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第105章

列松敏銳察覺到沈德秋說這句話時情緒不對。他微微皺眉正要說些什麽,沈德秋卻并沒有給他說話的機會,自己握着那枚被揉成一團的平安符,轉身離開。

私寡池的池水遠比窺心流更加濃稠,它看起來已經不能被稱之為‘水’,倒是更像半凝固的血痂,表面有許多凹凸不平的起伏。

池水環繞着貼滿符咒,纏繞鎖鏈的缺弊塔。即使漆黑塔身上已經貼滿了一層又一層的符咒,卻仍舊能聽見塔內不斷傳出陰冷嬉笑哀嚎的聲音,就好像裏面真正存在着無間地獄,正每時每刻都在對裏面的鬼魂施加刑罰一般。

沈德秋深吸了一口氣,努力集中精力無視塔內哀嚎,握緊那枚平安符踏入了私寡池。幾乎在腳踩上去的瞬間,他整個人便緊跟着沉了下去。

血痂一般的池水咕嚕咕嚕冒着泡泡,宛如活物攀爬少年身體。顏色灰暗的池水,在靠近時也不會感覺到任何外溢的溫度,無從得知它到底是熱還是冷——但等到人踩下去後,便會立刻感受到尖銳的,被燙傷的疼痛。

過熱的火屬性靈力,宛如一把剔骨尖刀,将人的皮肉貼着骨頭切下,刀鋒刺啦刺啦挂着骨頭,痛得人大腦一片空白。在這樣近乎折磨的疼痛中,卻還伴随着時有時無的幻覺,不斷拽出人心中最脆弱的記憶。

将美好的記憶,欲/望,幻想,一一重現,再全部打碎。

即使是在脫離幻境的短暫空隙中,留給沈德秋的也不是休息,而是塔內那群怪物刺耳的愛好尖叫,不斷折磨他本就繃緊的神經。

沈德秋沒能堅持到第二天天亮,半路就暈了過去。等他再度醒來時,卻發現自己已經躺在自己房間裏了——用撐杆支開的窗戶,縫隙間潑灑進明亮活潑的太陽光。

空氣中缭繞着水沉香的氣味,一層淺而輕薄的煙霧在太陽光底下旋繞。

遠山長正在他隔壁床上睡覺,呼吸聲均勻起伏。沈德秋剛坐起來,遠山長一下子便被驚醒,翻身而起,跑到沈德秋面前。

“師兄,你沒事吧?”

“……我能有什麽事。”沈德秋皺了皺眉,又低頭看自己身上纏好的繃帶,“你給我包的?”

遠山長撓了撓頭,“大師兄給你包的,你在私寡池裏暈倒,也是大師兄把你背回來的。”

沈德秋愣了愣,不禁咬住自己下唇,搭在被子上的手緩慢攥成拳。

遠山長年紀小,還不太會看臉色。檢查完沈德秋身體,見他沒什麽大礙後,便打着哈欠往自己床那邊走,邊走邊說:“你回頭記得謝謝大師兄啊,昨天你進私寡池,大師兄就一直在外塔門口守着。”

“後面你暈倒了,但受罰時間還沒到——大師兄要進去帶你走,守塔弟子不讓,大師兄就把自己腰牌抵在那,先背你回來,然後他再自己回去替你受罰……剛好現在天亮了,大師兄估計剛出來。”

沈德秋眼皮神經質的抽跳了幾下,脫口而出:“誰要他替我受罰!”

遠山長一愣,神色詫異的回頭看沈德秋。在他看過來的瞬間,沈德秋掀開被子起來,冷着一張臉出門去了。

遠山長摸了摸自己鼻子,嘟囔:“真是個怪人。也就列松師兄脾氣那麽好,能受得了鏡流這性格——困死我了,守了他後半夜,也沒睡好,先睡個回籠覺再說。”

沈德秋悶頭出了院門,快速步行時還能感覺到自己雙腿傳來陣陣刺痛。路上遇到幾個內門弟子與他問好,他才擡起頭勉強擠出平日裏的溫和表情回應了一下。

一路到了弟子領日用品和藥物的生活處,沈德秋遞了腰牌記名,然後進去在繁雜巨大的儲物櫃之間搜尋自己想要找的東西。

暮白山家大業大,數千年囤積下來的資源格外豐厚。雖然在養弟子這方面粗糙敷衍,但在修行資源這方面暮白山卻可謂相當慷慨。只要是能考入內門的弟子,藏經閣內所有功法劍訣全都可以随便查閱學習,時不時還會有天賦出衆的師長們自悟劍法後将其編寫下來加入藏經閣中。

