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章
第 12 章
車廂滿座,師生二人抓着拉手肩并肩站着,再沒有說別的話。
“唉,你們曉得不,鐵匠寨巷子口死的那個人,還沒抓到兇手呢。”坐在後排的一個年輕女人低聲道。
“曉得,咋個不曉得,聽說前幾天抓了好幾個人去問話,後來又都排除嫌疑放出來了,這兇犯一天沒抓到,畢邊一天不得安寧啊。”車內的其他人附和着說道。
“擔心這些咋子,該擔心的還是這個疫情哦,啥時候才是個頭哦!”
“我閨女在公安局幹文職,聽說哈,只是聽說,昨天又抓了一個年輕人進去,說是有重大嫌疑。”
“是哪個曉得不?”
“不曉得,我閨女說這是局裏機密不能說。要等嫌疑洗脫了才敢跟我說。”
“啧,要我說,死的那個包工頭也不是好東西。前些年在他們鐵匠寨那邊就沒一個人敢得罪,又是借犁地故意霸占人家的田地,挨着他住的人家種棵樹都被他砍掉,說是擋了他家的光線。下雨天氣,住在他家上頭的人家有水流到他家門口,為這事還和人家吵嘴打架,寨子裏就沒一個不恨他的。”
“都是咹,我家娃兒以前在故裏中學讀書,走路經過他家門口,看到他家種的滿院子的桑葚,那娃兒手賤摘了兩個,被他追着打了一頓,回家都不敢給他老子說,還是我看出娃兒走路一瘸一拐的,一問才曉得是着那死孤寡打的,把我氣得要死,找他家婆娘理論,他婆娘直接把門關着,管你咋個講就是不開門……一家子都是這樣,絕情得很。”
“所以說,這回算是遭報應了,死了活該……”
“人都死球了,就別嚼舌根了嘛。”一個抱着幹辣椒和煙草袋準備進城賣的老頭子開口道。
“嚼舌根?那個缺德貨幹的那些狗臉賣騷的事還怕人講。”
坐在老頭子後面的一個老阿姨直起身來,一臉尖酸相,自以為誰也說不過它的樣子,道:“金雞灣老曾家的姑娘小靜靜,初二還沒上完呢,她媽收了人家一萬多塊錢,就把小靜靜嫁到那個包工頭家當兒媳婦,他那兒子比人家姑娘大了七八歲不止吧,大字不識幾個,別看他瘸了一條腿,脾氣啷個火爆,仗着有他老子,逮着小靜靜就當個出氣筒耍,動不動就挨他們父子倆不是打就是罵。算起來,除了嘴巴開了個豁口被養死的那個男娃,給他家生了五個姑娘了吧。後來好容易生了個龍鳳胎,還不是成天的受氣,在家裏守着鍋碗瓢盆轉悠,像古代大戶人家的丫鬟一樣,伺候着他們一家子。現在好了,老子死了,老婆兒子失了靠背,我看這小靜靜也算熬出頭了。”
年輕女人嘆道:“哪個曉得呢,現在這個社會,飛機高鐵都開通了,想去哪都方便得很。但小靜靜生的那幾個姑娘還在上學呢,兒子也才三歲,她舍不舍得走還是一回事……”
“乘客們,時代購物廣場到了,開門請當心,下車請走好。”智能報站系統定點播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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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書屏攜着手裏的黑色皮包,默不作聲從後門下了車,曾春見緊跟着也下了車。
陽光很好,穿透路邊亂枝縱橫的正開得肆無忌憚的海棠花樹,在幹淨整潔的地面落下片片唯美的花影。
李書屏沿着一條直線一路往前,徐徐漫步。似乎并沒注意到跟随在後的曾春見。
曾春見跟了不多大一會兒,忽然看見李書屏扭頭蹩進了臨街的翰林書畫社。
社外擺了一張藤椅,一個穿中山裝的白發老頭正仰躺着晃晃悠悠地抽煙管兒。見李書屏冒冒失失地一頭紮進了書畫社,兩腿一蹬,翻過身掀開門簾,也走了進去。
曾春見快步上前,正準備掀簾而入,聽到裏面有說話聲,下意識後退半步,駐足聆聽。
“書屏,慢慢喝茶,慢慢說,臉色這麽難看,是遇到什麽事了?”這話一聽就是那個老頭的聲音。
聽這話的意思,似乎有什麽難言之隐,曾春見忍不住豎起了耳朵。
但簾內并沒有曾春見想聽到的答案。
“要不,你先坐着歇會兒,我找沈醫生再給你看看,你這樣,時間長了,很容易憋出病來。”透過微透的麻布門簾,曾春見看見老頭扶着李書屏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道。
李書屏低着頭,緊攏着雙肩,倚着一張掉漆的老式木桌,支着額頭,搖首道:“阿叔,我沒事,只是頭暈,想找個地方坐會兒。”
老頭放下手,像個太爺似的坐在李書屏旁邊的長板凳上,一面捏着煙管嘴敲桌腿摳煙絲兒,一面看着他,咬着後槽牙,恨鐵不成鋼地道:“你就別逞強呢,老漢我有眼睛看得清楚,你這娃兒就是心思重,遇到啥子事都憋在心裏當悶葫蘆。這可咋整,走個路提心吊膽的,總懷疑有人在背後跟蹤你,放在常人眼裏,那不成了神經……”老頭咽了咽唾沫,“白姑娘呢,怎麽沒跟你一塊兒來,你打算什麽時候才跟她提這事?”
