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美人面(四)
美人面(四)
其實若是細看,是能看出輕微的差距的。那張臉相比于無雙的更加柔和,眉目陰柔,是雌雄莫辯之貌。而無雙眉目清冷,雖俊秀非常但絕不會将其錯認為女子。
可無雙來不及細看,他甚至沒有發現那張臉與他的有什麽不同,周圍翻湧的煞氣不容忽視,無雙心下一沉,看向一側。
黑霧中若隐若現的紅衣在風中搖曳,令他感到心驚的赤紅眸子死死盯着地上的屍體——不,準确來說,是屍體上的那一張臉。
來自雲青的滔天恨意和怒火似乎凝成了實體,變化為萬千銀針,齊刷刷紮進無雙的心尖。無雙第一次感到恐慌,眼前的雲青完全變成了真正的厲鬼,血紅色的殺氣在黑霧中瘋狂亂撞,試圖撞破黑霧,沖破禁锢!萬鬼齊哭,百獸怒吼,震耳欲聾的響動驚得屋內孩童嚎啕大哭,吓得守莊人瑟瑟發抖地沖進了房間。再這樣下去,在安槐城中的凡人是受不住的!不可以讓雲青犯下殺戒!一旦犯下殺戒,他保不住他!在玉衡欲要阻止的目光下,無雙闖入黑霧,準确無誤地攥住了雲青冰涼的手!
“雲青,看着我。”無雙單手掐住雲青的下巴,強迫他看過來,血紅的眸子裏空洞無光,無雙眼眶一酸。咬咬牙,壓低了聲音:“看着我!”
雲青已然陷入了他所不知的仇恨中,聽到無雙的聲音,只有丁點反應。他眨眨眼,左眼流下了一行血淚。
無雙隐忍住悲恸的情緒,眸中水光漣漣,微擡手腕,用幹淨的袖口替他擦幹血淚。目光觸及到雲青那漂亮卻慘白無血色的薄唇,不知為何心下一動,仿佛做過無數遍般熟練地鉗住雲青的後頸,微微踮起腳尖,将唇貼了上去。
一片冰涼。
雲青是冷的,無論如何也暖不過來。
這個認知令無雙再也無法堅持,淚水奪眶而出。嘴唇因過度的情緒而微微顫抖着,他後退了兩分,聲音哽咽:“雲青,你看看我。”
為什麽啊。
為什麽他記不起來,為什麽要讓雲青獨自承受所有的痛苦、憤怒、難過和委屈。他在天上當着高高在上的仙人,而雲青就在凡間,守着一棵老槐樹苦苦等待了兩百年。
兩百年對他而言只不過是彈指一揮間,可對在凡間的雲青來說卻是漫長得看不到盡頭的折磨。
為什麽要這麽對待雲青啊。
在這一瞬間,他似乎也産生了恨意,他恨天道,恨天庭,恨天規。
然後下一刻,唇瓣一涼,牙齒被一條滑溜卻又冰涼的東西撬開,那東西肆意地攪動着他的舌,他想後退,卻被一只大手阻擋。寬厚的手掌貼在他的後腰,冰涼的觸感穿過柔軟的布料傳到肌膚,無雙悶哼一聲,擡眼看着面前的臉龐。
眼前人眉心微蹙,雙眸半阖,卷翹的睫毛微顫,如蝴蝶振翅。
此刻的他們在做着最親密的事,無雙後知後覺地紅了臉。
他甚至不清楚後來發生了什麽,只記得玉衡強行壓制住了雲青的煞氣,黑霧消散的那一刻,雲青暈倒在了他的懷中。
他們別無他法,只好現身将雲青送到方才的那間客棧中休息。無雙的容貌勢必會引起騷動恐慌,因此他改變了一下容貌,将自己變成了一個模樣平凡的普通人。
将雲青扶到床上躺好,打發走玉衡,在房間外設下層層結界。無雙壓抑着心中怒火,欲要去紫霄大殿找天尊讨個說法,卻被千萬束金光擋在了南天門外。
這怎麽可能呢?要知道,只有妖魔鬼怪、魑魅魍魉、邪祟兇物及滿身業障者才會被南天門阻擋在外。可眼前的,分明是無雙仙人沒錯啊!這南天門是發了什麽瘋!
四位守門天兵驚愕對視,不知所措。領隊天兵上前一步,恭敬道:“無雙仙人稍等片刻,我等前去禀告天尊……”
“不必。”渾厚如鐘的聲音自天邊響起,四天兵立刻收起金戈,面朝紫霄大殿的方向低下頭去,神情肅穆地單膝跪在雲上。
無雙冷着臉,竟是連行禮也略過了。
“無雙仙人業障纏身,不得踏入天庭半步,待消除自身業障,方可重回天庭。”天尊的話,猶如一聲巨雷炸響在天庭上下,所有天仙、神仙、開了靈智的仙物等等衆仙的耳邊。
什麽?
無雙仙人業障纏身?
誰?!
無雙仙人!