而生活處的雜物櫃裏則堆滿各類法器神藥靈丹,每一樣拿出去都能讓外面的散修和小門派搶破腦袋。而在暮白山,內門弟子只需要用腰牌記名後便能進入生活處,随便取用。

沈德秋修行相當努力,甚至努力到了有些拼命的地步,故而外出任務時受傷對他來說是家常便飯。經常受傷連帶着也讓沈德秋的藥理課成績變得極好,熟門熟路從那堆儲物櫃中翻找出合适疏導火屬性靈力燒傷和安魂的藥物後,沈德秋取走自己腰牌,離開了生活處,板着一張臉走進了列松與沈潮生的院子。

此時正是早課的時間,沈潮生不在屋內,整個院子靜悄悄的,只有屋檐上的飛鳥梳理羽毛,時不時發出幾聲脆鳴。

他走到列松門前——列松沒關房門,大門明晃晃敞着。

沈德秋不是第一次來列松房間了。列松是個沒什麽架子的師兄,經常撺掇着許多內門弟子一起晚課結束去吃宵夜,有時候是就地取材禍害後山裏的動物們,有時候是下山去附近的村鎮上打牙祭。吃完飯他還會帶人回自己房間裏打吊牌,徹夜聊天。

這種活動沈德秋只參加過一次,很快就因為受不了那群人的吵鬧而遠遠避開了。

大少爺這輩子幹過最粗俗的活兒,就是進入暮白山後被要求自己洗衣做飯。但要他幕天席地坐着喝酒唱歌,沈德秋實在是做不到,也不明白沈潮生是怎麽忍受列松的——他兩住一個院子,一牆之隔,肯定不怎麽隔音。

和沈德秋整齊簡潔的房間不同,列松的房間亂得要命,書架橫七豎八擺得像個小型迷宮,地面上到處扔着衣服還有一些亂七八糟的凡間玩意兒。

他抿着唇跨過那些‘路障’,繞過歪七扭八的書架,終于看見趴在床上解九連環玩兒的列松。

沈德秋走過去時,列松手裏的九連環恰好解開。他擡頭看向沈德秋,臉上彎起輕快笑意:“睡醒了?”

沈德秋不語,走過去掀了列松衣服,露出的皮肉果然都有被私寡池池水侵蝕過的傷口。他抽了把小凳子坐在床邊,低聲:“我來給你上藥。”

列松把臉埋在枕頭裏,吃吃的笑,說:“你那張臉不像是來給我上藥,倒像是來給我哭墳……哎喲!你怎麽還摁我傷口呢?”

沈德秋冷着臉:“師兄,你可以不說話的。”

列松悻悻:“我這不是,不習慣冷場嘛。”

沈德秋:“……下次不用管我。”

“那哪行!”列松想也不想便拒絕,“你是我師弟,我不管你還能管誰啊?”

沈德秋扭過臉看他,列松還保持着整張臉埋在枕頭裏的姿勢,只留給沈德秋一個黑漆漆的後腦勺。沈德秋再度沉默,垂下眼時咬緊了自己的下唇。

列松自顧自繼續往下說:“所以你這次為什麽被罰?都讓你去私寡池了,看來師父氣得不輕。”

沈德秋:“師兄——修行之人,是不是就要完全脫離自己在凡間的血親,要和她們變成陌路,才能在修為上更上一層樓?”

“可是怎麽有人能抛棄和自己血脈相連的家人,就為了去追求那虛無缥缈的大道呢?”

他的話越到後面,聲音越輕,仿佛不是在和列松說話,而是在自言自語。

列松翻了個身,盤腿坐起,有些無奈的望着沈德秋:“你問我這個問題,就有點為難我了。我是孤兒,自有記憶起就在暮白山裏生活,所以很難體會你的心情。”

沈德秋微微扯動嘴角,“所以師父才說師兄天賦異禀,是适合修道的好苗子。”

他又何嘗不知道呢?

會讓沈潮生生氣的并非修煉時偷奸耍滑,而是偷奸耍滑之後修為還沒有半分精進。列松盡管性格散漫又跳脫,但他的修為始終穩紮穩打的在進步,而且無論出去做什麽樣的任務,列松身上永遠幹幹淨淨,不沾任何多餘的因果。

他就好像天生是為了修道求道而生的人,有天賦,又沒有任何血緣情感上的牽絆。

列松伸出手去摸了下沈德秋腦袋,偏過臉時臉上又挂起笑容,眼眸彎彎,“但我覺得,在人間有牽絆也不是壞事。”

“修道者長壽,你有幾百年的時間,即使抽出幾十年來陪伴她們,送她們最後一程,不也是很好的一場修行嗎?修道重在于悟而不是悶頭亂跑,若是方向不對,就算跑得精疲力盡,也無法抵達正确的終點。”

沈德秋愣了愣,嘴巴微張,喃喃自語:“是我沒有找對方向嗎……”

“可是——可是師父他——”

“我先聲明啊,”列松忽然神色一肅,舉起手做發誓狀,“作為弟子,我對師父那絕對是尊敬有加,視若親父,沒有半分微詞的!”

