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始信人間離別苦(1)
始信人間離別苦(1)
游照儀是被胸口的一陣劇痛疼醒的。
她恍惚的睜開眼睛,下意識的想捂住胸口,但手腳卻動彈不得。
耳邊緩緩灌入嘈雜的聲音,越來越響。
和中衢話差不多,但有點區別……崇月話……頭頂的帳子,好像是中衢……我在哪……
記憶的最後一幕就是焦十安目眦盡裂的朝她伸出手,她似乎也想擡手,但下一息就失去了意識。
營帳裏漸漸的安靜了下來,一個眉目挺括的中年女子坐到了她身邊,四十歲左右的模樣,身着黑甲,身上系着紅色的披風,約莫是個地位不低的領軍人物,看着她說了兩句話。
但游照儀此刻腦子又開始嗡嗡作響,只能看見她嘴唇開合,聽不見任何聲音。
她只能勉力的側耳去聽,劇烈疼痛帶來的耳鳴才漸漸消失,聲音逐漸清晰起來:“這是歲坪城,已經被我們拿下了。”
“你是游照儀,就是那個中衢世子的側妃,打凝章的那個。”
一句陳述,游照儀說不出話,只能繼續看着她。
“差點以為你救不回來了,沒想到你命倒是大。”
她勉力出聲:“救我……幹什麽?”
那人笑,說:“你說呢,我女兒還在你們中衢手裏。”原來這就是崇月皇帝楊元頌。
游照儀虛弱的笑了一聲,平靜的說:“你們救不了她。”
楊元頌也不生氣,也淡聲道:“你先擔心擔心你自己吧。”
游照儀說了兩句話,就已經神思恍惚,冷汗連連,沒一會兒又暈了過去。
楊元頌吩咐道:“差不多可以給中衢皇帝發戰報了,要是想要這位側妃,就把皇女送回來。”
下面兵卒随即聽吩咐去辦,楊元頌左邊的一員大将建議道:“既如此,要不讓中衢把帝卿也送回來?”
楊元頌立刻笑了一下,說:“我這位弟弟可是自願的,那個人死了他也要陪着,真是情深似海。”
大将說:“聽說這回帝卿也來了?留守在瀾州。”
楊元頌道:“中衢不會以他做餌的,那個人死前留下的最後一道旨意就是若是一日兩國開戰一定要護帝君安泰,啧,那個人死了,我弟弟還自苦了好多年。”
言罷她陷入了沉思,那大将也不敢再言。
軍情戰報先由使者送去最近的百臻,再有百臻守城之将交予統帥,最後發往上京。
宋玄憑在退守之戰中受傷昏迷,近日才剛剛醒來,等待可以起身之際,就收到了沈望秋遞來的戰報。
她一目十行的看完,說:“發往上京罷,在楊凝章送來之前,崇月不會開戰了,整軍待命即可。”
沈望秋稱是,即刻去辦,可剛走出營帳,焦十安就站在一邊,見她出來忙問:“是不是戰報?照儀……還活着嗎?”
她這十幾天夜夜噩夢,睡不着覺,一睜眼就是和游照儀錯開手的那一幕,明明就差一點點……就差一點點!
沈望秋嘆氣,道:“活着,崇月皇帝發來戰報,說要那楊凝章去換游校尉。”
剛一聽前兩個字,焦十安立刻腿軟的跪下了,聞言道:“好…好,我、我即刻整軍待命!”
沈望秋拍了拍這個年輕女将的肩膀,輕聲道:“不是你的錯。”
焦十安俯下身子用力搖頭,終于崩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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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中旨意是随着宣峋與後腳到的,言明楊凝章已經在路上。
對于崇月來說,這也是可以預見的,中衢皇帝膽氣不足,昏懦有餘,自他臨朝以來,崇月早就蠢蠢欲動,若是拿下中衢,一統五國也指日可待。
游照儀的傷并沒有好全,只是勉強可以起身,那一箭射中了她胸口偏右,雖然沒有傷及心口,但也幾乎要了她的命。那天和崇月皇帝交談過後又昏昏沉沉的睡了十幾天,才徹底清醒過來。
崇月雖然救了她一條命,但似乎只想留住她一口氣,每當她狀态好一點的時候那楊元頌或是哪個将領就會拿着匕首進來,劃她幾刀放點血,讓她一直處于很虛弱的狀态。
她并不知道崇月想幹什麽,每天躺在床榻上任人宰割的感覺并不好受,但她還是極力保持自己意識清醒,不要崩潰。
不知道過了幾天,一個崇月的首領進帳來,不再抽刀,而是指着她道:“綁起來,馬上出兵。”
胸口還是隐隐作痛,她雙手被綁,整個人神思恍惚,被一個崇月将領臉朝下拎到馬上,他一拍馬背,應聲而動,颠簸間她幾欲作嘔,全身傷口都在撕裂,胸口也濕漉漉的,那個箭傷再次傳來一陣劇痛,很快也幾近麻木。
待終于被放下來,約莫已經快半個時辰了,她被扔下馬,摔在地上,嘴裏瞬間一股血腥味湧上來,整個人頭重腳輕,趴在地上動彈不得。
手上繩索的一頭似乎被遞交到那個楊元頌手上,對方拖着她往前走了兩步。
恍惚間聽到有人大罵:“給她灌一口水!這都快死了!”
