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第111章
列松神魂落魄離開了沈潮生的房間。
他無法反駁沈潮生的話。
如果只是需要一個進入缺弊塔的人的話,不管裏面有多危險,為了鏡流,列松都願意進去試一試。但顯然,打開進入缺弊塔的大門,所附帶的危險并不僅僅針對列松一個人。
他自己冒險倒是無所謂,但也确實沒有借口拖上其他同門與自己一起冒險。在缺弊塔解開封印的過程中,哪怕出現任何的差錯,都有可能導致更大的災難發生。
第二天沈潮生便下了命令,免去列松巡山的工作。這道命令明面上給出的借口是他需要列松幫自己處理一些宗門事務,同時列松還要兼顧自己的修行,沒有時間去巡山。
但列松自己心裏清楚,師父是怕自己再聽見鏡流魂魄的聲音,一時忍不住,沖動之下做出破壞缺弊塔封印的事情。畢竟在鏡流出事之前,列松算得上是比較無法無天,時不時就要違背門規搞點樂子出來的人。
他沒有違抗沈潮生的命令,也減少了下山的次數,平時除去修行就是處理宗門事物。
因為月相異變,天機門掌門萬識月來暮白山的頻率變高了許多,每次來都是列松前去接待。因為他們談話從來不避開列松,所以列松也從萬識月數次上門拜訪與沈潮生的談話中,知道了越來越多關于‘天劫’的信息。
其實天劫不止出現了一次。
只是最開始的幾次,都因為天機門的預言而及時将危險掐死在搖籃之中了。但每當舊的天劫死去,不過兩三百年,就又會出現新的天劫。
間隔最長的一次是血月夜魔那次。血月夜魔被鎮入缺弊塔後,足足等了六百年,新的天劫才出現。
圓悟法師說那是因為血月夜魔吸收了太多魔氣,導致缺弊塔內部魔氣總量減少——變少的魔氣不足以培育出一個天劫,在孕育條件不達标的情況下,天劫自然就不會誕生。
但是月相關于天劫的預言一次比一次模糊,從最開始的在天劫尚未出生時就能精準占蔔到位置,到現在只能隐約知道近十年天劫會出現,但在哪出現,怎麽出現,觀月師們卻完全沒能推算出來。
這次天劫也是如此。
甚至連天劫可能會出現的大概位置都觀測不出來了。
列松的話越來越少,同時也越來越忙。他現在再出任務時已經不再和師兄弟們一起去,基本上都是個人獨行,回來之後也只彙報結果,對過程輕描淡寫幾句話帶過,從不細講。
遠山長作為列松目前碩果僅存的師弟,也是最明顯感覺到列松變化的人。他能察覺到自己這位師兄臉上笑意越來越少,等某天在晚課路上看見板着臉的列松時,遠山長才驚覺列松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在笑了。
他也有過試圖找列松談心,但每次都被列松找借口糊弄過去。遠山長能感覺到,列松已經在他和他們之間築起了一堵高牆,沒有人能看見列松在牆內的想法。
即使是他們的師父沈潮生,也看不透列松的想法。
直到某一天,新弟子招收結束,衆人尚未散去之時,原本安靜站在沈潮生身後的列松,忽然跨出一步,走到了大殿中央。他這個異常的舉動,自然吸引了所有人的視線。
沈潮生垂眼看向自己的得意弟子,“怎麽了?”
與此同時,遠山長心底莫名感到幾分不妙。
列松擡起頭,望着沈潮生。忽然,他摘下了自己的佩劍,低眉垂眼,聲音平靜:“師父,我要離開暮白山。”
沈潮生原本平靜的表情霎時像面具一樣裂開。同時,周圍的師兄弟們也驚詫望向列松,交頭接耳的聲音此起彼伏。
“你說什麽?”沈潮生一下子站起來,甚至懷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
而列松仍舊聲音堅定:“我要離開暮白山。”
他甚至沒有說請師父準許,大有一副不管沈潮生說什麽他都不打算回心轉意的樣子。
列松的話正如一碗滾油潑進雪地,霎時帶起一連串反應。
沈潮生面皮抽動,卻又因為太多人在場,他愣是壓下了自己猙獰的表情,咬着後槽牙:“離開暮白山?列松,你是修煉的時候把腦子練壞了嗎?”
“好好想想,你是誰養大的!你能有今時今日,又是誰給你的!若是沒有暮白山,你能活到今天?”
