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第107章

寫完那封信,将其放入傳信靈鳥背上的竹筒中,沈德秋站在窗口看着靈鳥飛遠,臉上表情漸漸放松了下來。

沈潮生不喜歡他和沈家過多聯系。但沈潮生也并不是時時刻刻都有時間盯着沈德秋——他大部分精力都被別的宗門事務還有很多沈德秋不太清楚的正道大事分走,偶爾有空看一眼自家弟子的死活,也是先看列松,然後才輪到他和遠山長。

沈德秋很清楚,沈潮生最看重的始終是列松。

列松是他選定的下一任掌門。

這件事情雖然沒有放在明面上說過,但暮白山內門弟子人盡皆知,也沒有人對此提出異議。因為列松确實很強,在實力強大的同時,又有着同樣強大的人格魅力,總是能把身邊的師兄弟們照顧得很好。

表面上看起來似乎是開朗過頭大大咧咧的性格,實際上卻很細心,總能不動聲色的為身邊人化解尴尬。

就算沈德秋不喜歡列松,卻也從來覺得列松是個很好的師兄。他在面對列松時,總感到複雜和矛盾。

晚課結束,吃完晚飯後,沈德秋和遠山長一起去巡山點登記名字——沈德秋寫了列松的名字,将列松提前給他的腰牌摁在記名石柱上。

暮白山內門弟子的腰牌,上面會有腰牌主人的靈力印記。平時一些內門弟子輪流值班的工作,就靠腰牌上的靈力印記來進行人員确認和登記。

內門弟子的巡山工作主要負責暮白山後山,窺心流沿岸,還有缺弊塔的內外塔。雖然缺弊塔本身就有守塔弟子進行輪班,但每晚依舊要求巡山的弟子進去确認封印。

巡山人員分三組,每組兩個人。沈德秋自然和遠山長一組,遠山長提了一盞螢石燈籠,二人沿窺心流往上走,遠遠便能看見那座缺弊塔。

雖然夜色和缺弊塔都是黑色的,但缺弊塔在夜色中仍舊格外醒目。缺弊塔自身的黑是一種非常壓抑沉重,沒有任何別的光線納入的黑;而在這層黑上面,又游走着無數暗紅色鎖鏈與顏色古樸的符咒。

遠山長擡頭眯眼看着缺弊塔,道:“師兄,你知道為什麽要修缺弊塔嗎?”

沈德秋:“自然是為了關押魔族。”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遠山長搖了搖頭,有些得意,“缺弊塔一開始修建起來時,确實只是為了關押魔族。但現在可不是,它還有另外一層更重要的含義。你知道天機門吧?就是那個可以通過月相觀測未來的神棍門派。”

沈德秋覺得遠山長又在胡說八道了。

不過眼下就他們兩個人,沈德秋覺得聽他扯皮也能打發時間,便敷衍的點了點頭:“略有耳聞。但缺弊塔和天機門有什麽關系?”

遠山長挺了挺胸脯,“百年前,天機門的掌門和長老們,通過月相,窺探到了一場天地浩劫。”

“他們預測到百年後,人族之中将會誕生一個超級大魔王,他将成為比魔族更混沌,比惡妖更殘忍,比邪道更冷血的存在,給天地帶來一場可怕的單方面大屠殺。”

沈德秋并不信,道:“就算你說的是真的——可這又和缺弊塔有什麽關系?”

遠山長:“怎麽沒關系?那關系可大了!月相預言說了,大魔王的力量就來源于缺弊塔裏被關押了數千年的大魔。只要他一出生,命運就會引領他進入缺弊塔,讓缺弊塔裏的魔氣供養他。”

“所以缺弊塔才時時刻刻需要兩撥立場完全不同的互相監督,就是害怕在守塔弟子或者巡山弟子中,有人剛好是那個尚未蘇醒的大魔頭!”

沈德秋聽完了,瞥遠山長一眼,沒好氣:“你有空編這些亂七八糟的鬼故事,不如好好把心思放在修行上。什麽大魔王什麽魔氣供養,亂七八糟的。”

“真的!”遠山長撇了撇嘴,強調,“這可是守塔長老的親傳弟子喝醉之後告訴我的獨家秘聞,我連列松師兄都還沒來得及告訴呢,第一時間和你分享了!”

