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蝴蝶谷（十）

蝴蝶谷（十）

雨，越下越大了。

文竹雖然看上去不靠譜，但無雙安排的任務他每次都能快速完成，他便是在中年男子敲響鑼，宣布拍賣會正式開始時回來的。來時眼眶是紅的，胸口劇烈起伏，呼吸聲粗重：“氣死我了，有一半以上的人家的地窖裏囚禁着一個鲛人，有幾戶甚至囚禁了多個鲛人，那些鲛人因為長期缺水已經奄奄一息。”

他說着說着便哭了，邊抹淚邊哽咽着道：“他們說下雨之前這些人每天都會出海，用漁網将他們困住，然後用魚叉插/入他們的魚尾中，這樣他們便沒有力氣再反抗了。很多鲛人因為疼痛難忍，所以還沒到岸上就死了。鲛人們被關進地窖後會遭遇非人的虐待，目的是取出鲛人淚，再高價賣給其他縣城。”

“更可怕的是，這樣殘忍的事情已經持續了一千五百年了，鲛人幾乎滅絕，存活的鲛人只得日日夜夜藏在海底，但這樣也不能避免被人殺害。他們會用麻繩捆住奄奄一息的鲛人們作餌，從而捕撈了更多的鲛人。”

天玑的眼眶也濕潤了，眸中充斥了驚駭與憤怒：“鲛人淚化為珍珠，怪道鹿城盛産珍珠！這群凡人……他們怎如此喪心病狂！”

無雙微微低下頭，片刻後又擡起，眸子凝成了冰，冷得駭人，他問：“仰月，你怎知他是鲛人王？”

蓮花缽小幅度晃動着：“我聞到了熟悉的味道。”

“藍绡被關進乾坤袋的時間晚于我，那時我的眼睛已經受傷，只感知到身邊多出了一個妖怪，血腥味撲面而來，我與他搭話，他并不理會我。又過了很久很久，乾坤袋中來了個琴鬼，這琴鬼頑劣極了，像個惡童。它認定藍绡身上有他認識的人的氣息，藍绡不理會它，它便攻擊藍绡，我幫藍绡擋了一下，我二人皆受了不同程度的傷，因此身上都留下了屬于琴鬼的味道。”

仰月語氣堅定：“仙人請信我，我絕不會認錯。琴鬼的味道很奇怪，有着濃郁的血腥味和淡淡的竹子味。”

“竹子味？”文竹困惑地揪起自己的外衣嗅了嗅，小聲嘟哝：“沒有啊。”

“咣當——”

一聲巨響驚得衆人皆聞聲看過去，只見洶湧的海水重重拍在了結界牆上，結界牆搖搖欲墜。可底下的凡人卻好似根本沒有聽見，只專注地盯着那個白發藍尾的鲛人。

“十年——”中年男子驚喜地敲鑼，“十年一次，十年兩次……”

底下有人喊：“十一年！”

衆人又不解，天玑問：“十年，十一年，這是什麽意思，他們不是用錢做交易的嗎？”

不過一會功夫，底下已經炒到了三十年，那人是個青年，“三十年”一出，許多中年男子猶豫不決。

就在鑼即将被第三次敲響時，忽聽有人喊：“四十年！”

他周圍的人驚愕地看過去，卻見他正抓着自家女兒的手高高舉着，他們皆愣了一下，然後變得更加瘋狂。

有人抱起了自家的襁褓嬰兒高喊着：“四十五年！”

瘋狂的叫喊，孩童們的啼哭，老人的謾罵，皆不絕于耳。

底下越鬧，樓上便越靜。房檐上靜得可怕，宛如有一層看不見的冰爬到了房檐，慢吞吞将他們包裹。

文竹後背發寒，勉強地扯了扯嘴角：“不是我想的那樣吧？”

無人回答，他的聲音弱了下去：“不能吧……”

“鹿城幾乎人人家財萬貫，錢已經變成了最不值錢的東西，想要換得珍貴的寶物，就必須用更值錢的東西來交換。”

“比如……壽命。”

文竹指着下面的中年男子，問雲青：“你的意思是，他在買別人的命？”

雲青輕輕搖頭：“我猜買命的另有其人。”

最終有人喊出了激動又掩不住驚恐的“九十年”，下面人這才靜了下來，齊齊看向他。他懷中抱着個襁褓嬰兒，看上去才剛足月。若當真敲定了，這嬰兒定活不到會跑會鬧的年紀。

中年男子興奮地敲響了鑼：“九十年第一次！”

文竹急聲問：“我們怎麽辦？”

“九十年第二次！”

文竹低喊一聲：“無雙！”

“九十年第三……”

“住手——”

這道聲音不是來自房檐上，而是來自于人群中。

無雙收回法力，盯着人群中的兩個老人，只見他們沖到中年男子面前，老漢搶過了他的鑼，重重扔進了水中，他氣得臉紅脖子粗，指着衆人大罵：“你們這群畜生，簡直是喪盡天良了！”

“欸？我好像在哪見過這對老夫婦。”文竹絞盡腦汁地回憶了下，眼睛一亮：“就在雨停之後，這對老夫婦在城中擺攤，我當時還想，他們怪像無雙和楚公子的。”

