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景程對母親的感情很複雜,複雜到,甚至很難找到一個标準,來衡量究竟是愛多還是恨多。

但他覺得,景兮對他大概是憎恨更多些。

他從前無法理解,為什麽景兮仿佛能從傷害他這件事中獲得樂趣一般,直到小學快畢業的時候,偶然一次機會,景程偷聽到了自己的身世——

景兮學生時代的未婚夫,在兩人婚禮之前抛棄了她,而當時已經懷孕的景兮,被激素影響,本能地選擇留下了他。

那段時期,社會環境算不上開放,景兮本就是孤兒,無依無靠,沒權沒勢,可偏偏成績好,長相是格外的出衆漂亮,性格又清高,得罪過不少人。

如今未婚生子,從前那些不敢搬到臺面上的嫉妒,又或是求而不得後的诋毀,自然不可避免地愈演愈烈,最後,幾封真假慘半的舉報信交到院裏,為防止輿論進一步發酵,景兮的研究生也算是徹底讀不下去了。

據說,景兮先是消失了幾年,等再回到寧城時,已經搖身一變,成了某不知名外商最疼愛的情人,不僅不計前嫌地給母校捐了新的實驗樓,還從此高調擠進了本地的上層圈子。

接下來的事情,就是景程從小聽到大的了。

美豔動人的交際花,帶着她的野種兒子,一個接一個的換靠山,爬得越來越高,直到攀到了最高點,讓那些瞧不起她的人,見到她時都得保持虛假的和氣,只有在私底下,才敢肆無忌憚地表達着憎惡。

想到這,景程自嘲地笑了笑。

也對,自己不僅有着,那個徹底攪亂景兮人生計劃的人的基因,而且,如果當初不是因一念之差生下他,景兮的人生絕對會大不相同。

恨他才是正常的。

沒把自己随便找個地方扔掉,十多年來一直帶在身邊,好吃好喝地供養着,而且從來不打罵虐待他,只是時不時地給他造成點精神創傷,景兮已經可以算得上仁至義盡了。

景程一直是這麽安慰自己的。

一道刺眼的追光照到他臉上,景程混亂的思緒被打斷,忍不住眯了眯眼睛。

Advertisement

他熟識的vj在臺上朝他揮手,搶過旁邊的立麥,語氣調侃地開他玩笑:“哎!景程!怎麽出來玩兒還喪着張臉啊?我剛聽說你今天可猛了,手握鋼管,一個錘十個!”

狗屁一個錘十個,十個堵一個還差不多。

說出來他都嫌丢人。

毫無興致的景程翻了個白眼,懶洋洋地擡手,大方地賞了對方一記中指:“對,牛逼吧?要簽名得等散場的,想叫爹可以現在直接來。”

周圍頓時笑聲一片,甚至不少起哄要給那vj騰出認親場地的。

景程被推着跟大家玩了幾把骰子,便獨自退回了剛才倚着的那個角落,短暫的熱鬧褪去,只剩下難以言喻的空虛。

此時已臨近深夜,場子早就熱了起來,年輕的男男女女被醉意侵染,笑着叫着宣洩着情緒,洗手間的門口排起了長隊,裏面不時傳出暧昧的聲響,每處光線昏暗的地方,都有人抱在一起接吻。

怎麽都玩不起來,怎麽坐着都煩。

景程心裏犯着嘀咕。

煩俗氣的音樂,煩吵鬧的同伴,煩來搭讪的人,煩自己,更煩宋臨景。

姓宋的憑什麽對他頤指氣使?

酒勁上湧,景程煩得在腦海裏胡亂找着茬,只覺得這破地方是一秒都待不下去了。

他猛地站起身,搖晃了兩下,穩住身形後,随手從兜裏抽出張卡,直接扔給了一位路過的侍應生,他指指自己的身後,冷淡地說道:“這桌,今晚所有消費劃我帳。”

在衆人的歡呼和挽留聲中,景程笑着擺擺手:“先走了,你們玩得開心。”

離開酒吧的景程在街上晃了一會,路上零散走着幾個人,不是加班後匆匆往家趕的打工人,就是和他處境相似,漫無目的吹風透氣的酒鬼。

正好一輛出租經過,景程鬼使神差地攔了下來,腦子比遲鈍的肉.體快了半步,還沒等反應過來,某個別墅區的地址就被他報給了司機。

神經緊繃了一整天的景程,懶得抵抗,放任自己往那棟他不願踏足的房子駛去。

宋家這處房産位于市中心,離他們學校很近,離景程常去的酒吧街也不遠。

出租能開進社區,但只被允許停在主宅外圍,所以等景程慢悠悠走進去時,管家和阿姨已經站在門口的石階上等他了。

穿過花園的時間,正好足夠屋裏的人做出反應。

“小程回來了。”管家朝他笑了笑,态度溫和地問道,“周阿姨煲了排骨湯,給你盛出些做夜宵怎麽樣?”