曾春見屏住呼吸,聽李書屏低聲說道:“景言說,她寫文遇到瓶頸了,出去找靈感了。”
“去哪了,你曉得不?”
“不知道,她沒說。”
“你個傻子,她不說,你就不知道問嗎?你就不怕她不告而別。”
“應該不會。”
“應該?你就這麽有信心。戒指呢,挑了沒有?”
“挑了。”
“也還沒跟她說對吧?”
“嗯,還沒找到合适的機會。”
“老漢我真的是要被你給氣死,你說你……你多大了,娶個老婆還要人操心。又不是結婚,要選個黃道吉日,人家跟你到畢邊這麽多年,十年有餘了吧,一寸光陰一寸金,十年蹤跡十年心。她是姑娘家不好意思開口,你也不開口,你當她愚婆呢,跑那麽遠來搬你這座大山,一搬一輩子,搬到兩鬓蒼蒼,牙齒全掉光?”
“我怕她會生氣。”
“生啥氣?有啥子好氣的?”
“我領過結婚證,結過婚。”
“……”
談話到此結束。
不光是老漢震驚到了,曾春見也吃驚不小,李書屏居然領過證,那說不定孩子都有了。
可是這事怎麽想都不可能,李書屏結了婚,那為什麽還會和白景言牽扯不清,暧昧不明。
難不成十年前,他回惠城真的是去結婚了。
曾春見總覺得這事經不起推敲。
李書屏倘若真的結了婚,他不會那麽正大光明地站在白景言的面前,依他的性子,應該早些告訴白景言才對。
應是有什麽不得為之的理由吧,比如是被父母脅迫,不得不領證,但并沒有夫妻之實的婚姻。
曾春見這樣安慰自己,他不相信李書屏會和除白景言之外的女人結婚。
還記得上學的時候,只要白景言經過教室門外,李書屏的目光總是追随着她的,即便很少看到兩個人面對面說話,但那種被自己學生開玩笑問是不是女朋友,他沒有否認也沒有狡辯,而是微微帶着笑意,連說話都帶着顫音。
可是,曾春見無法說服自己不介意,他替被蒙在鼓裏的白景言覺得委屈。
抛開師生這層關系,站在局外,他不得不承認一件事,李書屏憑什麽結了婚,還要浪費白景言的時間。
“曾春見……”
曾春見光顧着想事,沒留意李書屏掀開簾子站到了他身前,嘴唇一張一合,卻始終找不到一句适合的話開口。
曾春見手心出汗,怔愣地看着李書屏一雙俊眼,希望想從中看出哪怕一分叫“悔不當初”的端倪,可是沒有。李書屏一雙眸子水波不驚地凝視他,就像上學時候抓到他早讀課偷看武俠小說一樣,叫他生起一種又敬又畏又怵又慫的錯覺。
曾春見低下頭,規規矩矩地讓開半步。
李書屏低眸,輕輕嘆了口氣,從他身旁若無其事地走了過去。
“老師……”曾春見望着李書屏離去的略顯孤單的背影,呆呆地喊了一聲。
李書屏聽到這兩個字,腳步頓了頓,随即轉過半邊身,神情陰郁地看着曾春見,一副愧不敢當的模樣,漠漠然笑道:“不要再叫我老師了,我已經不是你的老師了。”
曾春見失神地望着李書屏,頃刻間放下了心中所有芥蒂,他不應該懷疑李書屏的。
他怎麽可以懷疑李書屏,還記得他第一次離開畢邊,找李書屏借錢的時候,李書屏也是這句話。後面還有一句“你畫畫很有天賦,即便讀不好書,在畫畫方面也會闖出一片天。”
這就是李書屏,對自己的學生從來不吝贊許之詞。
曾春見一直記得這句話,記了許多年,勤工儉學當服務員時遭遇多少白眼和刁難,他心中亦念念不忘這句話。
