阿木說,她正在給你展示需要什麽。你仔細看看。”
麥汀汀茫然地看向那些閃着光的碎片。
一顆綠色的果子。
一根藍色的樹皮。
一顆……看起來像犬齒的石頭。
少年猶疑着:“可是,我不認識是什麽……”
“沒關系的,我能‘看見’她說的話,但沒法和圖片對應上,所以需要你跟我一起記。”秦叔說。
麥汀汀乖乖點點頭,又想起秦叔在“外面”應該是看不見的,說了句好。
碎片旋轉的速度越來越快,每一張圖片在他眼前飛速掠過的時間不過幾秒鐘,麥汀汀盡力記着它們長什麽樣,生怕錯過了就再也看不見了。
麥汀汀努力辨別出所有碎片,它們依次黯淡,退出相連的精神世界。
還有最後一片。
那一片明亮而朦胧,先前被其他碎片擋在後面,看不清。
少年在虛妄的黑暗中前行,腳下黏稠,跋涉的每一步都困難。
千難萬險來到碎片前,麥汀汀總算看見了裏面的內容。
那個形狀……
他心中一驚,伸出手想要更近地看一看,碎片驀地消失了,徒留一團散開的光暈,四散奔逃如飛鳥。
怎麽辦,若是沒有記住這一片的內容,出去了之後還能跟秦叔對應上嗎?
麥汀汀後知後覺發現,之前一直在跟他核對內容的秦叔,好像有一段時間沒說話了。
不僅是秦叔,其他聲音也都聽不到了,靜得出奇。
他停下腳步,站在愈發昏沉的精神世界中,躊躇着開口:“我……可以出去了嗎?”
世界外一片空茫的寂靜,好似除了他,從來不曾存在過其他人。
他感到一絲從胃底盤旋而上的惶恐,又鼓起勇氣問了一遍:“請問,有人在嗎……?”
仍舊無人回答。
接下來,他試探性地叫了每一個知道的名字,從麥小麽、昆特,到阿木和秦叔。
然而應答他的只有自己的回音,在封閉的空間裏來回闖蕩,直至倏然不見。
少年的指尖一點一點冷下去。
有一樁不願承認、卻無法逃避的事實,像海面下的冰山橫亘在面前。
……他好像,出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