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50章

崽崽的哭聲驟然響起。

被烏弩扔下床的小人魚用泡泡作為緩沖, 沒有直接摔傷,然而崽崽從來沒見過這麽可怕的場面,不明白方才的溫馨為何轉瞬間成了地獄之景。

他還是個嬰兒,嬰兒表達恐懼的唯一途徑就是哭。

這一次的哭泣并不同於剛才對沈硯心奶聲奶氣的撒嬌, 人魚的聲波頻率遠遠高出人耳的接受範圍, 直接讓屋裏的幾個前人類感受到一視同仁的劇烈疼痛。

奶嘴爆發出強烈的金光, 刺得人睜不開眼。

就在烏弩為這光和哭聲分神的剎那,向來柔順怯弱的麥汀汀卻猛過去, 用盡全身的力氣想要掰開他掐着沈硯心的雙手。

少年的畏懼自始至終沒有減少,反而随着烏弩的盛怒累積得愈發多。

然而再害怕, 仍舊會為某些事、某些人保留勇氣。

他永遠不會忘記沈硯心在送他走時說“我想讓你代替我走得更

遠”,和在他回來時那句“看到更多風景了嗎”的凄然目光。

他做不了什麽。

但他一定要做什麽。

烏弩沒料到一直以來溫馴的小兔子也會咬人, 瞳孔沉下來。

他松開沈硯心,轉而鉗制住麥汀汀的下巴, 單手将輕飄飄的少年舉起來。

他離得很近, 近到麥汀汀清晰地嗅見他渾身浸泡的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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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弩陰恻恻地笑道:“小家夥, 我是不是對你太好了一點, 讓你忘了自己是誰、我是誰……嗯?”

少年的小腿無力地在半空中掙紮, 他很少會受到這樣肉※體上純粹的折磨。

數十條荊棘違背主人的意志拔節而上, 顫唞着綻開花瓣,卷起「藍」向敵人進攻。

然而它們在接觸到烏弩時, 頃刻間化為灰白的齑粉。

……沒有用。

烏弩幫着麥汀汀訓練了那麽久, 絕不會僅僅好心教他如何自保, 當然也同時掌握了如何抵抗「藍」的防禦力。

少年的「藍」, 對他早就不起作用了。

男人一字一句如同淬了劇毒的利刃:“你以為沒有你我就做不到了——是不是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 寶貝兒?”

他是對誰說的,都不重要了。

沒有回旋餘地了。

死亡的鐮刀懸在少年的頭上, 馬上就要傾軋下來。

直到一道比極光珍珠還要耀眼的光束,陡然刺破他們之間的劍拔弩張。

同一時間,母星上幾萬個直播間全部切斷,熄滅的螢幕上映出觀衆們一頭霧水的呆滞臉孔。

沈硯心房間的外面,北極星的中央森林上方,正懸停着一艘銀灰色的星艦。

它和普通的星艦不太一樣,兩端更細,像只巨大而靡麗的眼瞳,無聲地俯瞰着病入膏肓的土地,和正在上演的罪孽的一切。

——那是赫特帝國人魚王的私人武裝,僅執行S級以上機密任務的“迷霧”戰艦。

*

麥汀汀做了一個漫長的夢,漫長到他既想不起開頭,也記不住結尾。

這一覺格外香甜,無論是胡蘇姆小鎮那個有點兒漏風的屋子,還是部落霸占的兩處公共場所,都給不了那樣十足的安全感。

這樣溫暖熟悉的感覺,倒是有點兒像最初公園門口那個有着十字窗戶的小小樹屋了。

他總愛蓋着小毯子藏在裏面,任他窗外風吹雨打地裂天崩,與世無争的小喪屍只要負責做有果果的夢。

如今想來,那樣安逸的日子已經很久沒有過了。

麥汀汀醒來時,看見一片漆黑。

咦。

是他忘記睜開眼了嗎?

小喪屍使勁睜眼,使勁眨眼,還是什麽都看不見。

诶……?

