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第106章
頭也不回離開列松房間,沈德秋擡頭看天,已近中午飯點。他轉頭去了內門弟子的廚房。
說是廚房,但其實并沒有廚子這種東西。就連鍋碗瓢盆,都是以前的師兄們留下來的——至于調味料之類的,則需要弟子自己去統一的地方領。
在離開沈家之前,沈德秋還是一個不分五谷的大少爺,別說做飯了,連生火都不會。但他現在已經能熟練的用打火石生火,燒鍋起竈了。
竈臺是單人用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竈臺,亂用別人的竈臺很容易起沖突乃至打起來。沈德秋打開自己的櫃子找出食材,邊看火邊切菜,午飯做的是苦瓜湯和龍井蝦仁。
把做好的飯菜裝進食盒裏,沈德秋洗好竈臺和鍋,拎着食盒回了自己院子裏——遠山長果然還在睡覺,夢裏都在背七十二劍訣,背着背着還要停一下,顯然是夢裏也沒記起來下面的內容是啥。
沈德秋把食盒放到兩人共用的飯桌上,順着遠山長卡住的地方往下背,遠山長半夢半醒之間居然也聽見了,單手一拍自己大腿:“對!就是這……哎喲我的腿!”
因為拍自己拍得太用力,遠山長一下子從夢中驚醒了。他翻身坐起,頂着一頭亂糟糟的頭發,神情有些茫然。
沈德秋見怪不怪,自顧自說話:“睡醒了?睡醒了就來吃午飯,我做了你的份兒。”
遠山長歪頭往飯桌上瞧,臉上立刻挂起笑容:“苦瓜湯耶——謝謝師兄!以後我再也不說你怪脾氣了,鏡流師兄你就是最好的師兄!”
沈德秋顴骨肌肉微微抽搐,滿臉無語:“……只是為了謝謝你昨天守我後半夜才做的。”
遠山長:“嗯嗯嗯對對對——”
兩人面對面吃飯,遠山長邊吃邊和沈德秋吐槽昨天那個守塔弟子态度惡劣。
沈德秋眉頭一皺,嫌棄道:“你吃完飯再說話。”
遠山長把嘴裏的飯咽下去,哼哼唧唧:“等大師兄當上掌門,到時候就讓他把守塔長老的位置給我當,我看他們還敢不敢對我大聲嚷嚷!”
沈德秋懶得理他,自顧自扒飯吃。雖然在暮白山經歷了生活的毒打,沈大少爺終于學會了洗衣做飯,但骨子裏仍舊無法抛棄大家族培養出來的優雅,吃飯時永遠講究着細嚼慢咽的端莊姿态。
遠山長興沖沖問:“師兄,你以後想做哪個長老的位子啊?”
沈德秋咽下食物,端起茶杯漱了漱口,才慢吞吞接話:“我們現在還只是內門弟子,首要目标是腳踏實地的修行,不要想那麽多有的沒的。”
“如果非要選的話,我想當侍劍長老。”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聊到吃完飯,遠山長照例出門去消食,沈德秋則想去找個空地繼續練劍。但遠山長說他身上被私寡池侵蝕出來的傷都還沒好,再加上這次出任務也受了內傷,再這麽緊逼着自己加練,說不定會把身體練壞。
“還不如跟我一起出去散步消食呢!”遠山長如是這般評價。
如果換成平時,沈德秋根本不會管遠山長說的那些話。但今天,不知道為什麽,沈德秋腦海中卻浮現出列松對他說的話——或許列松師兄說得對,父親的所作所為本就是錯誤的,一味追求一個犯錯的人認可自己,這樣的認可真的有意義嗎?
他沉默片刻,忽然又折返回門口,垂眼望向還坐在椅子上的遠山長,“走吧,去散步。”
原本眯着眼伸懶腰的遠山長,整個人都因為沈德秋的這句話,僵硬的凝固住了。他還保持着伸懶腰的動作,扭過臉驚詫的望向沈德秋。
沈德秋:“看我幹什麽?不是你說要去散步嗎?”
遠山長幹咳一聲,讪讪:“我也沒想到你會同意啊。”
沈德秋:“……那算了。”
“別別別——”
遠山長跳起來,三兩步追上去,挽住沈德秋胳膊,笑嘻嘻:“我那不是沒反應過來嘛!走走走,我還沒有和師兄你一起散步過呢。”
今年是沈德秋來到暮白山的第五年。
但正如遠山長所說的,他甚至沒有和自己的同門師兄弟一起飯後散步過。沈德秋在修行方面非常刻苦,平時結束了早課和晚課之後,剩下的碎片時間也會拿來加固自己的基礎,總之像飯後散步這樣懶散的事情,沈德秋以前是絕對不會做的。
也就列松和遠山長這兩人,沒心沒肺,對這些無聊的消遣活動樂此不疲。
沈德秋一直很難理解遠山長。列松那樣也就算了,誰讓他是列松呢,是暮白山幾百年才出一個列松,是天生劍骨無父無母沒有親緣束縛的列松;但遠山長那點修為,他自己都不會着急的嗎?