沈德秋:“三兩黃湯下肚,他們什麽東西編不出來?也就你這腦子才信他們的鬼話。”

“還魔氣供養?缺弊塔方圓十裏連根草都長不起來,邪修惡妖看見魔氣都跟見了屎殼郎一樣避開,生怕自己沾到那玩意兒影響心境。也就我們暮白山,練弟子活像練仇人,拿稀釋過魔氣的長生水當問心工具用。”

“供養?你扔只蟑螂進去都給毒死了,還供養呢。”

沈德秋頭一次,一口氣說那麽長一串話,把遠山長都聽呆了。他看着沈德秋那張端莊冷漠的臉,片刻後,感慨:“師兄,你看起來真的好讨厭窺心流哦。”

沈德秋壓下眉頭,不語,內心遲緩的感到幾l分尴尬。剛才他也是一時上頭,不自覺就将真心話說了出來。

他确實不太喜歡窺心流——準确來說,是不太喜歡‘問心’這個過程。沈德秋很清楚自己的修道之心不怎麽純粹,尤其是在對待列松這個人時,沈德秋表面風輕雲淡,內心時不時就要破防一下。

而窺心流總是不厭其煩将他的糾結陰暗情緒拉出來反複鞭屍。

盡管知道這樣對自己的心境有好處,但沈德秋還是讨厭。

一路走到窺心流的盡頭,缺弊塔外塔門口守着四個守塔弟子。按照入門時間,他們得管那些弟子叫師兄——遠山長提着燈上前與他們問好,順帶問了下缺弊塔今天的情況,這也是巡山的任務之一。

守塔弟子掏出鑰匙給二人開門,目光往後掃到站在遠山長身後的沈德秋,微微挑眉:“今天你和鏡流師弟值班?”

遠山長:“是啊,今天輪到我和鏡流師兄巡山。”

守塔弟子沒有懷疑,邊開門邊回答:“今天缺弊塔還是和平時一樣,下午申時倒是能聽到挺大一陣動靜,估計是裏面的魔因為占地盤又打起來,撞斷了兩條盤天鎖。”

“原本晚間就該喊人來把補上兩條,但是倉庫那邊說盤天鎖上個月用完了,新的盤天鎖還沒煉好,要等兩天才能送過來。”

沈德秋眉頭皺起:“缺弊塔如此重要,這種事情怎麽能一拖再拖……”

“只是兩條盤天鎖而已,那有什麽。”守塔弟子聳了聳肩,又指向內塔,“喏,看見了嗎?那上面共有三百七十二條盤天鎖,只是斷了兩根而已,裏面的魔就想要出來,簡直是癡人說夢。”

“你們這些新進來的弟子就是沒有經歷過大風大浪,才會被區區兩條盤天鎖吓到。之前有一回,缺弊塔裏打得整座塔都東斜了半個夾角,後面不也沒有魔逃出來?”

說話間,外塔大門已經完全被打開。

守塔弟子只守外塔,內塔那邊魔氣太重,根本沒有弟子可以長期呆在裏面。這也是為什麽私寡池會成為暮白山專門用來懲戒內門弟子的地方,光是裏面的魔氣就足夠折磨人了。

沈德秋雖然對守塔弟子的話不太喜歡,但對方是師兄,他也不會直接說些什麽,抿着唇跟遠山長一起進去。

遠山長倒是不覺得這事情有多嚴重。畢竟正如那位守塔弟子所說的——缺弊塔千百年來出現過很多次異動,但從來沒有那次是因為撞斷了兩根盤天鎖就出大事的。

環繞着內塔游走的私寡池,池面凹凸不平仿若凝固血痂,看起來有些惡心。沈德秋光是站在池邊,就已經能感覺到池水裏面蠢蠢欲動的厚重魔氣。

昨天才被私寡池池水侵蝕過的兩腿不自覺發軟,那種扒皮剮肉的劇痛記憶讓他小腿肌肉繃緊着痙攣了兩下,站立在原地久久沒能移動。

遠山長心大,沒注意到沈德秋的不對勁,只是道:“我去檢查左邊的封印,右邊就交給師兄你了。”

沈德秋深吸一口氣,“……好。”

