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章

第 9 章

小雅蘇醒之後,見躺在醫院的病床上,一位白衣護士握着她纖細的手撤走吊瓶,微笑着退出了房門。之後不知道過了多久,半夢半醒間,又似乎聽見門外有人在悄聲說話,後來說話聲沒了,一連串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小雅猜到是曾春見,趕緊閉上眼睛,裝作已經熟睡的樣子。

曾春見拎着小雅的随身包輕手輕腳地走進屋,見她握着一團紙巾安靜地躺着,撫了撫眉心,低頭走到床邊坐下。順手從兜裏掏出小雅的手機,摁了開關,原本想看時間的他,不經意間瞥到主頁彈出的一條信息,是阮經理的助理阿霞發的:“

“小雅,明天你早點搬到運萊酒店吧,我……”

後面的信息曾春見沒有點開來看,即便他知道小雅忘性大,從來不設鎖屏密碼。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小雅躺在冰冷的床上一動不動,四肢僵硬,脖頸發酸,連呼吸也小心翼翼。

“咳咳……”小雅終于忍不住悶咳兩聲,裝作才剛醒來的樣子扶着額頭彎腰直起身,睜開眼,道,“老師……”

“醒了?”曾春見将小雅的身份證和手機放進随身包,留意到包裏還有一盒安眠藥瓶和一瓶抗抑郁的阿米替林,眼皮跳了跳,随即若無其事地将包放在了一旁的桌上。

小雅伸手按了按後脖頸,啞聲道:“嗯,謝謝老師送我來醫院。”

曾春見沒有說話,拿出自己的手機看了看時間,默然半晌,開口道:“六點了,要不要下樓吃點早餐?”

“好。”小雅不假思索地說完,愣了愣,心想都已經六點了嗎,時間過得也太快了。

果然失眠時間就會變慢,忽然一睜眼就到了明天,總感覺像是穿越了一樣。

她揉揉眼睛,掀開被子下了床,去洗手間洗了一把冷水臉清醒了些,回病房時,正巧看到曾春見在打電話,說:“明澈,起床了嗎,你今天忙嗎,不忙的話,請你助理小張到人民醫院來接我一下,我昨晚喝了酒,不能開車。”

“怎麽,你胃病又犯了?哎,上大學的時候叮囑你一定要吃早餐你偏不聽。”溫明澈念叨道。

“不是我,是我助理,她昨晚打點滴。你助理小張現在方便嗎?方便的話,麻煩他來接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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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便,咱倆誰跟誰呀。不過,你助理她這麽快就可以出院了嗎?”

曾春見歪頭看了一眼将戴了口罩抱着夾克站在一旁等待的小雅,淡淡地道:“她只是着了涼而已,沒什麽大礙,回去多休息休息就好了。醫院的床裏面終究沒有酒店的床舒服,我在這待了一晚上,怪不習慣的,都是消毒水的味道。”

“那好,你等下啊。”

“好,我和小雅先去樓下吃個早餐,你助理到了讓他打我電話。”

說完,曾春見挂了電話,從衣袋裏摸出一個黑色口罩戴上,扭頭向小雅道:“醫院對門有家羊肉粉和一家包子店,你想吃什麽?”

小雅抱着夾克看着曾春見,目光怯怯:“都可以。”

曾春見看了她懷中的夾克一眼,冷冷地道:“外面天涼,你要是不想再進來,就把外套穿上。”

小雅凝眸,發怵地望着曾春見,想說現在是白天不覺得冷,可到底拗不過他,轉身披上夾克。

二人一前一後走出病房,在樓道口站着等電梯。

不一會兒,電梯到了,裏面橫了一張活動床,一位挺着大肚子的孕婦雙手拽着被子,頭發散亂、大汗淋漓地躺在上面,神情痛苦,不停地□□着,旁邊的一名白衣女醫生和兩名粉衣護士站在他身旁不停地安慰她。

二人一語不發地走了進去,才發現是上樓,曾春見連忙伸手去按樓層,小雅卻自作主張按了還在發光的樓層的上一顆按鍵。

“醫生求求你,我怕疼,打麻醉剖腹産可以嗎?”床上的婦女淚流滿面地道。

女醫生彎腰看着孕婦,嘆道:“這位女士,這你可得考慮清楚啊,這是頭一胎,你又這麽年輕,才二十出頭,完全有能力順産啊,幹嘛要剖腹産呢,你想啊,留下那麽大個傷疤多難看。”