怎麽了?

睡着前……發生了什麽來着?

不知為何暴怒至極的弩哥。

被吓哭的崽崽。

他想要保護的沈硯心。

混亂的記憶勉強歸位,直到此刻,麥汀汀才發現自己并非躺在地上,甚至不是站着的。

他是漂浮着的。

不在崽崽的泡泡裏,而是在……水裏。

意識到這件事,怕水不會游泳的少年瞬間慌了,下意識想要掙紮——

“別動。”

耳邊傳來熟悉的嗓音。

聽起來有幾分羸弱,但卻是平穩的。

那聲音像是有奇異的力量,将麥汀汀心中的恐懼和疑問暫時安撫下去。

他認出來了,這個聲音是沈硯心。

少年張了張嘴:“我……”

自己還能說話。

他靜下心來分辨了一下,脖子以下沒在水中,這也是為什麽仍能開口。

沈硯心的嗓音有種被浸泡多時的冰涼和疲憊:“別動,你想知道什麽我告訴你,但是別動。”

“……好。”

“你是不是還沒有感覺到自己被捆起來?”

小喪屍茫然地眨眨眼。

捆起來?

沒有呀?

“那是因為這種水草在你不掙紮的時候,是不會顯形的半透明。”沈硯心每說幾句就要停下來歇息片刻,“如果你有所動作,它會直接勒進你的骨肉裏。”

“那……”

“還不止這個。”他說,“如果你乖乖的,它不會出現。要是你想逃跑,它的電壓會直接讓我們全都死。”

“‘它’……?”

“電鳗。或者類似電鳗的魚,我也看不清。”

沈硯心輕笑了一聲,像是自嘲:“……我已經試過,也被警告過了。”

麥汀汀在黑暗中睜大眼睛。

之所以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憧憧黑暗中還能把境況了解得如此詳細,原來不是靠觀察,而是親身體驗過了嗎?

薄利如刀刃的水草,會放電的魚,這些痛苦,沈硯心都已經嘗到了嗎?

麥汀汀不自覺在水中抖了一下:“我們,在哪裏?”

“我不知道。”沈硯心的聲音變小了些,“這裏可能不止我們。但我不知道其他人都是誰。”

麥汀汀只能猜想:“這裏是‘他’……”

森林部落裏不指名道姓的「他」,只能代表一個人。

沈硯心譏諷地笑了笑:“不。一開始我也以為是他,但他還沒這麽大能力,在我不知道的情況下挖一個巨大的水牢。”

烏弩幾乎24小時把他拴在身邊。即使不想,他也的确太了解他的行程和動向了。

更何況,喪屍因為肌肉僵硬和萎縮的緣故,很少能有會游泳的,對水有本能的畏懼。

雖然這樣聽起來對同類的威懾力更大,但在無法保證行刑者安全的情況下,水牢并不是一個更優解。

折磨、拷問、懲罰人的方式有很多種,烏弩會選擇他擅長的。

沈硯心把那張猙獰的臉孔從腦海中趕出去:“而且,另一個判斷是,他們說的語言我完全聽不懂。”

北極星不算大,除了胡蘇姆那樣過於與世隔絕的地方,大多數就算有方言也沒有明顯的差別;沈硯心有點兒語言天賦,只要是CC-09的語種,他多多少少都懂一些。

可是這裏,捕捉不到任何有效資訊。

不僅是語言隔閡,那些把他們關進來的人……姑且先稱之為「人」吧,聲音的質感都與人類很不同。

冷漠,華麗,好似隔着一層磨砂玻璃那樣朦胧不可擅自窺探。

好似來自高維世界的、全然無法觸摸的另一種生物,在俯視着渺小的喪屍們。

麥汀汀聽在耳朵裏,心中的懼意不斷凝結。

他猛地想起另一件重要的、也是最重要的事情:“崽崽……”

“如果你找那條小人魚。”沈硯心頓了頓,似乎咽下嘆息,“他不在這裏。”

少年瞳孔緊縮。

崽崽不在這裏,會在哪裏?