氣氛一時繃緊,劍拔弩張起來。底下弟子們面面相觑,這時周圍的長老們也反應了過來,有長老幹咳兩聲,上前溫聲勸慰沈潮生,也有長老斥責列松,讓他快點向自己師父道歉。
被擠到角落沒什麽存在感的遠山長,看不見列松的正面,只能看見列松背影——青年脊背挺直而沉默,那把被他抛下的佩劍正落在腳邊。
遠山長莫名有種感覺,他感覺列松不會認錯,更不會收回剛才那句話。
果不其然,列松絲毫沒有收回那句話的意思,只是又重複了一遍:“師父,我要離開暮白山。”
剛被勸得略微放下火氣的沈潮生,因為列松這句話,霎時額角青筋又跳了跳。
他怒目而視下方的列松,青年擡眼,那雙眼窩深邃的漂亮眸子平靜過了頭。只要和這雙眼睛對視,你就會知道這雙眼睛的主人,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堅決到沒有絲毫回轉的餘地。
沈潮生深吸一口氣,壓下怒意:“你總要告訴我為什麽——我自認待你不薄。”
列松沉默片刻,道:“師父所求之道,與我心中之道相悖。”
“弟子不想與師父變成敵人,離開暮白山是唯一的辦法。”
沈潮生震怒:“你這是什麽意思?是在指責我當初沒有救鏡流嗎?!”
分明沒有任何人提起鏡流,但沈潮生仍舊第一時間想到了鏡流的那件事情。但在他提起鏡流後,列松反而變得更加沉默,以及……失望。
其實不僅僅是鏡流的事情。列松一直都知道自己師父私德有虧,但無論沈潮生對不起誰,卻都從來沒有對不起他列松;相反,沈潮生對列松當真是極好,甚至在列松小時候完全充當了父親的角色。
但随着年齡逐漸增長,列松開始參與一些宗門內部雜務之後,他發現自己越來越無法對沈潮生的行為保持沉默。沈潮生是個非常自負并驕傲的人,他對自己做出的所有行為都堅信是正确并懷有大義的。
他不會聽從他人勸告去改變自己的行為,并對一切軟弱的情緒嗤之以鼻。沈潮生青睐列松的原因也很簡單:列松無父無母,天賦極強,又是天生劍骨——而且心态絕佳。
這樣的人,修道也不容易生出心魔。
列松垂了眼睫,道:“與鏡流無關,只是我與師父,道不同,不相為謀。”
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從鏡流出事之後,他的心态就出現了問題。鏡流的死讓遠山長從以前沒心沒肺的小弟子變成了刻苦努力,對師父言聽計從的好徒弟。
但這些落在列松眼裏,只讓他更加無法接受沈潮生。
他和沈潮生的性格問題已經到了不可磨合的地步。如果繼續留在暮白山,繼續做沈潮生的弟子,列松的修為将會直接卡住,自此再也不能進步。
沈潮生被列松的回答氣笑。
他拂開意圖攔住自己的長老,咬了咬腮幫子,面皮緊繃:“好一個道不同不相為謀——未曾想,我居然還養出來一個和我道不同的弟子。”
“你是暮白山養大的,你的劍術是暮白山教的,你在我身邊修行二十六年,衣食起居全都是暮白山給的,現在說離開就離開?天底下哪裏有這樣的好事!”
