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番外三(4)
番外三(4)
宋臨景當然同意了。
像他之前和之後無數次同意景程的其他要求那樣。
找不出緣由,他似乎就是無法拒絕景程。
某種程度上來看,宋臨景其實是不想拒絕。
他喜歡和景程躺在一起,喜歡看景程心願達成時的笑容,喜歡和景程共享些新鮮的體驗。
他喜歡景程。
喜歡一個人是正常的,喜歡一個同性也沒什麽大不了,但喜歡上父親情人的兒子,就難免需要考慮可能會面對的道德倫理指責了。
雖然依然分辨不清這份感情從何而來,但這個念頭,在兩人日複一日的相處中,逐漸于宋臨景心裏越來越确定。
宋臨景又看了一些外國電影,這不過這回不再是廣泛的愛情故事,範圍随着心意的确定被再次縮小,最終限制在了“同性題材”上。
也不知道是想要做出足夠令人印象深刻的作品,那麽主基調就必須足夠悲、足夠慘、足夠痛,還是文藝作品其實真的就是現實世界的投影——
兩個人想要不計後果相愛,就是這樣苦,這樣艱難,人生就是充滿了很多不可抗力、無能為力。
向來自信的宋臨景也難得開始沒底氣起來。
愛情這麽無意義的話,不然還是不要拉景程下水了。
他那樣的人,就該永遠都恣意輕盈,不該被這種不夠快樂的東西束縛終生。
宋臨景心裏想。
Advertisement
雖然同性婚姻現在在全世界基本都已經合法,社會接受度也比從前提高了很多,但不管怎麽說,依然還是少數群體的。
而所有的“非大衆”,就是會面臨一些隐形的偏見,性別差異,性向差異,階級差異,都存在一些結構上難以撼動的默認規則,這不正确不應該,但卻是不管怎麽否認,也是短期內無法靠個人喜惡改變的現實。
宋臨景從來都是站在金字塔頂端的人,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他的生活都很難遇到困難。
而他的母親宋惟,只是因為性別不被那些老頑固認可,就要被質疑否定一切努力,重新拿回本就屬于她自己的東西的途徑,是順從家裏的意願與一個彼此憎惡的男人結婚,并生下一個男性繼承人。
他們都是這個不公平規則的一部分,宋惟已經做出了力所能及最大程度的抵抗了,但宋臨景卻只需要順着母親為他鋪平的道路走下去,就能輕松得到所有成果。
這聽起來很奇怪,琢磨起來也很奇怪。
因為發現自己喜歡上了景程,宋臨景像是終于有了些活人該有的生氣,而這其實也是他感情産生混淆的開始——為一段少年人常見的、輕薄的、瞬時的喜歡喜歡,賦予上與衆不同的獨特價值的開始。
以至于時間越久,宋臨景就越難分辨:
他到底是對景程渴望到了不擁有對方就無法收場的地步,還是這份喜歡在重重加碼下,已經變成了殘忍的執念、揮散不去的夙願。
宋臨景以這份“計劃外的感情”為開端,逐漸地重新思考起了從小到大身邊的一切。
他開始思考這十六年的意義,自己的意義,自己做過的所有事情的意義。
而他得出的結論也很清晰明确——沒有意義。
宋臨景沒有自己想做的事,沒有自己想要的東西,更沒有自己的意義。
他是宋家長輩期待了很多年的完美繼承人,是母親完成夙願、穩固權利地位的工具,他唯獨不是宋臨景,又或者說,任何一個達成這個模板要求的人,都可以是宋臨景。
但作為既得利益者,宋臨景不知道自己對此究竟該有着怎樣的情緒。
憤怒怨恨?身邊的每一個人似乎過得都比他要苦,他不太好意思,也覺得自己沒資格。
坦然釋然?他倒也沒這麽心胸寬廣,沒有自我的生活,做過的和将要做的事情,都只是為了滿足別人的期待,即便他很少有什麽過度的情緒波動,卻依然感覺得出這樣有些悲哀。
人畢竟不是機器,再理智冷靜的人都有感情,在做決定時多多少少就會被感情動搖。
宋臨景感受得到自己對母親而言并不只是工具,感受得到那些僵硬的愛,所以也願意回應同等的愛。
也正因于此,即便他開始懷疑質疑自己生命中的一切,宋臨景依然不準備做出什麽太激烈的反抗,他享受了那些饋贈,就該承擔相應的責任,即便從一開始他就沒有選擇的資格。
他只是不由自主地開始想象其他的可能。
如果不繼承恒瑞,讓他自由選擇職業的話,他會選擇什麽?