“但是吧,對于師父他半路悟道抛下妻兒的行為,我仍舊覺得那是錯誤的。”

沈德秋錯愕的睜大雙眼:“你也覺得——師父錯了?”

列松聳了聳肩,道:“當然做錯了!這世間哪裏有随便抛棄自己妻子兒女的道理?就算是老虎都知道不能吃掉自己的孩子,可師父卻毫無征兆的抽身離開,留下一個孕婦面對世俗指責,這也就是我打不過師父……咳咳!話題扯遠了。”

“總之,鏡流你在感情上,可千萬別學師父。雖然我們暮白山不允許內門弟子婚嫁,但你若是有了喜歡的人,一定要認真對待她,能娶就娶,不能娶也要和人家姑娘說清楚。”

“不能婚嫁的規定是用來約束我們的,卻不是我們用來傷害別人感情的理由。”

青年殷切叮囑,說話時那張臉上挂着輕快燦爛的笑臉,這場景居然莫名對上了鏡流尚未進入暮白山前,對自己父親的幻想。

他幻想中的父親也應該是這般,風趣開朗,健談通透。

“哦對了,那個平安符你沒有用嗎?”

沈德秋從懷裏掏出被自己捏成一團的平安符,還給列松,板起臉:“師父說了,修行應該刻苦,不要老是想着走捷徑。”

列松一下子垮了臉,伸手去揉沈德秋腦袋,嘆氣:“完了,你以後會變成我們暮白山最古板最沒有意思的劍修。”

沈德秋一晃腦袋,躲開了列松的手,面無表情:“劍修只要夠強就可以了,有趣無趣又有什麽區別。”

“不過那個平安符……不是中原的東西吧?”

垂眼掃過那枚平安符上再旺盛不過的女娲靈力,沈德秋眉頭微皺。列松擡手掂走他手心那團皺巴巴的符咒,嘴角翹起,笑出上排牙。

那笑容太燦爛,燦爛得有點傻氣——傻乎乎的笑容出現在漂亮青年臉上,莫名違和。

他将符咒展開又仔細的壓平皺褶,道:“我上次出任務,認識的一個南诏朋友,她給我的。”

提到自己的南诏朋友,列松臉上笑容又燦爛了一些,眼睛彎得只剩下眼睫,根本看不見眼瞳了。沈德秋頭一次知道自己師兄居然可以笑得像他們師侄養的那條狗一樣燦爛。

他沉默了一會兒,眉頭皺起,不解:“你有什麽高興的事嗎?笑成這樣。”

沈德秋畢竟年輕,早早拜入了暮白山,滿腦子都被繁重修行折磨得只剩下怎麽練劍了,完全沒有把列松燦爛的笑臉和他的那位南诏朋友聯系到一起。

“就是,想起我朋友了,我高興嘛。”列松捧着自己重新疊好的三角符咒,再度露出一連串‘嘿嘿嘿’的傻笑。

“你不知道,我那個朋友特別有意思。恁大一蜘蛛,她徒手抓,抓來和蜈蚣一起煲湯,她可太厲害了!”

沈德秋:“……”

“抱歉,我想象不出蜘蛛和蜈蚣一起煲湯到底哪裏有趣,你是不是喝了你朋友的湯,腦子被毒壞了?”

列松擺了擺手,“你不懂,真的,特別——嗯——怎麽說呢——她就像那個,像那個啊,山裏的小鹿一樣!”

沈德秋試圖把列松的形容詞聯系到人身上。但是,托列松愛吃宵夜的福,沈德秋現在一聽見‘小鹿’兩個字,腦子就自動聯想到串在劍上轉動燒烤的後山鹿。

“是你昨天晚上炭烤的那種鹿嗎?”沈德秋疑惑發問。

列松震怒,一拍自己的床:“小鹿那麽可愛!怎麽可以吃小鹿!”

沈德秋:“……”

沈德秋面無表情起身,轉頭就走。

他為自己半個時辰前嫉恨列松的行為感到羞愧——他怎麽能去嫉恨一個智障呢?

太不應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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