然後就是一陣铠甲與铠甲相碰的響動,一個水壺遞到自己嘴邊,強行灌了進來。
游照儀嗆得咳了好幾聲,總算睜開眼睛。
她沒有铠甲,身上還穿着中衢武将統一的暗紅色軍袍,只是這軍袍已不知被鮮血浸染過幾回,髒污不堪,幾度破損。
那邊總算有人叫陣,站在百臻城牆底下對着城樓大喊:“将我朝皇女殿下送還!予你朝戰俘!”
城樓上站着黑壓壓一排人,游照儀眼前一片模糊,想勉力去看,可是根本看不清是誰。
一個有些熟悉的聲音高喊道:“皇女已在城中!先讓我朝确認其人!”
她又被一股力量提起來,踉跄的走了幾步,跪倒在地。
崇月将領大喊:“你們尋人出來辨!自己的将軍都認不出來了嗎?!”
百臻城樓上回道:“讓她說話!”
崇月人在她耳邊罵了幾句,把她拎起來,在她耳邊狠聲道:“趕緊說話!不想活命回去嗎?”
……這是游照儀第一次想罵人,她傷口劇痛,根本說不出來話,更遑論高聲喊叫。
她勉力張合,幾欲昏厥。
見狀,楊元頌急了,上前來看了她一眼,一刀向身後揮去,罵道:“蠢貨!不知道她有多虛弱,竟然直接置于馬上!”
言罷,楊元頌下馬攫住她,扼住她的臉迫使她朝城門望去,說道:“你擡頭看一眼,那個長得特別漂亮的是不是你郎君?你快出聲!”
她腦子一震,勉力睜眼望去。
果然見到一熟悉的人影,在城樓上目眦盡裂,幾近絕望的看着她。
她想問,你怎麽來了?
她想說,很危險,你快回去啊。
可她什麽都說不出來,只能發出幾聲氣音。
見狀,楊元頌立刻狠絕的擡臂猛擊她的後腰,迫使她發出了一聲極近苦痛的低叫。
宣峋與見她之狀,立刻猜到了楊元頌傷她,幾乎腿軟,心中殺意四起,恨不得生啖其肉。
楊元頌見她出聲,立刻道:“聽見了吧!這就是你們中衢将領,如假包換,我朝皇女在哪?你們還未讓我見到!”
聞言,城樓很快出現幾個兵卒,舉着一個巨大的鐵籠子,那籠子五面镂空,唯有楊凝章背靠的那一面用木板釘住。
兵卒将其順着繩索從城樓上吊出來,将镂空的那一面對準崇月,裏面赫然就是崇月三皇女楊凝章。
但她狀态比游照儀好了不止一星半點,見到母親忙抓着鐵籠大喊:“救我,母皇!”
沈望秋并沒有把她輕易放下去,喊道:“籠中設有機關,我們将其放在地面上,你解開繩索,我們打開籠子,你将其交予我手,你若反悔……”城樓上迅速出現一排弓弩手,對準籠中的楊凝章。
言罷,一個身影踏出城牆,淩空幾步,踩在在籠子上方,正是一同前來的許止戈。
楊元頌聞言,粗暴的将她一扔,交予一将領手上,翻身上馬,高聲答允。
随着一聲令下,許止戈随着鐵籠緩緩下降。
“砰!”鐵籠落地,游照儀手上的繩索已被割斷。
許止戈翻身下地,獨身向前,伸手接過已經無力行走的游照儀抱進懷裏。
那邊籠門已開。
雙方慢慢向對面陣營走去,兩方弓弩手蓄勢待發。
一步、一步、一步……
秋風蕭瑟,所有人的眼睛都落在下方三人身上。
“刀。”
懷中發出虛弱的聲音,可許止戈好似預料到了,不動神色的懷裏遞給了她一把匕首。
楊凝章被數個弓弩手對準,緊張的連腿都不聽使喚,根本沒在意這些,只滿心的朝母親走去,但城樓上方的衆人将其動作看的清清楚楚,沈望秋在城牆之下已經伸手蓄勢,就待一聲令下就開城門。
一步、一步、一步……
黃沙被秋風帶起,漫天飛揚。
正當三人即将擦肩而過之時,許止戈懷中赫然伸出一只傷痕累累的手臂,拿着一把匕首,在衆人還沒反應過來之際,那刀光一閃,幹脆利落的投擲刺入了楊凝章的咽喉!
