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凡意志堅定者

凡意志堅定者

露西亞趴進柔軟的被褥裏。冷靜下來後,她開始後悔和泰勒吵架,為他辯解:不是誰的教育方式都一樣,更何況泰勒還是一介武夫,行事自然更加粗暴。但對他的厭惡卻不減半分——好在她沒把他當做偶像,否則此時,她大概要氣到整日整夜以淚洗面了。

她又想起自己的父親,在她學會識字後,父親就要求她開始把每天發生的事記下來。那時她不知道怎麽寫,每天都給父親看完日記才睡覺。等到7歲時,父親已經拒絕看她的日記,并說:“露西亞,你不能給我看這些啦,你應該有自己的小秘密。”

想到父親,露西亞的眼眶又紅了。在情緒爆發出來前,她決定把小鷹放出來玩玩。

見她準備打開籠子,侏儒獵鷹叫了一聲,輕快地躍到她的手上,又鳴叫一聲。

“你好?”露西亞試探地問。她用手指逗逗它,在它頭頂摩挲,它眯起眼睛,除此之外沒有表現出更多反應。

于是露西亞去看那片指針白樹的葉子,那片葉子仍然流金溢彩,具有攝人心魂的魅力。

“是有用的,對吧?”露西亞戳戳它堅硬而小巧的喙,搬了條矮凳,踩着坐上露臺,放飛手中的獵鷹,“去吧,去飛吧。”

她最終還是沒有和伊格內修斯說泰勒的壞話。好在伊格內修斯也沒仔細詢問。

不過她又開始擔心伊格內修斯會認為她是無禮的人,對她的印象下降,別說愛她,就連喜歡也談不上。

整個下午,露西亞都心不在焉。當伊格內修斯說要離開莊園幾天,去參加家族宴會的時候,露西亞也提不起半點精神,而是在腦海裏想,他一定是讨厭她了。

“露西亞,和我們一起嗎?”伊格內修斯見她這般失落,詢問道。

露西亞強扯出微笑:“不用啦,我是個外人。”

伊格內修斯湊近她,“你還在生泰勒的氣?”

露西亞搖頭,說道:“和他說的一樣,只是觀念不同而已。主要還是我的錯。”

伊格內修斯改變她的語序,“你們都沒有錯,只是觀念不同而已。”

“謝謝。”

“這是事實。”

于是,整整一晚,露西亞都在腦海裏不斷回憶這段對話,像個要把櫃子磨平整的木匠,不斷打磨它,回憶伊格內修斯逐漸變溫和的紫羅蘭色眼睛。

在後半夜,她終于意識到,這種行為是有害的,她可以肆無忌憚談論愛情,但絕對不能墜入愛河。于是她又沉湎于寫作去了。

她寫詩或者文章,謹慎地對待情感,把它們歸咎為對于自然的愛、對于土地的愛、對于海的愛,就是拒絕談論兩性的愛,那是棘刺,而知更鳥還沒做好把胸脯撞上去的準備。她躊躇不前,同時又明白自己只是在拖延,總有一天她會接受命運,撞向荊棘叢,用熱血染紅一朵玫瑰,僅此一朵,然後死去。直到死亡,她也不會知道,那朵玫瑰是紅是白。

拖延是惡疾,拖得越久,反噬越來得猛烈。她必定會等不到看清玫瑰的顏色,就把心跳與熱血毫無保留交付出去了。

露西亞的視覺終于在文字中模糊了,于是最炙熱的情感悄然浮現,但她卻無法觸及,只知道眼前展現了一片奇異的海洋,她像創造者,光腳走在海面上,海面廣闊無際,可以看見海浪之下發光的水母與浮游生物。最小的水母都有她的頭那麽大,每只水母的傘帽上都有一朵奇異的四葉草,發着幽藍的光。而後,一群飛魚來了,它們拍起浪花躍出水面,露西亞看見它們半透明的胸鳍張開,把月光奇異的銀色分解,又消失在廣闊無垠的海面。

指針白樹的葉子從空中飄來,瘋狂地墜落,在海面泛起層層漣漪,她撿起一片,這片金葉不再美麗到讓人心悸,它給了她觀察的機會。她看見時空被碎裂的鏡子映在金葉上,那些已經發生的既定現實一一呈現。

她看見能超越時間的女巫自光明中重生,她的新軀體染上生靈神殿的輝光。她正拿着名劍穿過精靈王茂密的叢林,那柄劍名為“獻給露西娅的薔薇”。關于傳說中的神器,還有一個美麗的故事。

傳說,知名劇作家露西娅愛上了遠古的星星,那顆星星是英雄亞摩斯的靈魂。她瘋狂地書寫着與他的故事,懷抱着對愛最崇高的贊美寫下一篇又一篇劇本,所有人都以為露西娅會登上巴別塔進入群星之間,與亞摩斯相會,卻沒想到,她竟然跌落進塔爾塔洛斯,被荊棘纏繞,罪名是愛上不該愛的人。

