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第103章
铎蘭說完這句話後,便轉身匆匆離去。她走得很快,削瘦背影晃了晃,很快消失在院子轉角處。
陳鄰握着她塞過來的荷包,有些茫然。她捏了捏荷包,能捏到裏面撞着的似乎是塊……牌子之類的東西?摸起來挺硬,不是石頭就是木的。
因為中途铎蘭來找她的這個插曲,陳鄰後面整個下午都有些心神不屬。等到晚上和其他百藥宗的弟子換班,陳鄰回到自己租住的小院時,立刻從懷裏拿出荷包,好奇打量起來。
雖然徐存湛說過铎蘭是南诏人,但這個荷包的風格卻顯然是中原的,沒有任何南诏那邊的花紋——布料摸起來也是質量很不錯的柔軟綢布。
她捏着荷包揉了揉,猶豫再三,還是小心翼翼打開荷包封口。
裏面裝着的果然是一枚玉石質地的牌子,看着有些眼熟,牌子上還有刻字。陳鄰将牌子從荷包內取出來,借着屋內燈光細看,只見牌子上寫了兩個字:列松。
字很端正,但在玉牌邊緣凹陷下去的花紋裏面,卻有些黑色的不規則污垢。陳鄰将玉牌翻來覆去,忽然拍了下自己大腿,終于想起自己為什麽會一直覺得這個玉牌眼熟了。
這個玉牌的看起來和徐存湛的暮白山腰牌,完全一模一樣!唯一的區別就是徐存湛腰牌上刻的是徐存湛名字,而這個腰牌上刻字是‘列松’。
陳鄰在心裏默念了一遍這個名字,有些困惑的側了側臉。她很确定自己從來沒有聽過這個名字,這個腰牌有什麽特殊的含義嗎?
百思不得其解,陳鄰最後還是把腰牌放回荷包裏,重新将荷包系緊,妥善收在自己貼身的口袋裏;既然是铎蘭要求一定要送到徐存湛手上的東西,想必應該是很重要的東西。
說不定會和徐存湛的父母有關系。
*
沈府。
夜色籠罩下,沈府的內院一片寂靜。
沈老太太作為家主,驟然病逝,本該為其風光大葬。但奈何情況不許,不僅不能為老太太舉辦隆重的葬禮,就連老太太的遺體和遺物都要一并燒毀。
最後也只能在後院給老太太搭了個簡易的靈堂,略盡子孫孝心。
沈夫人因為母親去世而跟着病倒,雖然不是疫病,但情況也不太好。雖然百藥宗的弟子每天會撥段時間特意來為沈夫人診治,但沈夫人的病情卻一直沒有好轉。
沈春歲像往常一樣先去探望母親,服侍她吃過藥後,又去後院給外祖母的牌位上香。
先給外祖母上香,上完才輪到他那沒見過面的便宜舅舅——刷過一層漆的黑色木牌泛着潤澤油光,白色合歡香的煙霧纏繞上去,靈牌上端正寫着‘沈德秋’三個字。
這是與他母親一母同胞的孿生兄長,聽說早年與家裏人賭氣離家出走,至今未有音訊,老太太便命人給他設立了靈位。
自沈春歲有記憶起,舅舅就是這塊冰冷的黑色木牌子。他對這個素未謀面的舅舅并沒有什麽感情,比起舅舅,從小撫養他長大的外祖母,才是沈春歲真正的親人。
上完香後,沈春歲在蒲團上坐下,按了按自己眉心,感到些許疲倦。
外祖母剛去世時,沈春歲曾經怨恨過徐存湛一段時間。他一直認為如果不是徐存湛燒毀了自己在南诏女娲神廟偷來的靈藥,說不定祖母就不會死了。
直到百藥宗的弟子也從他們的靈藥倉庫裏拿出來了南诏靈藥,卻并沒能救回任何一個人。這時候即使再不願意承認,沈春歲也不得不正視現實。