阿姨則是自然接過他手裏的校服外套,微微一鞠躬,便轉身先行往洗衣房的方向去了。

沒人問他去了哪,沒人想知道他手上的傷口是怎麽弄的,更沒人在乎對于一個高一學生來說,淩晨兩點才帶着酒氣踏進家門,不應該縱容,更不應該給他湯喝。

這些人每天都會走這一套流程,哪怕他一天比一天回來得晚,依然躲避不開,景兮不住在這,卻命令他不要想着離開,他像個用來維護母親和情人感情的人質,沒有任何權利拒絕地被綁在了這個地方。

這房子裏沒有正常人,大家都像是被調控完美的程序,被隐形的絲線牽動着的木偶,演着不知道觀衆是誰的情景劇。

景程突然覺得沒意思極了。

不過,他一個鸠占鵲巢的女人帶來的拖油瓶,大概是這屋檐下最沒資格覺得沒意思的。

他嘲諷地笑了笑,如之前每次那樣,禮貌拒絕道:“不用了,謝謝您。”

景程的房間在三樓,宋臨景的在二樓,一模一樣的位置,一模一樣的布局,聽說是在他們搬進來之前重新改造的,因為宋楓不想讓兩個孩子覺得不公平。

景程覺得可笑得無從評價,不知道宋臨景對此有什麽看法。

不過,也正是因為這樣的結構,景程有時站在陽臺醒酒,甚至還能聽到宋臨景敞着窗戶開視頻會議的聲音。

說的不知道是哪國語言,反正不是英語。

雖然他聽不懂意思,但也能聽得出宋臨景表達的流暢,再配上對方本就清冷好聽的聲線,在酒精操控下不太清醒的景程,總會因為這個,不知不覺多吹上幾十分鐘的風。

想到這,路過宋臨景門口的景程,條件反射地往那邊瞥了一眼。

可沒想到,宋臨景房間竟然還亮着燈。

這實在奇怪。

要知道,這位宋少爺的作息規律得雷打不動,六點起,十點睡,沒有一天例外。

今天這是怎麽了?裝完逼太興奮,失眠了?

正當景程在心裏暗暗嘀咕着,突然,他面前的房門竟從裏面打開了。

穿着深藍色緞面睡衣的宋臨景,筆直地站在門口,面無表情地看着他說道:“你回來了。”

“嗯。”景程原本煩得要命,可不知道怎麽,在見到宋臨景本人的瞬間,他那點想找茬的念頭,竟莫名都變成了詭異的尴尬。

雖說自己之前大概就沒給對方留下過什麽好印象,但像今天這樣不體面的程度,到底還是有點超出景程的計劃了。

“你醒着呢啊?”景程脫口而出。

剛問出口,景程就後悔了,恨不得當場給自己一下子。

醒着呢?

不然呢?夢游麽……

景程繃着嘴角,心虛地把自己那只纏着紗布的手往身後藏了藏,仿佛這樣他就能在對方面前更有底氣些似的。

“我上去了。”景程避開宋臨景的視線,擡腳就要往繼續樓上走去。

可還沒等他做出行動,宋臨景卻喊住了他:“景程。”

“我在等你。”

景程一臉震撼地轉過頭,直挺挺地對上了宋臨景坦蕩的目光,對方似乎是剛洗完澡,平時打理利落的頭發,此刻卻有些濕漉漉的,發絲随意垂着,竟給對方冷冰冰的氣質,添上了幾分不匹配的柔和。

樓下主廳的燈适時地熄滅了。

以走廊為分界線,景程就這樣被籠進了黑暗裏,像某種晦澀的隐喻。

他總是漾着笑意的眼睛裏滿是不解,臉上那些鮮活的表情,也被淺淡的無措替代,竟莫名透出幾分呆愣來。

宋臨景盯着他看了幾秒,随後像是做出了什麽決定似的,緩緩向後退了半步。

房門被敞得更開了。

屋裏溫暖柔和的燈光照了出來,灑向樓梯,攀着景程的腳踝,蔓延到了他的喉結上,又蕩進他微顫的瞳仁裏,

看着對方重新亮了起來的眼睛,宋臨景才像終于滿意了似的,不露聲色地再次出了聲:“進來聊吧。”

說完,他便自顧自地先行一步向室內走去。

明明是邀請的話語,宋臨景的态度卻生硬得像是命令,不容置喙,更不給可能得到的婉拒留窗口。

“沒吃藥吧……”反應過來的景程,忍不住啧了一聲,憤憤地嘀咕道。

換做平時,宋臨景如果能這麽主動的跟他搭話,景程肯定要順勢得寸進個尺,吊兒郎當地想盡一切會讓對方不自在的方式折騰他。

可當宋臨景轉了性子,不自在的反而就成了景程自己。

“喝茶還是果汁?”宋臨景的詢問聲打斷了景程的思緒。

事已至此,再“扭捏”下去也沒什麽用,反而顯得自己不夠大方。

在兩人過去的相處中一直掌握主動權的景程,自然是不想在宋臨景面前露怯的。

“随便。”他擡腳走了進去,并快速地想到了找回場子的方式。

景程恢複了平時那副懶散從容的做派,微眯着眼睛,勾着嘴角,随手從口袋裏掏出包煙來,筆直遞到了宋臨景面前,笑盈盈的說道:“一起來一根兒?”

宋臨景的反應也在他的預料之內,對方只是淡淡地掃了他一眼,便轉身走過去把他沒記得關的門合上了。

景程嗤得笑了一聲,感覺那點別扭勁兒都散了大半。

哎,這樣才對嘛。

可還沒等他高興多久,下一秒,返回的宋臨景卻接過了他手裏的東西。

不僅從裏面捏了一根咬住,還翻出旁邊抽屜裏的打火機,熟練地點了起來,甚至也沒忽略掉景程邀請裏的那句“一起”。

宋臨景又撚了根新的出來,輕輕塞進徹底愣住了的景程的唇瓣之間。

他走到陽臺,轉過身注視着景程,他慵懶地倚靠着圍欄,眉梢微挑,神态是難得一見的松弛。

深吸了一口後,他自然地向空中吐出淺薄的霧,尼古丁的味道混着室內香氛的清冽,不由分說地侵入了景程的鼻腔。

搭配上眼前的場景,攪得景程甚至有種在做夢的恍惚。

只見宋臨景唇角彎了彎,朝他一擡下巴。

“煙不錯。”宋臨景冷淡的語氣裏竟蘊了幾分戲谑:

“謝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