一刀斃命。
一陣劇痛襲來,楊凝章不可置信的伸手捂住自己的脖頸,瞪大眼睛看着母皇,發出了一聲艱難的氣音。
她身體還未軟倒下去,沈望秋便已反應過來,一聲大喝:“開城門!殺敵!”
許止戈迅速腳步騰空,在後方無數箭矢之下旋身躲避,飛速躲入了那籠子的木板之後。
城門應聲而開,士氣震天,以焦十安為首的千軍萬馬朝崇月壓來。
楊元頌大怒,只能眼睜睜的看着自己的女兒被踩入千軍萬馬之下,嘶聲怒吼道:“給我殺!”
兩方徹底交鋒。
……
等大軍全部殺出,許止戈才抱着游照儀沖入城門。宣峋與正從城樓上跑下來,一路踉跄,若不是蘭屏在邊上架着,他幾乎就要滾落下來。
可到了跟前,看清了游照儀如何傷痕累累,形容狼狽,心中傷痛萬分,竟一時不敢伸出手去。
直到游照儀伸出滿是血污的手摸了摸他的臉,聲音藏在金戈鐵馬的殺聲之中,他卻聽的無比清楚,她說:“別哭,我回來了……”
那只手順着他的臉慢慢的垂下,她已然耗盡力氣,昏死過去。
宣峋與将她抱進懷裏,第一次在人前崩潰大哭。
……
這仗打得兩敗俱傷。
楊元頌失了女兒,自然仇恨萬分,游照儀受盡折磨,焦十安也恨不能殺其洩憤。但中衢只奪回了歲坪城,已然損失慘重,無法再追敵深入,只得等下次再戰,再奪回失地。
游照儀堪稱傷痕累累。
軍中大夫将她那身髒污不堪的軍袍剪開的時候,饒是身經百戰的宋憑玄也不忍的別開了眼。
當胸一箭的傷口并沒有處理的很好,此刻還生生撕裂,滲出血來。
除此之外身上還有無數的刀傷,那傷口并不深,可卻哪裏都是,有些已經結痂,有些還是新傷。還有便是一些淤傷、撞傷,根本沒有處理,血絲埋在淤血裏,已經隐隐發烏,令人不忍卒看。
她看了一眼渾身顫抖的世子殿下,道:“不如出去等吧。”
宣峋與小口小口的吐着氣,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聞言搖搖頭,只盯着游照儀的臉不說話。
她看了二人一眼,嘆了口氣,掀帳走出去了。
宣峋與剛到的時候,後腳京中旨意也到了,戰事正焦頭爛額,她也沒空理會世子殿下,好在他對她們的排兵布陣并不感興趣,只每日像個木偶一樣吃飯,睡覺,或是照顧游照儀那匹叫烏夜的馬。
直到知曉她們戰術,才來找她,木木的說:“灼灼會殺了她的。”
她狐疑的擡眼,正想問灼灼是誰,對方又說:“游照儀,不可能等她進來再開城門出兵,灼灼回來路上肯定會殺了楊凝章。”
她有些遲疑,問:“你确定?”
宣峋與點點頭,說:“灼灼…應該傷得很重,不一定有力氣走路,我帶了一個人來,輕功卓絕,讓他去接,等灼灼動手,直接殺出去。”
宋憑玄只好制定了兩套戰術,還将那個鐵籠的一面釘上木板,若真如宣峋與所說,也讓人接上游照儀後有一個庇護。
她如今也在傷愈期間,無法領兵,沈望秋便替她上城樓對峙,宣峋與聞言也想跟上去,被她攔下:“殿下,兩軍弓弩手蓄勢待發,萬一誤傷了您我怎麽和廣邑王交代。”
他陷在即将見到游照儀的癡狂中,聞言慌張的搖頭,竟然求她,說:“宋将軍,你、你讓我上去看灼灼一眼,我看看她怎麽樣了……求你了…求你了!”
語氣傷恸,無法自持,她一時不忍,只得同意。
後來游照儀被送回來,沈望秋前來述職,聽聞游照儀竟然真的半途動手,手段狠絕,一刀斃命。
她一時心有戚戚,對這位世子殿下也高看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