宋臨景想,自己可能會去學醫,他生物和化學成績出挑,之前無意看到的一些相關前沿論文,讀起來也并不困難,甚至覺得有趣,他正在準備申請的那所大學,醫藥有關的專業排名都很拔尖。
哦對了,前幾天陪景程去處理打架留下的傷口,對方還嘀咕了幾句什麽“感覺人穿上白大褂簡直有魅力加成,格外的帥”。
自己當時是怎麽回應的來着……
宋臨景不自覺彎起了嘴角,想起來了——
“照你這個脾氣,這個進醫院頻率,對穿白大褂的人有濾鏡倒也算是好事兒。”
“起碼以後你單獨縫針的時候被弄疼了,礙于面子,也能稍微乖一些。”
“不會像現在這樣,扯着嗓子,鬼吼鬼叫。”
“我要不先出去吧,嗯?”
在景程實操般的鬼叫以及護士姐姐暧昧且興奮的打量中,原本半摟着景程的宋臨景,微不可聞地輕輕嘆了口氣,再開口時,已然将對方環得更緊了些:“小聲點,吵得我心煩。”
意識到自己又将景程攪了進來的宋臨景有些晃神,可除了暗自數落自己的不争氣,倒也沒有其他更好的解決措施了。
他就是喜歡景程。
用一見鐘情概括恰當,用命中注定概括浪漫。
所以,在收到景程那份費盡心思才送到他手裏的聖誕禮物時,宋臨景原本還游移不定的心思,徹底堅決了下來。
他要跟景程表白。
就今晚。
不管景程喜不喜歡男人,不管景程答不答應,都無所謂,他們有許多時間可以相處磨合,他們可以一起解決未來可能會遇到的所有困難。
文學作品中都是這樣說的——愛情擁有不可思議的力量。
然而,當晚,被宋惟一通緊急電話中斷了進度的宋臨景,站在老宅的書房裏,看着手中捏着那枚書簽,額頭因車禍而造成的傷口還往外滲血,卻依然從容優雅的母親,宋臨景被青春期荷爾蒙推動着的莽撞,就這樣瞬間冷卻下來。
他低頭看着桌面上散亂的照片,品味着其中對于他與景程極大可能有血緣關系的暗示。
“別讓他知道。”宋臨景沉默了不知道多久,才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一般,他緩慢擡起了頭,平靜地問道:“您希望我怎麽做?”
愛情确實擁有不可思議的力量。
它的奇妙之處就在于,每當人因它而産生什麽對美好的幻想時,命運就會在此刻揮着鐮刀站出來,冷漠又殘酷地斬斷這本就脆弱的結果。
我們最好是一部無腦甜文的主人公。
宋臨景心裏想道。
這樣的話,艱難會解決,阻礙會消失,痛苦會消解,遺憾會補全。
分開的日子裏,時間流速會變得很快,只需幾個瞬息,一切不可抗力都不再是問題,睜開眼,宋臨景依然站在景程的身邊。
掌握着他們命運的作者動動指尖,給了他們一個圓滿的結局。
可惜,現實是現實,故事是故事,從不告而別的那天起,宋臨景以前的那些光環似乎都失效了。
求而不得仿佛成了生活的常态,但究其本源,其實都是因為得不到景程而衍生出來的。
景兮的飛機失事,宋楓空難身亡,宋老爺子去世,一份公證了一份沒公證的遺囑,集團管理層大洗牌……
事情發生得太快、太多、太密,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宋臨景都過得很辛苦,腦內無時無刻都要繃着一根弦,幾乎沒有停下來休息的機會,也沒有試錯的機會。
景程因景兮的事,也過得很痛苦,宋臨景在偷偷陪伴守護的同時,卻也會不自覺地暗自慶幸——
還好那場告白及時被制止了。
如果他們真的互相喜歡,真的在一起了,那也只能藏着,不能光明正大地公開關系,會給向來随心所欲的景程束縛上許多枷鎖,可能會讓對方受無數難以避免的委屈,如果在形勢仍沒完全把控住之前暴露了,那無疑是給家族裏那些虎視眈眈的人遞了個靶子。
自家這些腌臜将景程的媽媽卷進來,宋臨景已經愧疚到不敢跟景程談論任何與之有關的事情了,如果再因為自己影響到對方,宋臨景想都不願意去想。