他與遠山長同住,就從來沒有見過遠山長心急。明明是掌門的弟子,內門比試上輸給其他長老的親傳,也沒有絲毫羞愧模樣,輸了,被沈潮生罵了,也都是一副樂颠颠的表情,轉頭就去找列松吃宵夜了。
兩人沿着窺心流散步,遠山長邊散步邊活動身體,又用期待的語氣道:“再過一年,師兄你就可以下山歷練了,你到時候打算去哪玩兒?”
“列松師兄說南诏最好玩了,有吃了能讓人飄飄然的蘑菇,好多中原沒有的鮮花,還有女娲慶典!等我能下山歷練了,我也打算去南诏逛逛。”
沈德秋漫不經心回答:“先去太原吧。”
遠山長:“啊!對哦,師兄你老家就在太原……我看看啊,太原是不是比南诏更接近暮白山啊?那我下山歷練的時候,就先去太原再去南诏好了。”
沈德秋覺得奇怪,瞥遠山長:“你去太原幹什麽?”
遠山長挺起胸脯,滿臉理所當然:“當然是去師兄家裏玩兒啊!你沒聽列松師兄說嗎?生活長老那邊可小氣了,每個人只發一點點的活動資金,下山住個客棧都住不了幾天。”
“我在山上可吃夠苦了,好不容易下山一趟,當然要體驗點好的!師兄你家裏人做飯好不好吃啊?”
沈德秋:“……我家裏人都不會做飯。”
遠山長大吃一驚:“那你家裏人豈不是都會餓死?”
沈德秋:“我家裏有八個廚子。”
遠山長:“……”
他眼睛驟然亮起,旋即像牛皮糖似的黏上沈德秋,死死抱住他胳膊扭來扭去。
“師兄——師兄——鏡流師兄,我最喜歡你了,你要知道,我和其他師兄都是面子功夫,只有和你是真好。”
“我最最最喜歡的鏡流師兄,你下次出任務路過家門口……啊不不不,就等你下山歷練的時候,能不能和你家裏人打聲招呼?就說你最喜歡最乖巧最聽話的小師弟,要上門借住個幾年?”
沈德秋試圖把遠山長甩開,但是努力了幾下,沒能成功。他想不通這人臉皮怎麽能這麽厚,瞪大眼睛望着遠山長。“幾年?下山歷練一共才三年,你想在我家住幾年?!”
遠山長笑容燦爛,伸出三根手指。
沈德秋臉皮一抽,無語凝噎,再度被自己師弟的不要臉程度所震驚。
遠山長:“啊對了!我後天有任務,說不定會路過太原,師兄,鏡流師兄,我最最最好的鏡流師兄,我也想吃八個廚子做的飯!”
“師兄你是知道的,師弟我啊生下來家裏就沒有廚子的,你就可憐可憐師弟吧……”
遠山長想粘人的時候可比牛皮糖粘多了,沈德秋推他推不開,撕他撕不掉,活像個被登徒子攥住了手腕不知道該怎麽脫身的深閨大小姐一樣,除了無語還是無語,除了驚恐還是驚恐。
正當兩人你推我粘有來有往的時候,迎面就見列松春風得意走過來,隔着三米遠都能看見他臉上燦爛的笑容。
沈德秋頭一次看列松這麽順眼,連忙出聲叫住他:“大師兄!”
列松抽空看了眼自己兩個師弟,欣慰:“你們一起出來散步啊?挺好,挺好,同門師兄弟之間就應該多交流才對。”
遠山長:“鏡流師兄家裏有八個廚子!”
列松霍然一驚:“這麽多?八大菜系都齊全?”
遠山長搖頭:“不知道啊,但不齊全應該也挺好吃的。”
列松沉思,擡頭,兩眼亮晶晶看向沈德秋:“鏡流啊,你看,雖然你在暮白山有很多師兄,但和你同一個師父,住同一個院子,每天同吃同住早晚課都一起像養親兒子一樣養大你的師兄,只有我吧?”
“……”
甚至不需要列松繼續往下說,沈德秋就已經能想到他接下來那套話術了。
他有點崩潰,僵硬着臉:“什麽叫養親兒子?你少占我便宜!”
列松振振有詞:“你就說吧,你剛來暮白山第一天不會燒火炸了竈臺,是誰給你修的竈臺?”
沈德秋沉默片刻,不情不願:“是列松師兄。”
列松:“你剛開始不會做飯,是誰一天三頓還給你做宵夜的?!”
沈德秋:“……是列松師兄。”
列松:“你剛來那會兒不會洗衣服是誰幫你洗的衣服?!”
