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第104章

沈德秋原本以為沈潮生壓根沒有發覺自己是他兒子。在點完沈德秋後,沈潮生又另外點了一名叫做遠山長的少年,一并收入門下。

一夕之間有了兩個師弟,列松顯然心情很好,笑嘻嘻帶着兩個師弟去給腰牌刻字。平心而論,就做師兄這方面,列松完全挑不出錯處。

盡管性格跳脫了一些,但列松的跳脫并非那種粗心大意的跳脫;他是會一邊和你雞同鴨講一邊把你照顧得很好的人,盡管時不時從嘴巴裏冒出一些旁人難以理解的冷笑話,但在照看師弟這方面卻半點差錯也沒有犯過。

帶兩名師弟去領日用品,熟悉內門環境,介紹住處,還和他們交換了靈力印記,這樣就可以遠程傳信。在介紹住處時,沈德秋注意到列松的房間和沈潮生的房間是挨着的,而他和遠山長的房間卻在隔壁院子裏。

盡管心裏很清楚列松是個好人,但沈德秋就是不喜歡他。所以一路上列松嘴巴不停的給兩個師弟抛話聊天,也只有遠山長回他,沈德秋大部分時候都很沉默,不怎麽吱聲。

到了晚上,沈德秋結束晚課疲憊的回到自己房間,卻在推開門的一瞬間,錯愕的睜大了眼睛——因為他居然看見沈潮生坐在了自己房間的椅子上!

沈德秋第一時間懷疑那是自己上課太累産生了幻覺,不禁擡手揉了揉自己眼睛。只是他剛做完這個動作,便聽見了沈潮生的呵斥:“慌慌張張,成何體統?”

沈德秋這才反應過來,眼前的沈潮生并非錯覺。他緊張的站直,感覺自己脊背都有些僵硬,兩眼茫然望着沈潮生。

沈潮生板着臉,神色冷淡望向沈德秋,道:“你是我的兒子。”

沈德秋渾身一震,眼睛睜大,不可思議的看着沈潮生,嘴巴微微張開,卻什麽都沒能說出口。

而沈潮生也沒有給他繼續把話往下說的機會,只是淡淡的繼續說:“沒想到你也有修道的天賦。既然拜入了暮白山,那麽日後便好好修行,勿要偷奸耍滑。”

沈德秋嘴唇顫了顫,半晌,擠出一個單音節:“是……”

沈潮生:“你我既為師徒,那麽日後也以師徒之情相處。你不必把我當父親,我也不會将你當兒子——早在拜入暮白山時,我便已經斬斷了凡間塵緣。”

“若是你我父子身份曝光,那麽你我之間便必須有一個離開暮白山。”

思緒一轉,回到現在,沈德秋忽然意識到自己剛才對列松吼出聲的那句話有些沒有控制好的情緒。他愣了愣,同時後知後覺的,有些驚慌的擡頭看向列松。

但那高大的青年絲毫不在意沈德秋的話。

他依舊攬着沈德秋肩膀,寬厚手掌揉了揉少年的後腦勺,将他的頭發揉成雞窩頭,聲音輕快:“嗐,我那是因為有劍骨加成。”

“若是沒有了劍骨,我哪裏有我們鏡流厲害是不是?這麽年輕就能斬殺大魔了,再過幾年那還得了?嚯,簡直就是我們師父的年輕翻版!”

盡管心裏嚷嚷着要讨厭列松,但被列松這樣一誇,沈德秋又難以自制的感到些許不好意思。他掙紮着從列松懷裏逃出來,理了理自己被揉亂的頭發,板起臉:“師兄,你不要揉我頭發,我頭發都被揉亂了。”

列松眨了眨眼,滿臉無辜神色。

他舉起兩只手做投降狀,“好嘛,不揉不揉,我們小鏡流長大了,是大孩子了,要注意形象。”

沈德秋原本還有些害羞的心情,卻因為列松的這句話,再次升起點點憤怒。他扭過身去悶頭往前走,不再搭理笑嘻嘻的列松,只覺得對方煩得要命。

總是這樣把他當小孩子看,明明都那麽大的人了,仗着那張女人似的臉,撒嬌耍賴起來從來都是一副毫無壓力的樣子。沈德秋有時候真的很想拽着列松的衣領大聲告訴他自己和師父才不是什麽普通師徒——他是師父的親生兒子!他和師父才是整個暮白山最親近的人!

