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少年線3
少年線3
晚夜無星，烏雲遮蔽明月，不解風情地下起小雨。
雨是天生的鋼琴家，在帳篷上奏出平緩的曲調。艾爾海森帶着耳機，隔絕了自然的白噪音，借着老式的營地燈，他心無旁骛看着手中的古書籍，時不時提筆在一邊批注。
卡維自己待得有些無聊，扭頭見艾爾海森還保持那個姿勢不變，沒忍住長長嘆了一口氣。
“我們未來的大建築師是要轉行當默劇演員嗎？”艾爾海森不得不放下手中的書本，看向一分鐘八十個小動作的妙論派天才。
卡維“哎”了一聲，躺倒在軟墊上，眼睛一眨一眨的，盯着帳篷的頂點。
“好無聊，你可以給我講故事嗎？”
“夜晚的雨水應該沒有掉進你的腦子。”
“不想跟你‘辯論’。”
卡維翻了翻身，一只手伸過來，指尖悄悄勾住他的衣擺，像是無聊的人尋到了自己的玩具，“說說吧，我快困得睡過去了。”
雨聲規律，聽得久了，愈發覺得催眠，對于無事可做的人效果拔群。
艾爾海森沉默沒有回複，只是将書放到一邊，任由他的手指将自己的衣擺弄皺，随即展開，如此循回往複。
一會兒過去，他侵身将燈熄滅。
“你知道我講故事的水平。”黑暗中，艾爾海森的聲音清晰可聞，似乎近在耳畔。
卡維收回自己的手，去拉被子，“知道也要聽。”
“好。”
一陣窸窣聲音響起，艾爾海森躺在他的身邊，語調平靜，将小時候講過的故事翻新了再講。
……
序霓王國群山環抱，青瓦紅磚的房屋層次豐富、錯落有致，在一片綠蔭掩映之下。王國中央花團錦簇，聳立着一座巨大的男性雕塑。雕像輪廓清晰有力，形體分寸細致。
雕像單腳站立，另一只腳微微向後擡起，像是在原地起舞一般。同時将雙手展開，則右手高高舉起，拎着一個工藝巧妙的方形箱子。姿态寫意從容，面上洋溢着微笑，令人不自覺聯想到翩然的蝴蝶，每個線條都張揚着自由的氣息。
“你認識他嗎？”從異國他鄉一路經游此處的神秘人停住腳步，仰起脖頸，打量面前的高大雕塑。
“他啊…”正懶洋洋曬太陽的青年人聞言，笑着回答道，“是我們序霓王國的王子。王子是個很好的人，有機會你跟接觸就知道了。”
神秘人微微颔首。
他欣賞了一下這個堪稱地标的雕塑，随後走馬觀花似的在王城裏閑逛起來。
關于王子的事跡，神秘人每行一處，都能聽到一句。
他們歌頌王子，如同擁護自己信仰已久的神明。在他們心中，王子好似序霓王國的璀璨明珠，以永不熄滅的光輝驅散高山環繞的陰影，同時也以平易近人的姿态，降落在信仰者虔誠的掌心。
神秘人對這樣的王子愈發好奇了。
興許上帝眷顧，神秘人與王子在機緣巧合下認識。王子對神秘人的一見如故，同時對神秘人的見聞十分感興趣。
倆人很快成為好朋友，又在相識的歲月中逐漸萌生情愫。
可是神秘人并不會停下步伐，他跟王子說，他一直在尋找自己丢失已久的珍寶。
“如果我們換一種身份認識就好了，如果我不是王子，你也不是尋找珍寶的旅人。”
“……”
神秘人離開的那一天，女巫的預言伴随一場狂風驟雨，迅猛降落到序霓王國。
“壞消息——壞消息，聽聞最近怪鳥來襲，要入侵序霓王國，将公主抓走！”
“為什麽要抓走公主？”
“怪鳥喜歡閃閃發亮的寶物，安吉拉公主很漂亮吧。”
“比起這，王國明珠不是更亮嗎？”
“閉嘴，你想王子被抓走嗎！”
“……”
這些并不是空穴來風的流言。
它之所以能引起恐慌，是因為所有的序霓人，包括王子，都看到了在序霓王國上空盤旋的黑色怪鳥。
怪鳥身軀龐大，無法進入序霓。但是他會用羽翼制造飓風，招來暴雨，逼迫序霓人作出選擇。
雨一直沒停，水位不停上漲。
序霓人好像都背負着詛咒，他們無法離開序霓境地，只能被困在原地，抑或是攀上高處。
王子企圖與怪鳥談判。