面對沈潮生的刁難,列松仍舊沒有絲毫動搖。他定定望着沈潮生看了一會兒,腳尖勾起地面佩劍;其他人頓時緊張起來,還以為列松已然大逆不道到要對長輩動刀劍——
劍光出鞘,翩若驚鴻,自青年胸口穿了個來回,劍氣從列松胸膛中勾出一截半臂長的銀白色細長骨頭。那骨頭剛一落地,便慢吞吞蕩開一層劍意,發出細微嗡鳴。
周圍人頓時嘩然,滿座皆驚起,就連主位上的沈潮生,都愕然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看向面色蒼白的列松。
列松轉手将沾血的長劍也抛在地上,擡起臉平靜無波望向沈潮生:“我一生所有皆為暮白山和師父饋贈,唯獨劍骨是生而有之。”
“我想劍骨應當比我值錢,以此償還暮白山二十六年養育之恩。”
劍骨确實是可以從人體裏剔出來的。
世間最強的寶劍,便需要用劍骨來煉。但一個有劍骨的孩子必然也有強大的修行天賦——先不說劍骨千年難得一見——挖出劍骨無異于毀了一個将來可能登頂的劍道好苗子。
更何況挖出來的劍骨也不能再安進別人身體裏,只能拿來鍛造寶劍。鍛造出來的劍一出爐就是神器的标準,實力不夠格的人根本沒辦法用。
所以一般大門派找到有劍骨的孩子,自然更傾向于将其帶回宗門培養,而不會往挖人劍骨那方面想。
沈潮生渾身一顫,忽的反應過來,目光掃過身邊幾個師兄弟,其中有幾位劍修眼珠子都快要粘到地面那截劍骨上了。他怒喝一聲:“遠山長!你師兄犯糊塗,你還站在那幹什麽?快把你師兄的劍骨給他摁回去——”
遠山長這才反應過來,慌忙應聲,跑向列松。只是他剛跑出去兩步,耳邊忽然想起一陣清脆的銀鈴聲音,旋即遠山長便感覺四肢發軟,噗通一聲面朝下倒在地上。
不只是遠山長,在那輕快的銀鈴聲響起時,滿屋弟子,長老,就像下鍋的餃子一樣,撲通撲通倒地。除去鈴铛聲外,遠山長還聽見了一種窸窸窣窣的古怪聲音從頭頂傳來。
他下意識擡起頭往屋頂上看——不看還好,擡頭這樣一看,卻險些将遠山長吓死;只見屋頂上不知何時盤繞着一只巨大的蜈蚣!
作為修道者,遠山長也見過許多原身猙獰可怕的妖怪,但這麽大,盤起來的身體能将整個屋頂都占據的巨大蜈蚣!他生平第一次見!
更不要說那蜈蚣密密麻麻不斷蠕動的細長對足,爬過屋頂木料時不斷發出密集的窸窸窣窣的聲音,伴随着那些細碎聲音一起落下的,卻是無數微塵,與空氣融為一體。
殿內所有人都倒下了,唯一站着的人居然是列松。遠山長仰起頭艱難看向列松,忽然想起今天的大殿新弟子入門儀式是列松負責的。
銀鈴聲近了,一個穿着南诏服飾的少女蹦蹦跳跳走進來。她腰間彩繩上纏繞着鈴铛,藕節似的白皙胳膊,骨肉豐盈,手腕上戴着兩圈紅繩,紅繩收尾的束口編織成一只栩栩如生的蝴蝶。
她跳過門檻,吹了聲口哨,盤踞在屋頂的蜈蚣游走下來,溫順俯首在少女腳邊。她擡起臉,小巧瑩白的臉上有雙格外漂亮的蓮花眼,眼瞳微微泛着赤金色,眉心一點朱砂紅印,在太陽光底下,秀美得完全不像是個正常的人。
比起人——修道者——少女身上反而透露出一種微妙的神性。
她走到列松身邊,撈起他胳膊搭上自己肩膀,還抽空瞥了眼地上那截劍骨。
少女歪了歪頭,自然上翹的唇角明顯彎了彎,笑意淺淺:“哇!你居然真的把自己劍骨挖出來了啊?”
“真了不起,比你那個只會逃避責任,抛妻棄子的師父好點,難怪我第一眼就覺得你人還怪好的。”
列松本來痛得要死,聽見她這句明明是誇獎卻又莫名陰陽怪氣的話,忍不住:“你見我第一面的時候明明放蛇咬我來着……”
少女轉過頭去,完全當列松說的話是空氣,只對倒在地面暫時不能動彈的沈潮生露出一個燦爛笑容。
“初次見面,我叫鐘魚,是列松在南诏交的好朋友。他已經把他身上最值錢的東西拿出來還你了,我做見證人,從此他和暮白山兩不相欠。”
“人呢我就帶走了,你別想着以後再來找他麻煩,我這人很護短的,你要是來找我朋友的麻煩,我就會半夜放蛇去咬死你的守塔弟子,然後把你那個什麽缺缺塔的封印全部撕掉,送大家一起去酆都!”
沈潮生眉心一跳,怒意險些沖上天靈蓋。自從他拜入暮白山後,就未曾有如此屈辱的一刻,被一個年紀可以當自己女兒的小姑娘訓斥,簡直是奇恥大辱!
只是他的舌頭也被蜈蚣灑下的磷粉所麻痹,根本說不出話來,只能憤怒的瞪着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