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星月(七)
星月(七)
他放下豪言,直言沒有人敢阻攔他,但他心知肚明的是,所有人都會阻攔他。明煊到底是年輕氣盛,雖未明說,但将星月留在了自己的床榻之上,鬧得宮中上下人人皆知。國君大怒,又無可奈何,責罵過、懲罰過,但到底是自己的親生兒子,是明靈國未來的國君,他下不了狠心。
國君做出了妥協,可以将星月留下來,但要立司徒家的女兒為太子妃。明煊果斷拒絕,若不能一生一代一雙人,那與死有何區別?
如此僵持了多年,國君身子愈發虛弱,最終在第十年駕崩。明煊在登基的當天昭告天下,要立星月為後。
這當真是匪夷所思、大逆不道!将男子立為後,明靈國豈不是要滅絕了?這怎麽能是明君!子民們哭天喊地地跪在宮門外,祈求國君開恩,善待他們這些無辜百姓。
所有人都認為明煊不會是一個好國君,惶惶不可終日,只是令他們沒想到的是,國君在繼位後一是大力整頓朝堂上下的風氣,嚴打貪贓枉法,一經發現立刻革職抄家;二是減免了賦稅,大大減輕了百姓們的經濟壓力;三是廢除賤籍,原本的“賤民”可讀書科舉,有朝一日亦可在朝當官;四是開設女子學堂,允許女子也可同男子一般習四書五經;五則是修建存善館,行善布施,救濟災民。
不過一年,明靈國的國力強大到了可怕的地步,饒是千年前的第一大國安槐國也望塵莫及,明靈國亦是成為了附近國家人人向往的聖地。
再也沒有人對國君立星月為後的荒唐決定有異議。
“星月。”明煊笑着走進寝殿,卻沒有看到心心念念的人,問了宮女才得知星月此刻在禦花園中賞梅花。
前兩日剛下了一場大雪,天寒地凍的,星月的身子骨一年不如一年,一到冬天他恨不得整日将星月抱在懷裏暖着,每天晚上故意将星月弄得昏睡過去,好讓他能睡個懶覺,避免一得了空閑就跑出去玩了。每日天不亮他去上早朝,往往回來時星月還在睡着,只是今日早朝時有事耽擱了半個時辰,一個沒看住,星月便跑了出去。
明煊讓所有人退下,一個人去了禦花園,遠遠地便看到紅梅林中站着一個身穿白色大氅的颀長背影,大氅本厚重,卻依然能看出他身材纖細,腰肢不堪一握。
又瘦了。
他呼吸一滞,總有一種下一秒眼前的人會消失一般的錯覺,這種錯覺使他恐慌,使他心痛。他大步走上前,直到握住星月的手時才微微安心。
“你的手很涼。”
星月微微一笑:“方才看到一枝紅梅被白雪壓得幾乎要折斷,于是将白雪拂去,因此手上沾了些涼氣。”
明煊垂下眸子,掩去其中的悲哀。他怎會不懂星月話中的深意,連他都意識到自己太過極端,他不準星月私自離開寝宮,不準旁人見他,他的病态控制欲壓得星月喘不過氣來。可他害怕,害怕星月會消失不見,他不明白這種恐懼因何而來,就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他曾眼睜睜看着星月消失不見一般。
他猜測,星月應當是恨他的。
他久久不說話,星月只是淺淺一笑,問:“今日怎的耽擱了?”
明煊勉強笑了笑:“有一位道長求見,我觀他有些本事,于是想立他為國師。”
星月颔首:“好,雖然明靈國無需依靠國師,可百姓們需要。”
否則稍微有點天災便開始人心惶惶。
自開春後,星月的身體每況愈下,請了天底下最有名的大夫來治病,卻都搖頭表示沒有辦法。他們說這病太奇怪,就好像有什麽無形的東西将星月的命一點點吸走,他們說星月活不過三年了,他們說不該找大夫,或許可以試試找道士。
道士……國師!
明煊讓國師為星月看病,國師看到星月時嘆了口氣,沉聲道:“王後并非生了病,而是撞了邪。”
什麽?
“若要驅除邪祟,須得用桃木焚燒。”
明煊愣了一愣,明白了他話中的含義,頓時火冒三丈:“滾!都滾!”