他也是在這個時候才發現,原來自己竟然是個這麽“偉大”的人,明明都自顧不暇了,卻依然要留出些精力,去惦記景程有沒有吃飽穿暖。
以“最好的朋友”的身份去做這些事情的宋臨景,難免覺得自己可笑又可憐。
日子一天天過着,情況一天天安穩下來,宋臨景原本都已經開始研究怎樣在第一學年結束前,轉校回國內,回到一個不需要靠斷斷續續的越洋電話就能與景程交談的地方,但還沒等那封申請信寫完,宋惟卻突然生病了。
說不上來具體成因是什麽,可能是生育必然帶來的損傷,可能是經年累月超出負荷的操勞,也可能只是單純的運氣不太好。
好在發現得比較及時,早些幹預抑制,在适當的時機配合手術,對于生命長度和生命質量都不會有太大影響。
但不知道哪個環節出了纰漏,原本應該保密得很好的消息竟小範圍地傳了出去,原本安穩的局勢又逐漸混亂起來,宋臨景沒了退路,只能再次因這些強加在他身上的責任,放棄了追求他真正想要做的事情。
景程開始頻繁更換約會對象。
從一開始的林霁,換成了學生會的學長,沒幾天,又變成了選修課的助教,後面還有很多,宋臨景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已經記不太清了。
不得不說,景程确實是個很好的情人,尊重每一任約會對象,在沒得到對方允許前,不會向外人透露什麽細節,更不會像一些同齡男生那樣,将這種事情當成炫耀的資本。
他只是安定不下來。
他只是需要一些能麻痹他感知的東西,酒精、煙草、性,什麽都行,只要能讓他脫離夢魇般折磨着他的痛苦,又不觸及法律底線,景程就會願意去嘗試。
景程太需要有人陪着他了,只要對他付出一點點好,他就會迫不及待地給予回饋,雖說最終都會因他的慣性逃避而終結,但底層邏輯是不變的。
只不過景程自己意識不到罷了。
宋臨景知道。
關于景程的一切,宋臨景幾乎都知道。
但他卻不可以是陪在對方身邊的那個,誰都可以,唯獨他不行。
起碼現在不行。
宋臨景也說不清楚自己是什麽感受,嫉妒,憤怒,悲傷,可能都有,但更多的也許是麻木。
他在心裏怨恨過自己的道德底線,甚至怨恨過自己向來引以為傲的責任心。
只要他想,這些年他有無數個引誘景程的機會,他了解景程喜歡什麽特質,了解對方拒絕不了怎樣的套路,了解該如何巧妙地利用對方那點“英雄主義”來博得同情憐惜。
但每次的動搖都只是瞬時的,宋臨景到底還是舍不得讓景程受一絲一毫的委屈。
他只能等,等羽翼豐盈,等時機成熟,等選擇權真正回到自己手上。
倚靠在後座的宋臨景緩慢睜開了微阖着的雙眼,不知是巧合,還是計算的精準,下一秒,“護送”宋忻去當年飛機失事的島上“療養”的人便發來了消息。
宋臨景盯着那段簡短的文字,不露聲色地舒了口氣,他緊蹙着的眉宇稍緩,眼底漫出些許即将得償所願的亢奮。
“年初和景程做的基因比對報告,麻煩你有時間取給我吧。”宋臨景對前排坐着的特助輕聲說道。
特助聞言一愣,反應了半天,才想起老板說的是什麽:“沒問題,我明天就去機構調檔,之前您一直說暫時不要去取,我還以為……”
您是不想知道結果。
然而對方後半句沒說完的話,卻被宋臨景的突然出聲打斷了。
“我現在想知道了。”宋臨景平靜地說道。
窗外忽然下起了雪,寧城今年的初雪。
十幾歲時玩笑般的約定在宋臨景的腦內浮現,他淺淺地彎了彎唇角,将視線收回重新落在手機屏幕上。
宋臨景點開那個唯一的置頂,指尖不輕不重地敲了兩下,便發送了過去。
[二十分鐘到。]
宋臨景言簡意赅。
幾乎是瞬間,景程那邊就給出了回應,他說:
“歡迎。”
我來啦-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