就算徐存湛沒有燒毀靈藥,外祖母依舊會病死。
但現實是一回事,想要沈春歲完全不敵視徐存湛,那又是另外一回事。哪怕知道自己完全不是徐存湛的對手,沈春歲也很難克制自己不對徐存湛生出敵意。
只不過最近家裏的事情都亂成了一團,沈春歲光是要打理沈家的家事便已經十分辛苦,根本沒有多餘的精力去管其他人。譬如現在,他只是屁股稍微挨着蒲團,但已經困得眼皮打架,不自覺傾斜身體,靠着旁邊的房柱暈暈乎乎小憩起來。
他剛陷入睡眠,後脖頸便有黑氣湧動。那黑氣悄無聲息鑽了出來,将沈春歲的腦袋完全包裹了起來。
沈春歲迷迷糊糊陷入夢中,聽見有人喊了自己一聲師兄。他恍惚的睜開眼,看見一個穿着暮白山弟子衣服的人,正兩手抱劍,有些拘謹的向他行禮。
“師兄,請賜教——”
對方話音未落,手中劍已經向他刺來。刺來的那一劍又快又狠,絲毫沒有給人留下反應的機會;沈春歲被吓了一跳,但身體卻條件反射性的舉劍格擋,劍鋒相觸發出清脆聲音,同時劍氣與靈力也如波紋一般圈圈震蕩開來。
根本不需要沈春歲動腦子,這具身體就憑借着自身的肌肉記憶,使出了一連套輕靈迅速的劍法,輕松打敗了對手。
對方踉跄着跌下比試擂臺,翻身而起後連忙兩手拱在身前,彎腰謙虛道:“是我技不如人。”
沈春歲腦子還蒙着,這具身體卻自發的也行了個禮,略顯稚嫩的少年嗓音刻意端着成熟的腔調:“承讓。”
一番比試結束,數名弟子圍了上來,興奮的擠在沈春歲身邊,叽叽喳喳的同他搭話。
“鏡流師兄的劍法是不是又進步了?我剛才都沒能看清楚你是怎麽出劍的!”
“師兄師兄!聽說你這次下山,斬殺了一只大魔,是什麽樣的魔啊?”
“對啊,我們都還沒見過真正的大魔呢,真正的大魔是什麽樣子的?”
……
在這一連串叽叽喳喳又略帶崇拜的聲音裏,沈春歲恍然大悟:對了。
他叫沈德秋,字鏡流。他是暮白山掌門沈潮生的親傳弟子,也是沈潮生的親生兒子——只是知道他和沈潮生父子關系的人唯有沈潮生和他二人。
爹爹曾經說過,之所以收他為徒,是因為他天賦達到了标準,而不是因為他們倆之間的血緣關系。如果以後讓別人發現他和爹爹的父子關系,那麽他們之間的師徒情誼,也就到此結束了。
師弟們幾乎快要重疊在一起的聲音吵得沈春歲腦子疼。他原本并不是多麽好脾氣的人,如果換成在家裏,有人這樣在他耳朵邊叽叽喳喳,沈春歲早就讓他們閉嘴了。
但是此刻——沈春歲卻強打精神,露出溫和無害的笑容,同時用他那張嬰兒肥都還沒褪完全的臉,努力做出嚴肅老成的表情。
“确實遇到了大魔,但能斬殺大魔并非我一人的功勞,是有好幾位師兄為我助陣,才能将其斬殺的。”他彎着唇角,好脾氣又耐心的向師弟們解釋。
這時一位缺心眼的師弟感慨出聲:“我就知道,我們這輩弟子裏面,能單獨斬殺大魔的,只有列松師兄了吧?唉,也不知道我什麽時候能修煉到列松師兄那個境界。”旁邊的人聞言不禁笑出聲,曲起胳膊撞了撞他胸口:“可拉倒吧!就你?列松師兄可是天生劍骨,知道什麽是天生劍骨嗎?”
“人家根本就不需要劍,自身就是這天地間最強的寶劍!你想要到那個境界啊?那就只能去投胎咯!”