“要不等你老公填了表上樓來,你同他好好商量商量吧,這可是一輩子的事呢。如果打了麻藥,恢複慢,好幾天都不能下床,至少在醫院住一個星期調養,不像順産地過個兩三天就可以自己下床。”一旁的護士道。

“可是,我真的好害怕……順産剖腹産我都好害怕……只是聽說剖腹産沒那麽疼……所以……”孕婦嘴角抽搐,淚流不止。

女醫生深吸一口氣,垂頭看着孕婦,語重心長地道:“女士,你要知道,剖腹産只是當時不那麽疼而已,事後也是一樣的疼。另外,每個生孩子的母親難道都不害怕嗎,她們都害怕過,不過最後都咬牙挺了下來。如果你堅持要剖腹産,我們也尊重你的意願……但是,根據你自身和胎兒的健康狀況,我們還是希望你順産,這樣有利于孩子的生長發育……”

“那……那還是順産吧……”孕婦含淚抿緊雙唇,終于下定了決心。

電梯也在此刻停了下來,醫生和護士們忙彎腰推着活動床小跑出了電梯。

電梯再往上一層,停下,三個戴着口罩的粉衣護士笑嘻嘻走了進來,不等曾春見伸手便按了底層。

“哎,你們知道嗎?今天母親節呢,我手機壁紙變了。”一名護士拿出手機道。

“啊,今天母親節,那咱們等下去花店買花去。”

“No,我不去,我媽才不喜歡這些虛的呢,她就希望我找個男朋友。”

“哎,你媽急啥子喲,你才畢業一年,二十五歲都不到,正是放縱自己的時候。”

“我也是這樣子想的呢,我如果非要堅持,她也拿我沒得辦法,不過今天剛好是周日,我得空回家去,她應該也高興得很,終于有人幫他洗碗拖地了。”

“哈哈,我媽也是這樣,以前巴不得我滾去學校上學別癱在家裏煩她,現在倒是巴不得我在家多待幾天幫她洗衣服做飯,也不知道她咋想的……”

“大概是因為畢業後一直忙着上班,見面的時間少了吧……咦,到一樓了。”

曾春見與小雅跟在護士的身後,走了出去,走出了一樓大廳,徑直走過斑馬線,走到對面的羊肉粉館。

早晨的風清冷清冷的,空氣也是潮濕的,羊肉粉館內外卻填滿了客人,略略一看,都是年紀大的男人,有的男人甚至抱着碗蹲在門口靠着背簍吃飯。

聽他們的聊天內容和看他們身上穿的凝結了水泥硬塊的舊衣服,不難看出是跑工地的人。

人民醫院所處地段附近高樓林立,白天夜晚車水馬龍,頗為熱鬧繁華,若是看到他們的身影,定會覺得格格不入。

不過在太陽沒升起來之前,街道上車輛行人都較為稀少,且光線暗淡,看到這樣一群為生活奔波的男人,倒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了。

“餓不餓?要不換一家?”曾春見看着争着搶着用現金買單的工人,詢問小雅的意見,“或者站着等一等?”

小雅:“都好。”

于是二人垂手站在羊肉粉館的門外,直到一群又一群的客人離開,館內的服務員得了空收拾了桌子,二人才進屋坐下。

“兩碗羊肉粉,一碗辣,一碗不放辣,謝謝。”曾春見說完,眼尾掃到透明桌布下貼的微信二維碼,掏出手機付了款。

兩碗熱氣騰騰的羊肉粉連同消毒筷很快端了上來,曾春見伸手将不辣的那碗推到小雅面前,随後摘了口罩埋頭吃粉。

小雅拿起碗上擱的消毒筷,也慢慢地吃起了粉。

這是她有記憶以來,第一次起大早吃粉,往日從來都是喝牛奶和小米粥或者吃雞蛋。

“春見,我到人民醫院門外了,你在哪?”

兩人吃完粉,戴好口罩剛走出羊肉粉館,便看到一個高大英俊的男子站在一輛豐田車旁邊舉着手機說話。

“我在這。”曾春見沒想到是溫明澈親自來接他,有些意外地往前走去。

溫明澈回眸,看到曾春見後,微微一笑,走了過來:“出院手續辦了嗎?辦了就走吧。”

“我倒把這事給忘了。”曾春見一怔,看了一眼手機道,“還有一個鐘才到八點呢 ,怎麽辦,讓你白跑一趟。”

溫明澈睥睨過來,一臉無所謂:“那沒辦法咯,來都來了,等辦了再說呗。這裏離人民公園很近,步行十分鐘就到。咱們……散散步?”