初入社會幾經挫折,他還是記着這句話。他把這句話當作一種賭注,一種不能辜負的信條,鞭策自己努力努力再努力。
如今,他在漫畫領域已是小有名氣的畫師。在建築設計和室內方面,也如李書屏“預言”的一般,闖出了屬于自己的一片天地——李書屏不僅僅是他的英語老師,而且是引領他在畫畫方面産生濃厚興趣的啓蒙恩師。
他人生的第一本關于繪畫的專業書,也是李書屏送給他的,叫做《伯裏曼人體結構繪畫教學》,可惜有一次摹人體被他媽看到了,問他書從哪裏來的,他回答說是老師送的。
不知道出于什麽心理,他媽嫌惡至極地道:“什麽破老師會送你這種書,你也不看看上面畫的什麽,你自己又摹的什麽鬼玩意,袒胸露懷光不溜秋的,你不嫌丢臉我娘都替你丢臉!”
撕啦一聲,當着曾春見把書扯爛了扔竈火,還用火鉗捅了捅,連一點渣子也不剩。
曾春見心痛不已,又不敢告訴李書屏,一連幾天都沒精打采,周考胡亂寫了一通。考試卷發下來的那天下午,曾春見上臺領卷子時,看到李書屏在大紅的21分後面畫了一個柯南兩眼冒火的卡通頭像。曾春見沒忍住噗地笑出聲。
“考成這樣,全班倒數第一,曾春見,你還有臉笑。120分的題,吊車尾李潘三天兩頭曠課考得都比你好。你呢,你……”
李書屏扶着黑色鏡框,氣得不行,道,“我不想在課上浪費時間訓你,下課把卷子上的錯題全給我抄一遍,抄不完不許回家……算了,這周星期五要大掃除,你去我辦公室,我看着你抄。”
于是曾春見放了學,被英語學習委員王仔押進了辦公室。
說是辦公室,其實就是李書屏的宿舍。因李書屏是全校唯一的支教老師,包攬了全校整個初中部英語課的“重任”,學校領導特地給他安排了一間教職工的單人宿舍,吃住都在裏面。
當日正值教師節,班上的女生自發湊錢買了很多彩紙,包了各種各樣的禮物紮成花的形狀送給各科老師。
大抵是因為李書屏性格溫雅,且與學生相處融洽的緣故,送給李書屏的禮物最多。而且很多人是直接包了趁放學時間偷跑去擺放在李書屏的門口,跟做賊似的,沒有一個人在上面留下自己的名字,統一留言寫的是“祖國未來的花朵”。
一路走過去色彩斑斓,繁花似錦,相當隆重,活像歡迎什麽英雄人物凱旋。引來不少其他班的學生和老師的驚呼和欣羨。
李書屏卻對此毫不“感動”,伸腳扒拉開擋路的花,一邊拿鑰匙開門,一邊念叨:“一群不聽話的小鬼,考試能有這麽積極就好了。”
轉頭進了屋,又對曾春見和學習委員王仔說:“去把門口的花扔後面大垃圾桶裏去。”
王仔當即露出一個要哭不哭的表情,道:“別啊老師,多可惜啊,都是同學們的一片心。”
李書屏冷着一張臉,用最溫柔的聲音說着最嚴肅的話:“別以為我不知道,都是找爺爺奶奶或者爸媽要的錢買的吧。”
王仔噎住,曾春見倒是二話不說走了出去,王仔也跟着走了出去,不過回來的時候一人抱着十幾個橘子、蘋果和十幾幅畫走了進來。
李書屏握着鋼筆從桌上擡起頭來,陰沉着臉看着他二人。
曾春見笑嘻嘻地将水果和畫放在靠窗的位置上,颔首低眉道:“老師,我這叫取其精華去其糟粕。扔了多浪費啊。”
李書屏冷着臉不說話,回頭繼續批作業。