緩慢調動靈力保護自己,沈德秋扭過頭往刻着封印的巨大石頭走去。這些環繞在私寡池岸邊的石頭組成了一個安定陣法,讓私寡池和缺弊塔裏面的魔氣都被限制在陣法之內。

先檢查陣法運轉,內部靈力儲存——檢查陣法運轉頗費工夫,沈德秋需要格外專心。他這邊一共有六個石頭,檢查到一半時,沈德秋抽空往對面看了一眼。

他本意是想看看遠山長,只是擡頭時卻只看見了凝固的私寡池和魔氣缭繞的缺弊塔。隔着池子注視那座塔時,心裏會感到莫名的不安,連心率都加快了許多。

缺弊塔身上厚重的魔氣,很容易讓沈德秋想到他在山下斬殺的那只大魔。雖然那只魔的身體最終被他一分為二,用符咒鎮壓後關入了缺弊塔——但那是有陣法和師兄們幫助才最終完成的。

在剛開始發現魔的實力遠遠超過預估,沈德秋差點以為自己會死在那只魔手下時,心跳也是這般飛快。

但此刻并沒有什麽大魔,缺弊塔看起來危險,卻有陣法施壓,應當是整座暮白山最安全的地方。沈德秋按了按自己心口,只能将這突如其來的心慌歸咎于自己的傷勢。

斬殺大魔時沈德秋也受了傷,後面又被沈潮生罰進私寡池,傷上加傷。雖然後面列松給他上了藥,但估摸着也要修養半個月才能完全恢複。

檢查到最後一塊封印石時,沈德秋松了口氣。只要确認完這塊封印石,他就可以跟遠山長一起離開這裏了。他俯身查看封印石,正在此時,地面一陣顫動。忽如其來的動靜,沈德秋迅速站穩後第一時間看向缺弊塔,只見黑色塔身不斷抖動,塔身上的盤天鎖重疊游走宛若活物,上面的符咒紛紛亮起光芒——同時私寡池兩邊的封印石也光芒大漲,上面的陣法啓動,一股強硬的力量壓向了缺弊塔!

私寡池對面傳來遠山長驚慌的聲音:“師兄!缺弊塔它動了!”

沈德秋聞言,連忙繞着私寡池跑向遠山長。他和遠山長之間原本因為隔着一個缺弊塔而無法看見對方,在沈德秋繞過去後終于能看見遠山長了。

遠山長似乎是被吓呆了,愣愣仰頭望着私寡池中心不斷顫抖的缺弊塔。而他面前的那塊封印石,沒有發光!

沈德秋看得心髒狂跳,飛撲上去将遠山長拽開。幾l乎在他攬住遠山長肩膀,二人一起滾在地上的瞬間,那塊沒有發光的封印石碎裂開,封印石對面的盤天鎖斷裂,火花四濺,黑紅色濃霧噴湧而出。

遠山長終于回過神來,驚慌無措:“這,這是怎麽了?缺弊塔倒了?”

“我怎麽知道?先跑出去再說!”沈德秋抹了把臉,抽出自己的佩劍豎在身前,心中默念劍訣。

劍氣蕩開,勉力形成護罩将外面那層黑紅霧氣隔開。但護罩邊緣卻極其不穩定的顫抖着,看起來搖搖欲墜仿佛馬上就要破裂。遠山長連忙單手成掌抵住沈德秋後背,将自己的靈力輸送給他。

好在二人靈力屬性一樣,又是練的一樣的劍訣心法,力量轉換起來事半功倍。原本搖搖欲墜的護罩再次被二人撐了起來,時不時就有砰砰聲響起,能看見一些面目猙獰原型難辨的生物撞到護罩上。

修道者原本引以為傲的五感,在這堆濃稠的黑色霧氣裏完全喪失了用處。除了他們用劍氣撐起來的一小片防護罩外,其他什麽地方他們都看不見也聽不見。

遠山長縮了縮脖子,聲音打顫:“師兄,我們不會死在……”

“少說話,省點靈力支撐劍氣,說不定我們就能走出去了。”沈德秋瞪了他一眼,于是遠山長乖乖把嘴閉上。

雖然話是這麽說,但沈德秋自己心裏也沒底,額頭上更是出了層冷汗。和年紀小沒怎麽和魔正面打過交道的遠山長不同,沈德秋出過好幾l次任務,也接觸過許多不同等階的魔。

他能感覺到真正具備威脅的,不是那些撞到防護罩上的魔物,而是面前這詭異的黑紅霧氣。在霧氣沖破缺弊塔的第一時間,沈德秋出于自保本能的用劍氣保護自己和遠山長,而沒有半分回擊的念頭。