事發時小人魚關在自己的泡泡裏放聲大哭,那個屋子裏有且僅有四人,如今,被關在水牢裏的卻只剩下他和沈硯心。

麥小麽去了哪裏?烏弩也在這兒嗎?

即便視覺被剝奪,沈硯心也能猜到少年此刻必定蕭瑟如風中秋葉。

他不擅長安慰人,其實連開導自己都不太在行,否則早想通了早認命,也不會被落得今天這般田地。

但他想起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幕,從來不敢反抗烏弩、乖巧柔弱得小兔子一樣的少年,為了救自己,那麽孤注一擲地撲向魔鬼的烈火——

當初在他犧牲自己為代價送走麥汀汀時,從來沒有要求對方能給什麽回報。

精致孱弱的男孩兒,似乎比想象中更加堅強。

沈硯心斟酌了一下:“往好處想,起碼你的小朋友更适合水。”

麥汀汀似乎被這句話說服了。

“我們,”少年咬着下唇,“還能出去嗎?”

這一次沈硯心并沒有回答。

被抓到這個黑漆漆的牢籠也好,被水草纏繞窒息而亡,或者葬身魚腹也罷。▃

聽起來,都比留在烏弩身邊要輕松一些。

反正哪裏都是地獄。

他在黑暗中閉上眼又睜開,輕嘆聲被流水帶走。

*

聖卡拉海域,海底皇宮,先後寝宮。

埃裏希·希歐多爾游到巨型培養皿前面,望着空蕩蕩的裏面,金瞳沒有顯出絲毫情緒。

他已經在這兒待了1.5個标準時了,海浪聲撲進他碧藍的耳鳍,像是悲鳴。

母親的寝宮早在幾年前就已經被他下令改造成了「實驗室」,大多家俱都被軟管、線路所覆蓋,唯有母親曾經睡過的聖卡拉巨型母蚌雕刻而成的床,依舊維持着原貌。

他游到那邊,手指一點點撫摸着母蚌早就被海水磨蝕得無比光滑的外殼,直到指腹蹭到凹凸不平的一部分。

那是八個字母,歪歪斜斜,不像出廠印刷,倒更像後來用工具刻上去的。

「T-H-E-O-D-O-R-E」,希歐多爾。

是他的姓氏,也是赫特星人魚族最榮耀和光輝的詞彙。

這是在一切災難還沒有發生的五歲那年,他在禦花園裏撿到一枚罕見的松宮螺,高興地沖進母親的房間與她分享。

希歐多爾王後不同于一般嚴厲的家長、對小孩子的玩鬧興趣完全不在意,她反倒很感興趣,和小埃裏希一起研究它的花紋,并且在差點被腹部尖銳的棘刺戳到蹼以後,建議兒子可以把它當做筆,記錄一些永恒的東西。

小埃裏希選擇了最大的“紙面”,聖卡拉母蚌的殼,花了很大力氣,認認真真寫下他們的姓氏。

二十四年後,已立于萬人之上的人魚王埃裏希·希歐多爾低頭看着時光未能改變的“簽名”,金色的雙眸醞釀着沉甸甸的風暴。

母後說的話,一語成谶。

這間寝宮什麽都改變了,什麽都不複往昔,留下的只有兒時稚嫩的筆記,和那些緩慢褪色的童年回憶。

——只要他還活着一天,就絕不會淡忘骨肉分離之痛。

“陛下!”呼喚聲打斷了他的追思。

埃裏希沒有回頭,應允他進來。

林不聞匆匆擺動深棕色的魚尾:“凱薩琳教授和夏榮醫師已經為小王子檢查完身體,指标一切正常,您要現在去看看嗎?”

王倒映在培養皿玻璃上的側臉冷肅,像是在審視着什麽,并沒有因為這個好消息而展顏。

片刻後他轉過身。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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