雲青挑了挑眉，似乎很滿意他的說法。

老媪佝偻着腰，臉上的表情憤怒又無力，聲音滄桑沙啞：“你們停手吧，不要再殺害無辜了！”

那個喊出“九十年”的人眼見着就要得手了，卻被這兩個老人攪黃，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上前推搡着老媪，“你別多管閑事，老子今天必須把這怪物帶回去！”

那老媪險些被推倒，被老漢扶住，他怒罵道：“你們會遭報應的！”

可衆人已經不耐，要将這兩個老人趕出去，動作言語粗魯極了。老夫婦幾次險些被人推倒，都被無雙用法力攙扶了下。

雨越下越大，院子裏鬧成一團，藍绡卻靜靜地看着他們，而後緩慢地擡起頭，看向了南海的方向。

“咣當——”又是一聲巨響。

天玑下意識問：“要救嗎？”

随即愣了下，似乎沒料到這句話會從自己的口中說出，然後他發現，沒有一個人回答他的話，代表着他們也不知道該不該救。他複雜地看着下面的亂成一團的凡人，無力的感覺充斥了全身，“我沒有想到凡人竟能如此歹毒。”

文竹很輕地嘆了口氣，問：“無雙，我們該怎麽辦？”

無雙冷淡的眸子一一略過那對老夫婦、可憐的襁褓嬰兒、或是啼哭或是懵懂無知的孩童，沉默良久：“他們是無辜的。”

“文竹，保護好他們，其他人跟我來。”

無雙飛身而起，眨眼間飛到了海面之上，他雙手緊貼結界，将源源不斷的法力輸入到結界中去，其餘人緊随其後，一同抵擋洶湧的海水。

鼻腔裏滿是鹹腥的海水味道，漆黑的海水似乎有一瞬間變成了張着血盆大口的怪物，又在眨眼間變回了原樣。海水帶着壓倒性的力量沖撞過來，結界竟是顫抖了幾下，他們的身體也跟着微顫。

天玑咬牙大吼：“不行，擋不住的！”

饒是在這樣危險可怖的場景下，無雙的聲音也依舊冷淡平靜：“擋不住也要擋。”

海水一次又一次猛烈撞擊着，結界已經有了裂紋！

凡人們終于發現了這恐怖的一幕，頓時吓得四散逃開，可他們就像是無頭蒼蠅一般亂轉，不知該逃去哪裏。

就在此時，忽聽得一聲大喊：“去北山！”

無雙微微愣了下，回過頭去，淩厲的眸子捕捉着人群中的某道人影。忽的，他微微眯起眼睛，聲音低沉：“方柔？”

只見人群中赫然出現了一道身着道袍的人影，這人正向北山的方向狂奔，偶爾回首，露出了那張熟悉的臉龐，正是道長方柔。

天玑驚愕地瞪大眼睛：“他怎會在這！”

漆黑的海水緩緩倒退，而後形成了一堵更高更厚的牆，這堵牆攜着駭人的力量砸了過來——

“轟隆”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結界轟然倒塌，滔天的海水奔湧進鹿城，四人被海水卷入其中。

在沉入水底的一瞬間，無雙的右手忽然被另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他驀地睜開眼睛，撞入了一雙深邃的眸子裏。

随後，海面之下浮現了詭谲又美麗的一幕：無數鲛人從房子裏緩慢游出，它們的長發如海藻，卷曲柔順，它們的魚尾布滿了傷痕，卻像被雨打濕的花瓣，雖狼狽卻又變得更加鮮豔，它們手牽着手圍繞在一起，臉上帶着劫後餘生的笑意，逆着洶湧的海水，一齊游向海中。

珍珠連成了串，被它們遺忘在了身後，仿佛将傷疤與苦痛抛棄于身後。數不清的珍珠在漆黑的海水中散發着瑩瑩白光，似是在無聲訴說着一個又一個無人知曉的過往。

無雙被雲青抱到了半空中，一把傘遮在了他的頭頂。他看着烏泱泱的人群，仿佛看到了黑沉沉的烏雲。

“仙人。”

無雙看向雲青，視線又僵硬地移到了南海，如墨的海面上鑽出了幾顆頭顱，魚尾在水中若隐若現，依稀能聽到拍打而過的水聲。

他垂眸看着，輕聲說：“我見過這一幕。”

雲青怔住，攥緊手中的傘柄，放緩了呼吸：“何時？”

無雙迎上他的目光，眼神明顯困惑了一瞬，“我初登天庭的那一日，在夢中看到了這一幕。”

他只記得他有意識時便站在南天門外了，有道蒼老慈祥的聲音告訴他要去仙戶殿登記入仙籍，他便去了，掌管仙籍的神仙給了他一塊玉牌，恭敬地稱他為仙人，并帶領他去了一處北方的仙宮，名曰“仙人宮”，他所居住的宮殿喚作“獨清殿”。

他先是去了紫霄大殿拜見天尊，又去拜見了各大天仙，忙碌許久後才回到了殿中，躺在榻上便不知不覺間睡着了。

然後做了一個夢，在夢裏，他看到自己站在一片烏雲下方，天空下着傾盆大雨，腳下是漆黑洶湧的海面，而海面中央，數十個鲛人擡頭望着他，漂亮的魚尾若隐若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