衆仙議論紛紛,一時懷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現了問題,好奇者動用各種法寶查看無雙仙人在凡間犯下了何種業障,但統統毫無收獲。衆仙抓耳撓腮,心裏只有一個問題:
無雙仙人究竟又犯下什麽驚世駭俗的大事了!
無雙冷哼一聲,拂袖離去。
一朵祥雲飛速在雲層中穿梭,無雙立于雲上,眸子虛虛落在一點上,思緒萬千。
他何時業障纏身,又為何業障纏身?他唯一能想到的古怪之處只有安槐城,看來想要弄清楚這件事,就必須去問方才看到與他相似臉龐而失控的雲青了。
可若是詢問,無非是往雲青傷口上撒鹽,徒增痛苦罷了,能否回天庭對他而言并不重要,待日後恢複了記憶,便自然知曉這一切了。
“無雙且慢——”
祥雲緩慢停了下來,無雙轉身,面無表情地看着天邊一朵金色祥雲由遠及近,最終停在了他的面前。
來者着金絲紫袍,手持拂塵,正是純陽。
純陽不怒自威,目光卻有些躲閃,竟像是有些……不好意思。
無雙表情不變,在純陽上前一步時立刻後退一步:“三問鏡不在我這。”
純陽:……
他氣得眉毛都扭成了倒八字:“我何時問你要三問鏡了!誰不知道你無雙從來都是專坑我這老頭子!”
無雙若有所思地垂下眸子,純陽下意識脫口而出的話乍一聽像是責怪抱怨,但細細品味,裏面似乎又藏了些不易察覺的親昵。他本以為純陽對他厭惡至極,可如今看來,卻是并非如此。
“給你。”
他擡眸,面前是一根盤旋起來的鞭子。鞭子由黑骨打造,骨節分明,隐約可見細微倒刺,此為純陽的法寶之一,名曰散魂鞭。顧名思義,一鞭下去,三魂盡散,永無轉世投胎的機會。其實這黑骨鞭一開始名曰“三魂鞭”,只是傳着傳着就錯傳為了散魂鞭,純陽糾正幾次無果,便也由他們去了。
無雙卻也不客氣,将散魂鞭收入了袖中,嘴上終于懂了些禮數:“多謝真君。”
純陽重重哼了一聲:“記住,給你這鞭子不是讓你在凡間亂來的!”
見無雙沉默不語,純陽捋着胡須,意味深長地看着他:“不過……莫要受了委屈。”
無雙心頭一跳,半晌後輕輕颔首,轉身離去。
純陽望着無雙漸行漸遠的背影,忽的笑罵一句:“這小兔崽子真是沒有禮貌。”
他轉身朝相反的方向飛去,只隐約聽得一句帶笑的調侃:“罷了罷了,我教出來的,只能我受着了。不過玉衡那大古板教出個墨守成規的小古板又怎樣,現在不還是被我家這兔崽子帶偏了嗎……”聲音漸漸模糊不清,到最後已聽不分明了。
耽擱了點時間,回到凡間時已經是清晨,天空陰沉沉的,看不到光。大街上空無一人,客棧裏竟有些“熱鬧”。無極宗四少年圍坐在大堂中央的桌邊,吃着包子,喝着白米粥。他們修養極好,吃飯時沒有一人講話,可另一桌就沒有那麽多講究了。兩個穿着深藍道袍的小道士面對面坐着,桌邊堆放着兩根相同的鞭子。他們身量相當,五官更是一模一樣,可見是一對雙生子。
無雙難以忽略心中的厭惡,無意識地蹙起眉,擡腳邁向樓梯,在這時忽聽得一句:“哥,你有沒有聽過一個關于方柔師兄的小道消息?”
方柔?
無雙收回腳,冷冷地打量着兩個小道士。他們的聲音很小,應當是用了某種法寶作為了結界,因此除了無雙,在場的人都聽不到。
方海和方柔接連被他殺死,他們背後的家夥竟還不死心,又派了這麽兩個小道士來送死。
年長的道士嘴裏嚼着青菜,吐字含糊不清:“什麽?”
“我聽說方柔師兄死無全屍,魂飛魄散!”
“咳咳咳——”年長的道士吓得打了個哆嗦,被嘴裏的菜嗆了一下,連忙端起水來喝了幾大口:“你從哪聽來的?”
小道士壓低了聲音:“我們來安槐城的前一夜,夜裏我睡不着,便去院子裏閑逛,忽聽得假山後有人聲。我湊近了,聽到是師父和一個陌生男子在談話。他們一開始在提方海師兄,後來提到了方柔師兄,那陌生男子說方柔師兄死無全屍,又被人打散了三魂七魄,絕無轉世投胎的可能了。”
死無全屍是無雙親眼所見,可魂飛魄散?這會是誰做的?魂魄離體後會短暫失去意識,它們輕如羽毛,風一吹,那三魂七魄便飛向四面八方了。饒是無雙,想要找齊全部魂魄也要耗費一些時日。方柔死後的那段時間,除了無雙在天庭沒有随衆人一同前來肅州外,便只有一人也離開了隊伍。
雲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