曾春見卻從他的話裏聽出了“別有用心”這四個字。他開口讓溫明澈的助理來接之前,因為沒打通盤子的電話,白景言與李書屏又在醫院陪了他大半夜,不好意思去打攪,但又沒別的聯系人,當時也只是随口問他是否方便。

溫明澈說“方便”,曾春見是沒想到的。

溫明澈是怎樣的人他很清楚,兩人同在一個公司工作室,能力自是不分高下,但在生活中,溫明澈就是個“精致的利己主義者”——好人自己當,剩下的都叫他助理去完成。因而他換助理的頻率簡直就像給魚缸裏的魚換水一樣,三四天一次,或者一兩個星期一次,堅持滿一個月的少有。

能讓他大早上起床開車接人,簡直就像是太陽打南邊出來一樣,難以置信。

不過更難以置信的還在後頭,溫明澈果然是另有別的打算。

三人步行至人民公園,轉悠不到三分鐘,溫明澈便自發坐在乒乓球場旁邊的長椅上。長椅前面的石墩上,坐滿了拄着拐杖戴着眼鏡“觀戰”的老年人。

“畢邊喜歡打乒乓球的人還真不少啊!”溫明澈雙目灼灼地盯着眼前的一張乒乓球桌嘆道。

曾春見順着他的目光望去,見一個身穿運動服的長發女生正和一個十來歲的女孩揮舞着球拍。球在兩人之間來回穿梭快如閃電,兩人側身發球、變線對拉、反擊抽殺,動作行雲流水,令人眼花缭亂。

一局結束,戴着口罩的長發女生走過去抱了抱同樣戴口罩的女孩,兩人手拉手,一蹦一跳歡快地走到一旁的共享單車,取出籃子裏的兩瓶礦泉水,摘下口罩,笑着對碰瓶蓋,仰頭喝水。

“春見,你覺得她們兩個人,誰的球技更好?”溫明澈用手肘碰了碰低頭看手機的曾春見,技癢難耐地道,“待會兒我去打個招呼,也上幾局你覺得怎麽樣?”

曾春見擡眸,盯着遠處摘下口罩的兩個人,處于怔愣中。方才低頭看了一下日歷沒特別留意,現在卻是認出了一眼那個女生正是小桃子,而另個女孩,他在火車站見過,是那個給盤子拍照的賣花女孩。

烙鍋店王老板的話再次鑽進曾春見耳中:“聽說小桃子中考的時候生了個女娃兒,然後丢下娃兒跑外面打工去了。”

聯想到賣花女孩的年齡,曾春見的心裏隐隐約約猜了個大概,心理上卻無法理解。

中考的時候,小桃子滿十五歲了嗎?

那個賣花女孩的眉眼,透着實際年齡的堅毅和成熟,與多年前尚且年少的小桃子,何其相似。

曾春見不敢想下去,他知道小桃子這些年經歷的事早已超過了自己的認知範圍。

“春見,我和你說話呢,在聽嗎?”溫明澈扭頭看着曾春見,說。

曾春見面色陰沉,幹巴巴地回道:“嗯,你講。”

溫明澈轉着手裏的手機,嘿嘿笑道:“喂,曾哥,你這是什麽表情,心不在焉嗎又不像,你怎麽了,不會是與人有約,等不及了?”溫明澈一嚴肅起來就會叫人當“哥”。

“沒,我就是想問你一個問題。”曾春見不想讓溫明澈覺察出他心中疑慮,反唇相譏道,“你與那母女倆很熟嗎?所以特意來看她們切磋。”

溫明澈愣了愣:“母女……不是姐妹麽?”

曾春見擺出一副高深莫測的表情:“誰跟你說是姐妹的,哦,我明白了,你經常到這裏來看她們打乒乓球嗎?怪不得一進公園就埋頭往這走。”

溫明澈摸摸鼻子,僵着一張被拆穿的灰白的臉,讷讷道:“是來過幾次……曾哥,你咋曉得她們是母女的?”

這話輪到曾春見尴尬了,好在他見機行事,看出溫明澈驚慌失措的眼神中暗藏的些許失落之意,秉着“好人做到底”的性格,道:“那個女的,是我初中同學。”

話說到一半,溫明澈的眼神愈發黯淡,神情冷峻地道:“她之前在咖啡廳還跟我說,那是她妹妹?”

曾春見忽然明白了什麽,道:“你那天在咖啡廳邂逅的就是她啊,你喜歡她嗎?”