他将所有人趕出去,大步來到床邊,看着睡夢中仍蹙着眉頭的星月。他不能死,不管用盡什麽方法,他必須活下去。
傳說昆侖山上有仙人,明煊讓明澈代替他處理朝政,在星月身體好轉後帶着星月前往昆侖山。路途遙遠,一路上明煊盡心盡力照顧着星月,似乎是因為離開了囚牢般的宮殿,星月的心情愉悅了起來,身體也好了不少。
他的話也多了起來。
“百姓對開設女子學堂一事仍有異議,甚少有女子敢于去學堂讀書,不過這只是暫時的,不可因為人少便關了學堂,也不可因為人少便對此事不上心。我聽聞白狐國也開設了一所女子學堂,這是件好事。若是有鄰國來使,可略提一二。”
明煊颔首:“好的。”
星月坐在平穩的馬車中,看着木桌上的沉香,輕聲道:“來投奔的難民過多并不是一件好事,不如給他們兩個選擇:在明靈國中無償幫國內的百姓做事,同時會保障他們的衣食住行,或者拿一些銀子離開。”
馬車緩緩慢了下來,明煊攥緊手中的鞭子,手指因為過度用力而顫抖着,眼眶不知不覺間紅了。
他似乎已經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因此細細交待着……遺言。
明煊狠狠壓抑住心中奔湧的情緒,指甲嵌入了掌心裏,緊握着的右手滴着鮮血,聲音微顫:“我腦袋笨,記不住的,你要時時刻刻叮囑我。”
星月沉默不語。
因為這件事,明煊心不在焉起來。
馬車駛進了森林之中,大約半柱香後,星月聽到了奇怪的動靜:似乎是某種動物凄慘的喊聲,他喚道:“明煊。”
“明煊!”
明煊猛然回過神來,重重扯住繩子,白馬擡起前肢堪堪停下。
先前被馬蹄聲掩住的聲音終于一并爆發出來,毆打聲、謾罵聲、不知何種動物的凄慘喊聲。星月撩開簾子,不顧明煊的勸阻下了馬車,兩人順着聲音的來源走過去,遠遠地看到三五男子在毆打一只雪白的狐貍。
注意到有人過來,他們非但不收斂,反而抽出腰上的大刀想砍死這只白狐。
“住手。”星月走上前去,明煊緊緊跟随着。
星月目光憐惜地望着白狐:“這白狐做了什麽錯事,你們要如此毆打它?”
那拿着大刀的人罵道:“這畜生偷吃了我們的幹糧,一點都沒有剩下,我們幾個還要趕路,怎能不生氣!”
星月聞言問:“你們要去何處?”
“藍羽國。”
“倒是順路,不如你與我們一同前往,但條件是,放了這只小狐貍。”說完,星月靜靜地看着他們,這白狐倒是機靈,邊往前挪邊觀察三人反應,見他們沒有察覺到,立刻奔跑到星月腳邊,仰着頭可憐兮兮地哀嚎着。
三人商量了一下,領頭的略顯遲疑:“好,只是我們幾個餓了許久了,你們可有足夠的幹糧?”
星月微微側身,手指向馬車的方向:“請。”
這白狐傷得太重,星月便将它抱進去上藥,它眨着大眼睛一直看星月,星月忍不住微微一笑:“你這小狐貍倒是有幾分通人性,日後莫要再偷吃別人的幹糧了。”
白狐又可憐地叫了一聲,好像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
将三人送到了藍羽國,又過了許久,白狐的傷已經好全了,只是它不願意走,時時刻刻跟在星月身邊,星月無法,只能将它留了下來。
兩人一狐終于跋山涉水來到了昆侖山,只是不知怎的,旁人皆能入山,他們卻好像被一道屏障擋着一般怎麽也進不去。明煊走投無路,膝蓋一彎,跪了下來。星月的眼睛一下子便紅了,急忙要将明煊扶起來,可明煊卻怎麽也不起來,不停磕着頭:“求仙人救救星月,求仙人救救星月,求仙人救救星月……”
一國之君跪在了昆侖山下,祈求傳說中的仙人大發慈悲救救他的愛人。
那白狐似是有靈,竟有樣學樣也跪了下來,嘴裏不停發出詭異而綿長的叫聲,似乎也在說着和明煊一樣的話。
星月擡手拭去眼淚,握住明煊的手,“我們走吧,不要求他了,好不好?”
他怎麽忍心看着心愛的人為了他低聲下氣地下跪求情。
“明煊,回去吧。”星月的聲音哽咽起來:“我們回去……”
“唉……”不知是誰長嘆一聲,聲音滄桑卻又空靈,似乎很遙遠,又似乎就在耳邊。
明煊激動地擡起頭:“仙人?是仙人嗎?”
又是一聲長嘆,良久後無奈道:“這是星月的命數,回去吧。”
明煊的眼睛紅得吓人,睫毛微微一顫,眼淚便砸了下來,他怒聲質問:“什麽命數?他一生沒做過惡,處處為百姓着想,為明靈國着想,他憐惜女子的命運,于是開設女子學堂,憐惜天下百姓疾苦,于是減免了賦稅開設了存善館……這是什麽狗屁命數?為什麽偏偏是他要遭遇這種不公!”
