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1.

第1章 01.

《告別詩》/梨遲

2023/7/17

把信寄出去的那一刻,于詩遙擡頭看向了玻璃窗外。

高溫從樹桠的濃蔭落下來,在車水馬龍的馬路上劃下一道一道刺眼的瘢痕,這亮堂堂的人間,人人有去處,人人有歸處。

她一直不太明白,用夏天來形容什麽最合适。

到底是相遇,還是告別。

十五歲那年的夏,在一個潮濕的傍晚,于詩遙全家搬進了梧桐巷。

梧桐巷裏并沒有梧桐樹,只有潮濕的牆縫和黏膩的苔藓,空氣裏是一股腐朽老舊的黴味兒。

那段時間正值南苔市的雨季,一腳踩下去濺起的雨水浸透鞋襪,不平整的磚瓦每一條縫隙裏都是泥水。

褲腳早已泥濘點點。

幸好那是她好幾年前的舊衣服,父母嫌舊早就想讓她扔掉,她因為喜歡這個顏色留了下來,沒想到現在搬家正好派上了用場。

父母為了省錢,借了親戚的車一趟又一趟的搬着老舊舍不得丢的家具。

到了樓下,再一趟又一趟的扛着上樓,趁着雨勢稍小,全家都忙得筋疲力盡,因為新家在頂樓,正是因為樓層高又沒有電梯,所以房價才低得能夠接受。

當她最後一趟下樓搬行李,她已經累得雙臂都在顫抖,很難再有力氣擡起來。在此之前,她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重活,而今這樣的重活也只能落在她身上。

爸爸看出她已經精疲力盡,讓她歇着吧,他下去搬,她想着爸爸的腰,只說自己不累,歇了口氣後就下了樓。

Advertisement

但是當她抱起行李,手臂疲倦得忽然脫力,行李重重落到了地上,濺起的雨水刺在腿上,涼得刺骨。

她就是在這個時候,第一次見到了付峤禮。

他撐着傘,身上還穿着一中的校服,進了樓棟,他把手中的傘收了起來。留給她的背影,她能看到他清隽的側臉,低垂的眼睫,細長幹淨的手指,有種冷清的疏離感。

漫天晦暗的雨還在細密下着,而他仿若一筆又一筆慢慢描摹,直到栩栩的水墨畫。

他收了傘要往裏走,她也俯身繼續去搬自己的東西。

雨勢雖然不大,但是細密如織,頭發黏膩的糊在臉上,眼睫也濕得視線模糊,所以當眼前的雨忽然停了的時候,她有幾分難以确定的恍惚。

她擡起頭,看到的是撐着傘站在自己面前的付峤禮。

他把傘塞到她手中,而後俯身抱起地上的行李。

泥濘的雨水弄髒了他的手指,他渾不在意,只冷淡問了她兩個字:“幾樓。”

她鬼使神差,“六樓。”

他沒有再說話,抱着行李進了樓棟。

老居民樓的樓梯狹窄,她只能跟在他的身後,樓梯裏靜谧得只有腳步聲和呼吸聲,直到這時候她才後知後覺感到不好意思起來,那箱行李真的很重,裏面都是她舍不得丢的書。

父母本是想着搬家麻煩勞累,能簡則簡,那些書原本也是不打算要了的。

可她喜歡看書,而家裏以後恐怕也沒有多餘的錢給她買書,所以留了下來一起搬到了新家。

她本想問一句累不累,可他背影冷淡,她也覺得這句話好像廢話。

所以只在到了六樓的時候,忙不疊從他手中接了過來,說了好幾聲謝謝。

媽媽在裏面打掃,聽到她的聲音,出門來看。

見到在門口的付峤禮,愣了一秒後頓時笑得客氣很多,“謝謝你啊,剛搬過來就麻煩你。我們家現在亂得很,等收拾出來過來吃個飯。”

付峤禮走後,她進屋換了濕透的鞋襪,家裏一片髒亂,還需要好好收拾。

她幫忙整理着搬過來的行李,在回頭時裝作不經意的問媽媽:“剛剛那個男生,是什麽人啊?”