不是因為他懦弱膽小不敢回擊,而是他感覺到了這股詭異霧氣裏所包含的力量——那不是沈德秋現在修為可以對抗的力量,面對肆虐的霧氣,他唯一能做的只有自保,而非還擊。

不過缺弊塔鬧出這麽大的動靜,必然會驚動守塔弟子,很快宗門裏的長老們還有掌門,都會過來,只要撐到那個時候,他們就能得救。

大腦飛速運轉着,但沈德秋也不想坐以待斃。若是能摸索着從私寡池附近走到外塔,他和遠山長無疑會更安全。

心裏大致有了決定,沈德秋開口:“你貼過來點,離我近些。”

“我先把劍氣範圍縮小,以節省靈力,然後我們兩一起朝着外塔大門的位置挪過去。”

遠山長聞言,立刻乖巧的貼到師兄後背,小聲:“師兄,你知道外塔大門在哪嗎?”

沈德秋:“大概還有點印象,反正這裏是個圓,就算走錯方向了也不會越走越遠。”

遠山長小臉一垮,苦兮兮:“那萬一我們踩進私寡池了怎麽辦啊?我修為還不如你呢,一踩進去不就死定了?”

想到自家如此優秀的兩個師兄每次進私寡池再出來,都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遠山長就更加害怕了。

沈德秋沒好氣,回答:“我走前面,就算要失足踩進私寡池裏,那也是我先踩進去!都踩進私寡池裏了,我是感覺不到痛,不會自己停下來嗎?還會輪得到你下去?”

遠山長讪讪:“也,也對哦。”

一口氣說了太多話,有些分神,劍氣範圍又被外面的黑紅霧氣壓縮。沈德秋不再和遠山長說話,皺着眉吸氣,慢慢控制着劍氣縮放到合适的大小,邁開腳步往記憶中的位置走去。

他不是一次巡山到缺弊塔了,畢竟在暮白山呆了五年,每隔幾l天就要輪一次巡山,沈德秋又是個頗有天賦的修道者,要記住缺弊塔內塔的地形并不困難。

即使他從來沒有刻意去記過,腦子裏也會留下大概的印象。缺弊塔內塔和外塔之間的間隙其實并沒有很大,而且大部分區域還被私寡池占領。按理來說,就算走錯了方向,沈德秋和遠山長現在也應該踩到私寡池或者碰到外塔的牆壁了。

但是沒有。

什麽都沒有。

沈德秋感覺自己已經在那渾濁又可怕的黑紅霧氣中直線往前走了許久,但一直沒有碰到牆壁,卻也沒有踩進可怕的私寡池裏。與此同時,他額頭上冷汗越冒越多,已經縮小了範圍的劍氣卻仍舊搖搖欲墜,每當有魔物撞上來時所發出的聲音也不再堅固。

劍氣邊緣晃開一層水波似的紋路,柔軟的好像随時要碎開。

遠山長的靈力已經快消耗殆盡,呼吸沉重靠着沈德秋後背,腦袋剛好壓在沈德秋脊柱上。他貼着沈德秋後背的手往下滑,有些虛脫的垂着,“師兄,我們,我們還沒有走出去嗎?”

“缺弊塔都這樣了,怎麽還沒有人來查看情況啊?”

沈德秋咽了咽口水,握住遠山長冰冷的手:“慌什麽?師父他們趕過來也需要時間。”

“這霧氣着實古怪,我們還是站在原地不要亂跑……”

雖然嘴上安慰着遠山長,但沈德秋自己其實也心裏沒底。從缺弊塔裏沖出來的黑紅霧氣看起來似乎連個實體都沒有,但沈德秋有種直覺:絕對不能被這黑紅的霧氣碰到。

修道者的直覺總是格外準确。

他勉力支撐着劍氣屏障,但劍氣範圍仍舊越縮越小,體內靈力很快便供不應求。靈力匮乏讓沈德秋呼吸也困難了起來,他并沒有注意到劍氣屏障脆弱的邊緣,已經有絲絲縷縷黑紅氣息滲透了進來。

那些黑紅氣息非常微弱,但一接觸到人便迅速鑽入對方體內。沈德秋感覺自己眼前的視線開始模糊,他往前走的步伐虛浮,踉跄了一下,險些沒能拿穩自己的劍。

雖然身體很混沌,但沈德秋腦子卻意識到了不對勁。他狠狠一咬自己舌尖,血腥味和痛覺同時沖上大腦,換來短暫清明。

此時劍氣已經縮小得不能再小。遠山長修為不如沈德秋,此刻已然是半昏迷的狀态,完全伏靠在沈德秋背上。

為了防止他意識不清的滑倒下去,沈德秋不得不空出一只手去扶住遠山長胳膊。他內心不禁感到幾l分絕望,過了這麽久還沒有人來,只怕今天他和遠山長都要死在缺弊塔了。

正當沈德秋絕望之時,那黑紅霧氣于他眼前被破開一線清明!