溫明澈握緊手機扣在額頭,把頭低下,悒悒不樂地說:“之前是有點喜歡,現在……還是算了吧,我感覺我還是适合一個人。”

曾春見笑笑,接不上話,他果然不該多嘴的。

“快八點了,小雅,我們走吧。”曾春見眼看着小桃子牽着賣花女孩的手走向乒乓球臺,連忙起身背過臉。

然而,一直默默站在他身後的小雅卻不見了。“人呢?”曾春見茫然四顧。

溫明澈起身,望着曾春見笑道:“你剛才刷手機的時候,她跟你說去洗手間呢,你沒聽見嗎?”頓了頓,又道,“我先走了,在車上等你們。”

不等曾春見回話,溫明澈扭頭就走。

曾春見徑直走到公園唯一的洗手間附近等人,左等右等,卻并沒看見小雅出來。又怕小雅從另一條路回到原地等候,于是只得往回走,才走不遠,便看見小雅背着随身包站在公園的石橋上,扒着欄杆,呆呆地往橋下注視着,目光空洞無物。

橋上的路人步履匆匆,沐浴在晨曦之中。

橋下的小河裏,草金魚徘徊在小雅黑暗的影子裏自由自在地游來游去。

曾春見拿出手機,原想打電話給她,卻忽然回想起幾天前翻看小雅微博時,看到她在半夜三點拍了一張聚緣酒店窗戶的照片,配文:

又回到了母親的故鄉,故鄉的夜總是在下雨。大抵是母親在想我吧,只可惜,你走的時候我還太小,時至今日,是想不起來你的樣子……

微博下面有個叫“十年蹤跡十年心”的網友評論:“抱抱,我也記不起我媽媽的樣子,因為她和我爸離婚了,很多年沒見過了。學校裏每次開家長會,都是我奶奶去……後來我奶奶去世了,我爸把我接到身邊,沒過幾天,我爸也去世了,我就去找我媽,但她已經組建了新的家庭,有了弟弟妹妹,眼裏根本容不下我,我一直都是在學校留宿。”

小雅頭頂馬甲“南小笙”回複道:“那你還算幸福的,長大了還可以找你的媽媽。而我媽媽,因為生病,怕拖累我爸,半夜三更瞞着我爸喝藥走了,那時候我才五歲……”

曾春見駐足半晌,揣上手機盯視着橋上的小雅,一步步慢慢地走上橋,直到走到了她身後,才松下一口氣,喚她的名字:“王雅男。”

小雅木木地轉過身,習慣性地低頭:“老師。”

曾春見應了一聲“嗯”,伸手撐住她身後的欄杆,輕聲問:“你在看什麽?”

小雅握緊随身包肩帶後退半步,垂目看着自己的腳尖,吞吞吐吐地回答:“沒,沒看什麽。”

曾春見走上前,像她方才那樣扒着欄杆看向橋下,看着紅白相間的草金魚游動到自己影子裏,含笑道:“小時候我以為魚是不會睡覺的,因為他們泡在水裏,永遠張着嘴,流淚了沒有人知道,開心了也沒人知道。”

小雅歪頭看着曾春見,不知道他想表達什麽。

“後來長大了,進了外面的世界。才知道自己活成了一條魚。”曾春見自顧自說道,“像魚一樣忙碌地游來游去,沒心沒肺地呼吸,累了就躲在黑暗裏,等天亮了又重獲新生一般重複着枯燥無味的生活。在外人看來,像個沒事人一樣,其實心理自卑得要命,只是別人看不見而已。總覺得自己不夠努力,不夠優秀,活得沒有意義。可無論多麽糟糕的生活,總歸有開心的時候。想哭想笑,都有自己的所有權。我相信,這難不倒你。”

晨光如雪,拂落在曾春見的發梢,衣袖,肩背,将他修飾得仿佛夜華初上時挂在天邊的月亮。

“我相信,這難不倒你!”他用一種近似朋友的語氣在和她說話。

小雅迎着晨風緩緩擡起頭,眼眸裏盛滿了陽光。

倘或在平時,小雅一定以為自己幻聽,但現在她是真真切切聽到了。

“走吧,去辦出院手續。”曾春見嘴角噙着笑,朝傻站着的小雅打了個響指,潇灑地轉過身,快步下了石橋。

“老師,等等我。”小雅撒開步伐,追随着人群中的那道光,像個小孩子一樣,一蹦一跳地跑過了石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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