但是這種場景沈德秋只敢在自己心裏想想。

沈潮生作為師父,其實親自來教導他們劍術的時候并不多。因為他還兼任掌門之職,要管理整個暮白山,平時主要負責沈德秋和遠山長功課的是列松。

他以為自己成為父親的親傳弟子,就會和父親變得更加親近——但事實上,完全沒有。

幫沈潮生打理雜事的弟子是列松。

幫沈潮生教小弟子的是列松。

和沈潮生一塊兒出席正道大會的是列松。

就連每年一次招收新弟子的大典,能站在沈潮生身邊的還是列松。

他和遠山長就像兩個後媽生的,除了每月月底會被沈潮生抽查一次功課,偶爾出門做完任務回山要去沈潮生那邊報告一下之外,平時根本就沒有什麽機會接觸沈潮生。

但沈潮生甚至還記得列松生辰。

時至今日沈德秋都還記得,自己入門第一年,半夜問心回來,撞見沈潮生在後院給列松煮長壽面。可是他自從進暮白山後,就再也沒有過過生辰了——這讓沈德秋不禁開始想家,尤其想念疼愛自己的娘親和一母同胞關系要好的妹妹。

如果當初沒有賭氣離家出走拜入暮白山,那麽他現在就還是太原沈家的大少爺。

也永遠不會知道,他那個神仙親爹其實連他生日和名字都不知道。

這些事情,樁樁件件重疊,讓沈德秋很難不去怨恨列松。理智上他知道大師兄沒有錯,大師兄根本不知道他是師父的親生兒子,但情感上,沈德秋很難親近列松——無論列松對他多好。

回房換了一身幹淨衣服後,沈德秋前往師父的房間,向師父彙報此次任務的全過程。

此次下山,他們原本是前去太原附近處理一只天人階的魔。但到了地方,和那只魔交手之後,才發現那只魔根本不是什麽天人階,而是已經達到了大魔的實力!

不過好在有幾名師兄随行,衆人一起布下陣法,最終由沈德秋斬下致命一擊,殺死了大魔。

他将整個過程據實彙報,沒有半分隐藏。彙報完後便低頭看着自己鞋尖,聽見頭頂傳來沈潮生威嚴的聲音:“就這些?”

沈德秋:“就……就這些了。”

沈潮生皺眉,略帶不滿:“你沒有別的事情要和我坦白嗎?”

沈德秋眉心一跳,心髒跳動的頻率都比平時更快了幾分。他完全不敢擡頭,生怕自己一擡頭,就讓沈潮生發現自己的心虛。

強撐着一口氣,沈德秋依舊回答:“沒有,此次任務的全部過程,弟子已完全上報,絕無半分遺……”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臉上驟然一陣火辣,整張臉被打得偏向一邊。

腦瓜子嗡嗡作響,沈德秋完全蒙住,嘴巴裏後知後覺嘗到一點血腥味。他終于反應過來:自己被沈潮生打了一巴掌。

沈潮生垂眼,居高臨下望着他,露出失望神色:“我以為你會是個修道的好苗子——無論如何,你身體裏至少流着一半我的血。”

“早在你入門的時候我就說過,修行便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而且沒有任何捷徑可言,不要想着偷奸耍滑。”

沈德秋嘴唇微微顫抖,半晌,擠出一句:“我沒有……”

“沒有?是沒有偷奸耍滑?還是沒有偷偷回沈家看望你娘和妹妹?沒有用術法震懾那些明裏暗裏觊觎沈家家産想要欺負孤女寡母的旁支?沒有用攝魂術調查妹妹未婚夫的底細?”

“鏡流,我告誡過你很多次了——修行修行,頭一件事就是要斬斷塵緣。你看看你在幹什麽?下趟山,攬了一堆亂七八糟的凡塵因果回來阻礙修行,你可真是‘努力’啊。”

沈德秋低頭不語,父親的話傳進他耳朵裏時好像隔了一層紗,他的半邊臉都已經腫了起來,腦子裏全是細微回蕩的耳鳴聲。

毫無征兆的,列松的臉躍入腦海。

沈德秋嘴巴微微張開,聲音輕輕:“如果今天犯錯的是大師兄,您也會這樣呵斥責打他嗎?”