是劍氣——猶如一線刀鋒切開豆腐那邊,輕易的将黑紅霧氣切開!與此同時,沈德秋周身劍氣終于支撐不住,徹底破裂,黑紅霧氣卷上他和遠山長的身體,意圖将他們拖入更深一層的黑暗中。

劍氣破開的縫隙間出現了沈潮生的臉,他那張臉一如既往平靜鎮定,急追一步再度舉劍劈開霧氣。明明是鋒銳可怕的劍意,砍進霧氣裏卻好似砍在了一團棉花上。

雖然可以短暫破開縫隙,卻無法徹底将霧氣驅散。

身後傳來守塔長老的聲音:“掌門!速速将魔氣逼回內塔,我與其他師兄弟即刻啓動陣法,關閉塔門!重新封印!”

無需師弟提醒,沈潮生也知道眼下情況緊急。一開始他要入塔,其他長老就不同意。

魔氣雖然沖破了內塔,卻未能沖破外塔。只要将外塔大門鎖上,重啓封印,便能通過時間的水磨工夫,一點一點将魔氣逼回內塔;只是這樣做,原本在外塔內檢查封印的沈德秋和遠山長只怕在等待封印起效的這段時間裏,就被魔氣活活侵蝕至死。

所以沈潮生力排衆議,還是進來了。

但即使如此,眼下魔氣席卷着沈德秋和遠山長兩個人,留給沈潮生的時間卻只夠救一個人。若他不能及時退出外塔——沈潮生很清楚,即使是同門師兄弟,塔外的長老們也會毫不猶豫關上大門,直接把他這個掌門也一起關進去封印。

魔氣被放出來的後果無人可以承擔,這股承載了上千年無數大魔的怨恨的力量一旦沖破缺弊塔封印,将會肆無忌憚的卷起一場浩劫。

沈潮生咬咬牙,手伸向了沈德秋。原本已經昏迷的兩個少年,卻恰好在此刻恢複了片刻清明。

沈德秋看見沈潮生向自己伸手。他根本不明白眼下是只能一個人得救的情況,亦不知道這是一個父親的私心。他眼下雖然意識清醒了,但還沒有清醒到擁有理智的地步。

所以在感覺到生命危險,在看見沈潮生向自己伸手時,驚惶害怕的沈德秋下意識喊了句:“爹!救我——”

與此同時,遠山長聽見了那句話。他睜大眼睛望向沈潮生,那眼神讓沈潮生的手抖了抖。

明明只有半秒的注視,遠山長明明什麽也沒說,但沈潮生感覺自己好像聽見了無數的質問。

身為掌門,你怎麽能有私心?

連親緣都割舍不下,你還修什麽大道?

你的大義就是用天下人的安危來賭你兒子的安危?抛棄你的徒弟去救你的兒子?

他伸出去的手遲疑了半秒,旋即略過沈德秋,一把攥住了遠山長衣領,将少年從黑紅霧氣中拽出。整個過程極快,幾l乎在拽出遠山長的瞬間,沈潮生便已經疾退至塔外。

外塔大門轟然關閉,封印符文纏繞上那扇漆黑大門,徹底封死了缺弊塔的出路。

沈潮生急促喘息,耳邊卻還殘留一些聲音回蕩:詭異的笑聲,重疊交替,自黑紅霧氣中傳出,帶着再明顯不過的惡意,那惡意顯然是針對他的。

他松開遠山長衣領,手腳發軟的少年跌坐在地,神色茫然,腦海中卻還記得沈德秋剛剛說的話——鏡流師兄,管師父叫爹?

等等……鏡流師兄呢?!

突然意識到了不對勁,遠山長擡起頭,卻正對上沈潮生冰冷的視線。不知為何,他居然覺得師父那一貫冷淡的神色,仿佛蒙上了悲哀的色彩。

沈潮生死死盯着遠山長,良久,他嘴唇裏擠出一句:“今天按照排班,應該是你和列松巡山,為什麽缺弊塔裏的人是鏡流?”