師弟們三言兩語,說得起勁,紛紛笑了起來。他們本無惡意,故而沈春歲也跟着笑,只是那笑意不達眼底,背在身後握劍的手情不自禁用力,手背青筋微微鼓起。
随便找了個借口與師弟們分開,沈春歲走到窺心流河邊——此時并不是做早課的時間,窺心流裏只有零星幾個卷王弟子還在裏面泡着問心。
沈春歲沿着河岸往上走,越往上河面越窄,河水越紅,同時河裏泡着的人也越來越少。直到可以完全看見缺弊塔的外塔入口時,河面已經只剩下兩米來寬,河水赤紅近黑,粘稠陰冷。
而這樣可怖的水面上,只站着一個人。
藍白間色的粗布麻衣穿在他身上,也顯得貴氣起來——只因為對方有張格外秀麗姣好的面容,雙目微合,眼睫濃密纖長,于下眼睑落下兩片扇子似的陰影。
對方沒有背劍,對方也不需要背劍。
沈春歲站在河岸邊望着他,沉默片刻,終于忍不住,擡腳向對方走去。他只是将一只腳踏入河面,霎時難以言喻的尖銳疼痛從足尖一直燒到小腿,他咬緊下唇,默不作聲正要繼續往前走。
原本立在河面上的青年倏忽睜眼,瞬間出現在沈春歲面前,拖着他的衣領将他拎上了岸。
濃稠水面蕩開一圈淺淺漣漪,沈春歲額頭上也出了層冷汗。拎他上岸的青年松開手後拍了拍他肩膀,道:“這邊太靠近缺弊塔了,以你的修為,進去會很痛苦,下次不要再來了。”
沈春歲不語,只是低着頭看向自己雙腿——被窺心流河水侵蝕掉了褲腿鞋襪,露出來的兩雙小腿其實也沒什麽好肉,看起來甚至有些醜陋。
他抿了抿唇,低聲應是,沉默片刻,又問:“師兄,我什麽時候才可以和你一樣站在這裏問心?”
青年一下子笑出聲來。他的笑聲裏并無惡意,只是開朗,伸手攬過少年單薄肩頭,他道:“你才多大?修行之事,不能着急,慢慢來吧。”
沈春歲低着頭,并沒有因為對方的這句安慰就安心下來。
他內心像是點着一團火,燒得整顆心髒焦躁難安,不禁脫口而出:“師兄也沒有比我大多少——師父說,師兄像我這般大的時候,就已經可以站在窺心流源頭問心了!”
是的。
他嫉妒自己的師兄——沈德秋從小就知道自己有個神仙父親,是修仙門派暮白山裏的弟子。他很為這樣的父親驕傲,并且也想像父親那樣做神仙。
為此他不惜和母親大吵一架,離家出走自己來到了暮白山。在通過暮白山弟子選拔大賽前,沈德秋也沒想到自己的親生父親不僅僅是一名普通的暮白山弟子。
他還是暮白山的掌門。
在內門弟子選拔大賽上——或許是某種血緣關系的牽引——他擡頭便在那群長老中認出了自己父親。對方穿着極其樸素的衣服,雖然已經年過四十,但容貌卻仍舊是端正俊朗,臉上沒有絲毫歲月留下的痕跡。
而在自己的親生父親身邊,卻侍立着一名貌好若女的高大青年。對方臉上洋溢着燦爛又晴朗的笑,偶爾和底下幾個弟子對上目光,神色友好。
沈德秋從其他內門弟子的竊竊私語中得知,那是掌門唯一的親傳弟子,是掌門從外面撿回來,親手養大的孩子。
名義上是弟子,實際上卻比親生父子還親。
他叫列松,名字是掌門起的。
積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豔獨絕,世無其二——多美好的期盼。
可掌門見到沈德秋,與他說的第一句話卻是:“你叫什麽名字?”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有個兒子,不知道自己兒子叫什麽名字。
沈德秋咬着下唇,慢吞吞從牙縫裏擠出聲音:“我叫沈德秋,字鏡流。”
他兩眼死死盯着堂上的掌門,試圖在他臉上看到任何一點意料之外的表情。但是男人臉上表情始終如一,只是擡手拿了一枚腰牌,扔給旁邊的列松,道:“去,給你的新師弟腰牌刻字。”
單手接住師父扔過來的空白玉牌,列松轉過臉時有些詫異。
他指着自己的臉:“我來?師弟?等等,師父你要收徒啊?”
沈潮生瞥他一眼,原本沒什麽表情的臉,在面對列松時,卻露出幾分長輩的無奈與遷就來。
“正好給你找點事情做,免得你一天到晚上蹿下跳的給我惹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