沈德秋咬着後槽牙低下了頭:“還是列松師兄。”
“那不就得了?”列松一把攬過沈德秋肩膀,笑嘻嘻,“別這麽小氣嘛,你也知道師兄我啊是個孤兒,一生下來家裏就沒有廚子,去你家吃口飯又不會給你吃破産對吧?”
遠山長在一邊幫腔:“就是就是。鏡流師兄也太不夠意思了,我們認識了五年,我連家裏祖墳的位置都說了,你居然從來沒有說過你家裏有八個廚子!”
沈德秋被列松摟得晃了幾步,沒有再說話。雖然他不喜歡夜談會這種無聊的東西,但奈何列松和遠山長喜歡。
有時候兩人半夜喝多了在屋裏猜拳,還會把沈德秋也拽起來一起。一般幹這種事情的時候,他們是不太顧及沈德秋的個人意願的——這也導致沈德秋被迫了解了自己師兄弟的一切事情。
但與之相比,沈德秋自己卻很少談及自己的家世,加上他沉默寡言又從來不回家探望,列松和遠山長還以為沈德秋也是孤兒來着。
沈德秋不常談及自己家,是因為太原沈家過于出名,很容易讓人聯想到他和沈潮生的關系。在宗門內為了避嫌,沈德秋連自己原本的姓和名都棄用,平時需要登記名字時只寫自己的字。
大部分人都只知道他叫鏡流,卻不知他全名叫沈德秋。
“啊對了!”列松感覺到被自己摟着的少年姿态有些僵硬,便立刻轉移話題,不再瞎起哄。
“今天晚上巡山我就不去了,回頭找個人替我代班,小山你別等我。”
遠山長一愣:“唉?”
列松臉上笑容燦爛到有些傻氣,道:“我有個南诏的朋友來中原玩兒,剛好到了暮白山附近,傳信問我今天晚上要不要和她一起去逛燈會。”
遠山長:“哦,那你找到幫忙代班的人了嗎?”
列松聳了聳肩:“還沒找到呢,回頭我去問問其他……”
“我來代吧。”
一直沉默着的沈德秋忽然開口。
遠山長和列松同步表情詫異的望向他——他幹咳一聲,有些不自然的摸了摸自己臉頰,努力板起臉:“昨天師兄也代我受罰了,今天巡山我來替師兄,僅此而已。”
“找其他人的話,萬一被抓到,捅到師父面前,師父肯定又要重罰師兄,輕罰別人了。”如果兩個犯規的都是自家弟子,沈潮生反而會均勻的罰一下。但若有兩人協同犯錯,其中只有一個是自己的弟子,沈潮生常常會輕易放過別人的弟子,轉而對自己的弟子重罰。
列松大為感動,摟過沈德秋脖頸一通亂揉他腦袋:“好師弟,我平時沒有白疼你!”
沈德秋眉頭皺得能打結,但奈何修為沒有列松高,死活躲不開列松的魔爪,腦袋被揉得像雞窩頭。
散完步回房,因為受傷的緣故,沈德秋不用去晚課。但他也沒閑着,坐在自己桌子面前,提筆寫信。
上山這些年,沈德秋也有給家裏寫信,但頻率不高,寫信回去也是詢問母親和妹妹的一些近況。暮白山在弟子的親緣方面向來寬容,允許聯系,但不準其對凡間之事多加幹涉,以免因果纏身,耽誤修行。
如沈潮生一般堅決和家裏人割席的,反而是極少數。
畢竟人心肉長,一群入門也不過十五六歲的少年人,除去部分父母早逝無牽無挂的孤兒外,剩下有父有母的,要讓他們即刻與雙親斷絕關系,未免過于殘忍。
寫信,和往常一樣問候了母親與妹妹,信中略提自己斬殺大魔的功績,卻對自己受了罰的事情絕口不提。寫完之後沈德秋本要停筆,但他握着毛筆躊躇了好一會兒,最後還是低頭又添上幾句。
【數日後我的師兄師弟們或許會路過太原,他們都是性情溫和良善之人,平日裏照拂我頗多,勞母親費心,多加招待。
我師兄列松人好養活,只是不吃海鮮,好食宵夜,家中王張二位師傅的夜點心做得最好。他說話輕佻,切記勿要讓妹妹與他接觸,以免受他影響。
師弟遠山長雖然看着是個大人,實則與孩子無異,望母親将他當做家中小輩多多照看,不孝子感激不盡。
我在山上一切都好,修行之道路阻且長,然卻有所悟。再過一年便是我離山歷練的日子,正好可以趕上妹妹出嫁,到時我想親自背妹妹出家門。
另外,妹妹之前說想要看的那卷古籍我在外門藏經閣看見了下冊,屆時會托我師弟代為上門轉交。
言不盡思,再祈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