遠山長張了張嘴,艱難的從喉嚨裏擠出聲音:“……列,列松師兄,臨時有事,鏡流師兄就來替他的班……”

“有事?什麽事能比巡查缺弊塔更重要?!”沈潮生聲音不自覺提高,自己都沒有察覺自己神色猙獰。

“今天如果在塔裏的是列松——如果是列松和你的話——你們兩個就都能活!鏡流就不會死!”

*

列松一直到天亮才回的暮白山。

他手裏拎着一連串牛皮紙包好的點心,有小師弟愛吃的桂花糕,也有挑嘴二師弟喜歡的金絲棗泥糕。後者貴得令人咂舌,不過配他那大少爺師弟倒也剛好。

和總覺得沈德秋可能是孤兒的遠山長不同,列松從沈德秋入門第一天就知道,他這個師弟在人間必然是出身名門,從小在錦繡堆裏長大的大少爺。

看他那手就知道了,雖然手上也有練劍習武長出來的繭子,可是那雙手卻幹淨極了,連指甲都修剪得平整秀氣。

真正窮苦家出身的孩子,才不會那麽細致的打理自己指甲。

因為昨天晚上和人換了班,不好太張揚,所以列松特意繞了小路回院子,也沒回自己那亂糟糟的房間,直奔師弟們的院子。

跨過院門,人還沒進去,列松先拿起油紙包晃了晃,聲音輕快:“看師兄給你們帶什麽——”

他臉上笑容一滞,目光正對上坐在房間裏的沈潮生。

遠山長就站在沈潮生身後,臉色蒼白,眼眶泛紅。列松視線隐晦的左右一瞥,沒有看見沈德秋。他迅速垂下手臂将油紙包藏到身後,老老實實走到沈潮生面前行禮。

不等沈潮生發問,列松已經熟門熟路先認了錯:“師父,昨天是我央求鏡流和我換班的,喏,這些糕點就是我答應給他的賄賂。所以要罰的話您罰我就行了,這事兒都是我一個人搗鼓出來的,鏡流和小山是師弟,他們也不敢違背我。”

他以為遠山長挨了罵,以為沈德秋出去領罰了,想着趕快坦白認錯,然後去撈自己那長了嘴卻很不會說話的大少爺師弟。

但今天沈潮生意外的——沒有立刻生氣——

他垂眼,漆黑眼珠眨也不眨盯着列松。列松被他看得有些莫名,但臉上仍舊擺出最誠懇的表情。

沈潮生眼珠澀滞的轉了兩下,疲倦移開目光:“列松,從你五歲的時候,我就将你帶回暮白山,養在身邊。雖然對外的名義是師徒,但我一直把你當自己的孩子看待,全心全意的撫育你,教導你。”

列松沒搞懂今天師父為什麽突然要講這麽煽情的話,感到些許疑惑無措。

沈潮生:“你天生劍骨,悟道極快,天賦乃世間罕見,從小到大,你雖然總調皮搗蛋,但不管犯下什麽錯誤,都能自己很好的補救收尾。這些成長經歷給了你錯覺,讓你以為任何規則都可以被你随意玩弄,即使出現意外,以你的實力也能輕松彌補。”

列松感覺這個話題有點不妙,下意識補救起來:“弟子……”

沈潮生打斷了他的話:“昨日夜裏,缺弊塔魔氣暴/動,沖破了內塔封印。遠山長和鏡流被困塔中,我趕到時只來得及救出遠山。”

“列松,如果昨天你沒有違規換班,按照原本的排班表和遠山一起去巡山——如果在塔裏的人是你的話,你和遠山都能得救。”

是啊,因為他是列松。

是這個師門裏的大師兄,是天生劍骨,不在乎規則,總能很好的照顧師弟們的列松。

“今天我不會罰任何一個人。”沈潮生站起身,肩膀微微塌下去,神色疲倦。

他往外走,只留給兩名弟子一個背影,聲音一如既往平靜:“鏡流死在缺弊塔裏,等外塔封印解除後,應當還能在私寡池中找到些許殘魂,你們若是覺得愧對他,便去将他的殘魂撈起來,養一養,興許還有機會投胎轉世。”

遠山長低頭,眼淚再也憋不住,吧嗒吧嗒開始往下掉。在列松回來之前,他已經和沈潮生聊過了——也确定了鏡流師兄确實是師父的親生兒子。

師父是為了救他,才放棄了鏡流師兄。

師父說他們必須保守這個秘密,不能告訴任何人,尤其不能告訴列松師兄。

不然列松師兄會更愧疚,說不定還會因此生出心魔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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