“列松?”沈潮生眉頭一攏,旋即嗤笑,“列松從來不會犯這種錯!”

“你但凡能有列松一半的悟性,我也不至于為你如此傷神!”

“自己去私寡池悔過,天亮之前不許出來!”

私寡池,位于缺弊塔外塔和內塔的縫隙之間,是比窺心流源頭更加猙獰可怕的地方。沈德秋光是踏入窺心流源頭的邊緣,兩條腿就已經被腐蝕得沒有一塊好肉。

若是進了私寡池,只怕全身上下的皮肉骨頭都要遭殃。

但他也沒有反駁沈潮生的話,只是抿着唇沉默的轉身往外走。盡管沒有出言反駁,但沈德秋行動間似乎仍舊是不服氣沈潮生的話。

看着少年倔強挺直的背影,沈潮生只覺得頭痛,不禁擡手捏了捏自己眉心,喃喃自語:“若非你是我兒子……”

話到一半,又察覺自己這句話本就有着私心。沈潮生立刻将剩下的話咽了回去,閉上眼直接眼不見心不煩。

走出師父房間,沈德秋沉默的回自己院子裏整理東西——半路上碰上吃宵夜回來的遠山長和列松,兩人身高差了兩個頭,卻還勾肩搭背,一副哥倆好的模樣。

列松一瞧見他,便立刻揚着笑臉歡快的對他揮手:“任務彙報完了?要不要一起出去散……”

他沒說完的話在舌尖滾了一圈,在看見沈德秋那半張腫脹的臉是驟然停住。遠山長反應更為直接,當即問出了口:“二師兄,你的臉——”

列松捂了一下遠山長的嘴,沒有讓他把話說完。随後他又推了推遠山長肩膀,讓他去其他地方玩,列松自己則大步上前抓住沈德秋手腕,拽着他回房間。

回的是列松房間。

将沈德秋按到床邊坐下,列松拿了藥膏給沈德秋腫起來的半張臉上藥。他沒有點燈,但修道之人五感極強,更何況今夜月色正好,即使不點燈也能看清楚東西。

沈德秋擡眼就看見列松濃而長的眼睫,近在咫尺的秀美面容。他難得沒笑,眉頭小幅度皺着,眼眸裏倒映出少年腫脹的臉——列松的眼睛也好看,輪廓深邃,內眼角對稱又漂亮,那雙顏色略淺的眼珠子在月光下閃着光,像沈德秋小時候收集的東洋琉璃珠子。

那樣漂亮的眼睛,裏面卻倒映出他腫脹醜陋的臉。

沈德秋臉上肌肉微微抽動,破裂的嘴角因為這點抽動而傳來劇痛,他不禁‘嘶’了一聲。

“我上重了?”列松皺眉看他。

沈德秋小幅度搖頭。

列松嘆氣,揉了揉他腦袋,也沒問他被誰打了,怎麽挨的打,只說:“上完藥就在這睡吧,我今天晚上要跟小山去夜巡,不回房間。”

“明天早課給你放假,準你睡到下午再來。”

沈德秋一歪脖子,避開了列松的手,“師父讓我去私寡池,我得去。”

說完,他起身往外走,沒走幾步就讓列松拉住了胳膊。沈德秋回頭看他,眸光幽幽——列松被他看得沒辦法,只好松開手舉過頭頂,滿臉無奈:“放心,我不問你原因。”

“不過你這孩子也太實誠了,師父讓你去私寡池你就這樣去了?那不得被私寡池那水扒掉一層皮啊?喏,拿着這個。”

他從袖子裏抽出一枚折疊成三角形的平安符,塞進沈德秋掌心,沖他擠了擠眼,聲音輕快:“平安符,能短暫延緩私寡池的負面效果。”

沈德秋愣愣望着列松塞進自己手心裏的平安符。忽然,他扯起嘴角,扯出一個生硬的笑,手指收攏将那枚平安符捏成一團,喉嚨裏擠出一句回複:“偷奸耍滑……大師兄也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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