仙人沉默許久:“我自然知他是良善之人,只是……命數便是如此無情。我亦是可憐你二人,若你二人信我,那便聽我一言。”
“星月僅剩下三年的壽命,若你二人不再回明靈國,找一個世外桃源隐姓埋名可平安度過最後三年。”
“他們回去了嗎?”文竹聽到明煊為了星月下跪時已經哭得不能自已,感動于兩個人之間的情意,又恨天道太過無情。
其實他心裏知道兩個人一定回了明靈國,只是心存僥幸心理,想聽到他們兩個沒有回去的消息。
仰月已淚流滿面,她壓抑着哭腔說:“國君不要回去,只是星月說明澈心思單純,若是他們遲遲不回,或許會被有心人陷害,又挂念明靈國的百姓,因此執意回去。”
“是我害了星月,都是我的錯。”
他們回了明靈國,只是不知為何所有人看向他們的眼神都帶着恐懼和疏離,不,不是看向他們的,是只看向星月一人的。
明煊預感不妙,找到明澈質問他這段時間究竟發生了什麽。
明澈支支吾吾地說:“是、是國師說、說嫂嫂乃青丘山九尾狐轉世,說嫂嫂身邊有一白狐,便是嫂嫂的子孫。”
國師……他怎會知他們會帶着一只白狐歸來?
“他還說、還說……”
明煊大怒:“還說什麽?”
明澈咬咬牙:“還說若想明靈國長久,需國君親手殺掉九尾狐!”
國師!明煊咬牙切齒,恨不得現在就将國師抓出來大卸八塊,他讓明澈保護好星月,派人去尋國師,卻發現國師早已不知所蹤。
他昭告天下國師妖言惑衆,已畏罪潛逃,只是相比凡人國君,百姓更願意去相信一個玄之又玄的道士。
他們說,一定是星月對國君使用了妖術;
他們說,星月是妖,如果不是國君英明,體恤百姓,明靈國想必早已滅亡;
他們說,若想明靈國永存,星月必須死。
他們又跪在宮門外,将宮牆死死圍住,哭天喊地求明煊親手殺了星月,殺了他最愛的人。明煊從未如此寒心過,他不明白自己和星月守衛國家,保護子民的意義是什麽,他站在宮牆之上,居高臨下地看着烏泱泱的子民。
這是星月憐愛的子民們。
可笑,荒唐。
明煊失望至極,心灰意冷地回了宮中,将星月鎖在了房中,以為這樣就能保護住他心愛的人。
星月又何嘗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他眼睜睜看着當初朝氣蓬勃的明煊變得頹廢易怒,仿佛透過明煊看到了他的父王。心越來越痛,也越來越冷。
明靈國不能滅亡。
他知道這宮中只有明煊一人想鎖住他,于是他随便喚來一個太監,命他砸開了鎖。
除了明煊,沒有人想讓他活下去。
白衣随風搖曳,星月緩慢地走向宮門。
總會死的,只是或早或晚罷了。他不知道自己對子民們是何種心情,恨嗎?不夠恨;無奈嗎?或許是有的;難過嗎?似乎又不難過。很奇怪,他俯瞰自己的子民,好像看到了許多年前上街時熱情呼喚他為“太子殿下”時的熟悉面孔。
無論他是太子殿下還是廢太子,亦或是明煊的王後,這些人依然是他的子民,是他從小立志要做到“愛民如子”中的“子民”。
他們将宮牆死死圍住,看不到一片空地。
他忽然想賭一下,于是背過身去,如同傷了翅膀的白色蝴蝶般跌落,沒有人接住這只脆弱的蝴蝶,蝴蝶重重砸在了堅硬的地面上。周圍人尖叫着、雀躍着,卻都緊緊貼在一起,生怕沾到一點肮髒的血液。
他錯了,他不該賭人心的。
死前,他似乎聽到了小狐貍凄慘的叫聲,也似乎聽到了明煊的聲音。
仰月緊緊攥着手中的白衣,低聲啜泣着:“我殺光了所有人,國君不知所蹤,我本想殺掉明澈,他卻問我:‘你是我嫂嫂救下的白狐嗎?’”
那一刻,她想到了星月,星月是那麽善良,那麽疼惜他們的弟弟,于是她心軟了。
“我滿身是血,他沒有害怕,反而讓我躲起來。他說他去找明煊,送我們離開明靈國,然後找個沒人的地方躲起來。”
“我找遍全天下終于找到了國師,與他打鬥中不慎傷了雙眼,而我将自己的一絲靈力植入了他的體內,離開乾坤袋後我便留在此處,只要他來到明城附近,我便能感知到他的蹤跡。”
無雙輕輕問:“後來你是如何找到明煊的?”
仰月聞言終于流露出了一絲哭腔:“宮牆之下,他緊緊抱着星月。”
雖然她并未說出明煊的死因,可也能猜測到是明煊在無盡的絕望之中,于宮牆上一躍而下,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拼盡所有力氣緊緊抱住了星月。
“我分不開他們,因此将他們葬在了同一棺中,挖出自己的內丹一同葬入其中,可保他們肉身不腐,只是……”她恨恨地“瞪”向方海的方向:“他卻毀掉了內丹!他的身上沾染了我的靈力,他一定與國師有關系!一定是國師派來讓他毀掉星月和國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