媽媽擦着桌子,老舊的家具吱嘎吱嘎的響,“你付叔叔把這套房子介紹給我們的時候,不是說過他家也住在這裏嗎,剛剛那個就是你付叔叔的兒子,我和你爸爸坐過你付叔叔的車,所以見過。”

“他比你大一個年級,也在一中,聽說成績好着呢,你付叔叔常說他考年級第一。”媽媽擦得仔細,但是老舊的東西再怎麽擦也一股腐朽氣,她嘆氣,語氣也難免不甘,“等高一開了學,你也好好讀書知道不,你付叔叔每回提起他都滿臉驕傲,你什麽時候也讓爸媽驕傲一回。”

再到後面,又是絮絮叨叨的好好學習的話,只是這回有了付峤禮作為對比,他成績有多麽好,在家有多麽懂事,付叔叔每每提到這個兒子有多麽驕傲。

這個從前素未謀面的人,忽然就變成了她的對比面,讓她多聽了幾句唠叨。

那時她仍不在意,只是在收拾自己那箱好不容易留下的書時,突然想到了他俯身幫她把行李搬起來時的樣子。

明明只是一個短暫的動作,可是從腦海中回想而過時,竟然清晰得連他的手指指節都看得清楚。

他的手指細白幹淨,有一種與這裏的潮濕腐爛格格不入的清淡。

再次見到付峤禮是一個星期後了。

外面的雨還沒停,天色陰暗,她開着小臺燈在看自己的書,爸爸在客廳裏接電話,連說好好好行行行沒問題。

她不過問爸媽的事,但是一個小時後她就知道了是什麽事。

家裏的飯桌上多了一個人,付峤禮。

他坐在客廳的沙發上。

她從房間出來就看見他清瘦挺直的背影,少年的輪廓冷靜沉默,客廳的電視裏放着喜慶幼稚的動畫片,媽媽端着飯菜出來,招呼道:“峤禮,過來吃飯了。”

他應了一聲,過來幫忙拿碗筷,媽媽連說不用幫忙,“這些事讓我家詩詩來就行了。”

而後給了她一個眼刀。

她連忙一屁股起來,進了廚房幫忙。

拿碗筷的時候,媽媽小聲跟她說道:“你付叔叔這段時間出差,阿姨的媽媽病着住院,所以答應了這段時間來我們家吃飯。”

她還想着前兩天媽媽拿他數落自己的話,小聲道:“你不是說他在家懂事得很,自己會做飯嗎,怎麽不自己在家做飯吃。”

媽媽嘶了一聲,她連忙作求饒狀拿了碗筷出廚房。

吃飯期間,父母一直招呼着問付峤禮合不合口味,他每每都認真禮貌的回答,話雖然不多,但是很會說話,一句阿姨做的菜都很好吃就哄得媽媽樂呵呵,已經在考慮明天給他做什麽菜了,說完還不忘嫌棄她一嘴,“哪像我們家詩詩啊,這丫頭從小到大挑食得很,這也不吃那也不吃。”

她偷偷瞪眼抗議,被她媽媽一個眼刀給憋了回去。

可他的話實在不多,禮貌十足,話也好聽,但他的禮貌和穩重總有一種難以接近的冷靜淡然,與這裏的渾濁窘迫格格不入。

外面的風雨一剎那變大。

她在換條腿跷二郎腿的時候,腳尖踢到了不知道誰,恰逢風雨吹得窗臺的拖把掃把倒了一地,媽媽驚呼一聲忙去收拾,爸爸還在招呼着付峤禮,說着這陣雨不知道要下到什麽時候。

而他每句必應的禮貌卻在這時沒了下文。

他的手還停在剛剛盛回來的那碗湯。

雨更大了,吹得窗簾都在狂飛,媽媽招架不住,連叫她幫忙,她放下碗就去幫媽媽一起拉住窗簾關了窗戶。

等這一番慌亂結束,她再次回來坐下,付峤禮仍然不動聲色吃飯,遞到嘴邊的湯卻還在剛剛那一口。

餘光掃到他幹淨細長的手指。

忽然又想到那天他幫她從積滿雨水地面上搬起行李,濁髒的雨水沾染了他的手指,潔白染上了泥沙。

他放下湯勺,她再次踢了一下剛才的腳尖。

這次是故意。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