很奇妙，他居然聽懂了怪物的語言。
怪物想要王國明珠。
“王子不是會一直護佑我們嗎？”
“明明只要王子跟怪鳥走，我們就不用被水淹死了。”
“求求了，求求王子救救我們吧。”
“我還不想死……”
“大家要相信王子，他是我們的王子，他一定有辦法的！”
“要我怎麽相信！我要死了——我快要死了啊！！！”
接連七天如此，最後，暴雨、洪流推翻了王子的雕塑。
神秘人是這個時候回來的。
“你要為了子民獻祭自己？”
“我很累……”王子沒有正面回答。
“我一生當中，從未獲得自由。出生那會兒，我就被冠以‘王國明珠’的身份，女巫說我會給王國帶來好運，驅散一切陰霾。我開始接受國王王後的安排，無條件幫助序霓子民，一步步成為他們眼中、心中的‘明珠’。你知道的，我不能出現差錯，也不能流露任何怯弱、緊張、恐懼等情緒，畢竟‘明珠’啊，是完美無瑕的。”
王子在哭。
神秘人一向尊重王子的選擇，如今他并沒有。
很驚奇的一幕。王子看到神秘人在眼前變成了另一條巨大的黑龍，在暴烈的雷雨中，與那頭侵襲王國的怪鳥纏鬥起來。這一戰意外的輕松，仿佛眨了眨眼睛，人類困擾已久的怪鳥就被解決了。王子看到神秘人，不，黑龍的身軀逐漸縮小，然後落到他的面前。
王子才知道，原來他愛慕的神秘人，是非人類。
是每隔六個月都需要回山洞完成長達兩個周期的轉化，才能繼續以人形胚子行走人間的黑龍。
龍的形狀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逐漸變化成熟悉的神秘人模樣。他沒有靠近王子，隔着一層層雨幕，敘說自己的目的：“自誕生，我身邊就有一顆棱鏡模樣的鳥蛋陪伴着。我将它視為我的珍寶。可是有一天，人類巫師闖進了我的地盤，他們埋伏打傷我後将鳥蛋偷走了。”
“為了尋找它，我以人形模樣游經26個國家，147個城市，最終來到了序霓王國。當看到王國中央巨大的雕塑，我知道……旅行結束了。”
……
艾爾海森的聲音逐漸變得輕而緩慢，“古往今來，在惡龍、騎士、公主和王子的故事裏面，惡龍永遠代表邪惡。可惡龍只想守護自己的寶物。所謂王國明珠從一開始就屬于惡龍，只是人類偷走了他。”
最後一個尾音落下，沉默很快融入黑暗，萬物與他都是荒誕的靜寂。
“卡維？”
“……”
沒有得到回應。
艾爾海森微微撐起半身，自上而下打量卡維的臉，可惜光線過于昏暗，只能看到隐約的輪廓。對方維持着側躺的姿勢，良久都沒有動靜，完全睡着了。
述說到故事尾聲，他不由自主想到樹蔭底下，卡維與女學者說話時的神情。直至現在，心中仍有尖銳的酸楚擴散，流沙一般，不能夠徹底掌控，這讓艾爾海森感到糟糕，胸腔仿佛擠入一團烏雲。
深呼吸了一口氣，艾爾海森沉默良久，随後才收回落在卡維面上的目光。
帳篷內只剩下了彼此的呼吸聲，以及寂靜夜晚的雨。
……
不知道過去多久，或許已經迷迷糊糊睡了一半的時間。
“…艾爾海森。”卡維忽然出聲，聲音聽起來不太舒服。
艾爾海森的意識有些昏沉，聽到了聲音，但忘記自己是不是有回複。
過了一會兒，他感覺到自己的胸膛被溫熱的掌心向後推了推。緊接着，才聽到卡維嗓音悶悶着，每個字音似乎能黏到一起，“你能不能離我遠點。”
這句話像是有什麽魔力，艾爾海森睜開眼睛，入眼是黑暗的漩渦，一時之間看不清身邊人的模樣。
“為什麽？”
理智還在沉睡。
艾爾海森并沒有離遠些，還借着幫他拉被子的動作，下意識靠近了些。
卡維倒吸一口涼氣，用更大的力氣去推他，動作稍有不耐。
“你有沒有聽我講話？”
“睡覺。”
“唔…你先離我遠點。”
“很困。”
“你壓到我頭發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