無法僭越的鐵律最終被喜愛故事的時鐘神殿使者打破。亞摩斯把自己的骨給她,又請她以獸人特産的秘銀鍛造,輔之以黃金和寶石。

于是,一柄名劍誕生了,它銀色的劍柄纏繞黃金做的荊棘,紫水晶的蛇纏繞薔薇,蜿蜒着延伸到鋒利的劍身。

蛇與荊棘是警告,薔薇則是祝福,露西娅借着這柄劍劈開荊棘,攀爬向上,最後終于成為一顆星星,與亞摩斯相會在每年7月。

露西亞回過神來,那片金葉已經不再展現過去,于是她又撿起一片。

這次,她看見在爬滿桃金娘和薔薇花園裏,男孩坐在秋千上搖晃,他盯着被無名力量按在地上苦苦掙紮的知更鳥發呆,眼睛裏一片死寂的潭水,比海中藍洞更加攝人心魄。有人打斷了他,小鳥啼叫着迅速飛走。

一只比它大一點的獵鷹撞上它的脖子,叼走它回到巢穴中享用。這該是美好的一天,它會在飽餐後下地走走,不是為了捕食果腹,僅僅是為了讓陽光為它灰色的羽毛鍍上一層金色的輝光。不料,它吃飽喝足在草地裏散步,卻被人用雷電擊昏,醒來時已經被關在籠子裏。

它橫沖直撞,企圖能夠撞破囚籠。失去力氣後,它匍匐在籠子裏,就像靈魂已經離開肉身,飛去六芒星神殿了。直到有人将籠子打開,它才用盡最後的氣力,用捕食者的姿态迎接死亡。徒勞的掙紮造就不屈的悲劇,無辜的獵鷹的靈魂被黑泥包裹,死寂一片,它的軀殼任人操控,靈魂卻堕入無望的虛妄,直到孤寂的黑泥被金屬色的光一點點照亮。它覺得自己好像去過時鐘神殿,是曾經在指針白樹枝葉上栖息過的飛鳥,在金葉的撫慰下,它找回了自由。風穿過翅膀,雨淋濕羽毛,這就是自由。

露西亞透過它由暗轉明的眼睛,看見衣裝皺巴巴的詩人在酒館彈唱,他的眼睛陷入迷惘,靈魂已然不在,飄去最幽暗的樹林獵殺魔物,潛入最深邃的海洋找尋水妖。從樹葉中傳來一陣美妙的音樂,它點亮了這片葉子,但露西亞無法分辨這是由怎樣的器樂發出的,有時她認為是所有樂器精心排布後從天上傳來的,有時她又覺得那是豎琴,或者鋼琴、小提琴、風笛的獨奏。

一個精靈出現了,他頭戴銀色的冠冕,整個都在發光,像樹林裏燃燒的螢火蟲,他把她引到更多光的地方,那裏接近低沉而巨大的月亮,月光撒在海面上,浸透青金色海水,把它變成蛋白石與月光石的顏色。

露西亞繼續跟他走,她注意到,她的衣物也染上星海的顏色,裙擺閃耀變化,拖在海面上。

這條裙子沒有繁華的蕾絲,也沒有龐大的裙擺,它的袖子很寬,金飾銀飾墜着,碰撞時發出丁丁瑛瑛的聲響,如同祭司穿着帶鈴铛的衣服,搖聖鈴,跳旋轉舞,旋轉走到祭壇中心發出的聲音,空靈澄澈,通透無比,叫人想到白水晶和冰塊。

露西亞的視線裏出現一片閃耀的星空,這片星空随着她的步伐顫抖,讓她看不清精靈的身影。但她不覺得恐慌,她正走在光裏,手捧金薔薇,頭上戴花環,陪伴着她的是風信子和毛地黃的香氣,美好的祝願與目光停留在她身上,她感到雲雀般歡快,心撲通撲通跳。

精靈把她引到同樣身着禮服的人面前,他沒有穿人類結婚時的西裝革履,墜滿星光的精靈袍子遮蓋了他修長的雙腿,但沒有掩飾他的脊骨,他骨節分明的手向她伸出,她迫不及待地拉住那只手,故友重逢般踮起腳尖擁抱他。

現在,他們面朝豐盈的月亮,月光落在他們十指緊扣的手上,他們站在一條生命之河裏,這條河鏈接這過去、現在、未來,并且将不斷延伸。所有人的故事都在河裏落下,所有事物都在河裏沉澱,鋪滿金葉的河、靜靜流動的河。

這一刻是靜止的,由于落滿星光的面幕遮擋,露西亞沒能看清這位男性的面容,但她知道,他們将永恒。

當第一滴晨露從葉片上滴落,金色的陽光破開晨曦照在金色的籠子上,獵鷹的眼睛直直盯着初升的朝陽,灰色的翅膀上也染上它美妙閃亮的顏色,油光水滑。它突然發出一聲高亢的啼叫,驚醒露西亞敏感的靈魂。希望與奇跡就在此刻降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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