曾春見瞄到王仔推門走後,這才吊兒郎當地從書包裏拿出卷子抄,抄到一半口渴了,起身正準備倒水喝,奈何這是李書屏的辦公室,不敢亂動,也不好意思開口,于是一直幹坐着繼續抄卷子。
“如果有不明白的就問我,不要不懂裝懂。”李書屏警告他道。
“知道了。”曾春見握着筆搖頭,埋着頭說,“老師課上講得很清楚,我做了筆記。”
待到全抄完後,曾春見喉嚨都快冒煙了,正打算交了作業檢查完畢溜之大吉時,李書屏又忽然道:“和我去籃球場那邊接水。”
彼時,農村的學校安裝水龍頭簡直是奢侈,村裏絕大多數人家都是走很遠的路挑水或者從自家挖的井裏打水吃。
學校屬于後者,在籃球場旁邊留給住校老師種菜的鐵栅欄後面,挖了一個足夠全校師生用的深井。只有偶爾逢上大旱,才會下街去挑水。
水拎回來了,一人一桶。曾春見為了表現自己體力優良,愣是提了一大桶,結果半路沒穩住腳崴了一下灑出去不少,回辦公室的時候手磨紅了一片,被桶上的鐵鈎子挂出了一條淺短的血痕,疼得他咬着手指頭吱哇哇叫。
李書屏看了搖頭直笑,去櫃子翻了半天找了一個創可貼貼在曾春見手上。
曾春見看着李書屏細心地握住自己的手檢查,臉上發紅,也跟着笑,笑着笑着發現自己褲腿濕了,回家指不定要挨罵,連忙低頭擰褲子上的水,擡眸的時候,看見李書屏低頭在整理桌上的水果。
之前曾春見只顧着抄卷子不覺得,現在又渴又餓,聞着這四溢的果香,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老師,天快黑了,我先回去了。”曾春見回身拿起書包,正準備推門出去。李書屏忽然叫住了他,朝他遞了一個塑料袋子,袋子裏正是剛才還堆在桌上的水果。
曾春見心中有過一瞬的猶豫,但很快理智占了上風,笑着擺手道:“老師,我不能……”
“太多了,我一個人吃不完。”李書屏打斷道。
曾春見腦子抽風,胡編道:“我不喜歡吃橘子和蘋果,一個酸一個咬着牙疼,我喜歡吃梨子。”
李書屏點了點頭,轉身從桌肚裏掏出一個袋子,拿出兩個黃澄澄的梨子遞了過來。
曾春見徹底沒招了,伸手抓了一個梨子轉身就想逃,誰料李書屏一把拽住了他的書包肩帶,問道:“我聽盤子說,我送你的那本書,被你媽媽燒了?”
曾春見尴尬地點點頭,不敢撒謊胡編了。
“沒事,我這裏還有一本好書。”李書屏跟變魔法似的,又從桌肚裏掏出一本連塑料薄膜都被來得及撕的書,溫文爾雅地遞給曾春見,柔聲道,“我托朋友特意買了寄來的,中華書局出版的《芥子園畫傳》,我猜你應該會喜歡。”
曾春見欣喜若狂地接過,捧在手裏,兩眼發熱,如獲珍寶,不停點頭稱謝。
“下次争取給我及格。”李書屏拍拍他的肩膀,掃了一眼桌上大黑大紅的“超現實主義”畫作,笑意一凝,道,“還有,有時間畫一幅畫送我,好嗎?”
曾春見連連點頭,問:“畫什麽?”
李書屏極幹脆地道:“畫什麽都可以,好看就行。”末了又補充了一句,“适合裝裱了挂在家裏的。”
這可把曾春見難住了,“好看”是什麽定義,他尚且沒有達到那麽高的繪畫水準。
于是一拖再拖,拖到了畢業,拖到了現在,至今一幅畫也沒有送給李書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