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蟬時雨(一)
蟬時雨(一)
62
數碼世界在下雪。
耳邊是獵獵風聲,眼前是花白一片,鵝毛一樣厚重的暴雪覆蓋四野,幾乎寸步難行。
郁人從沒見過這麽大的雪,哪怕是他,也不得不走走停停,花費好長一段時間确認方向。
他知道這是不歡迎人類的意思。
遠遠地,有人自身後打了個大大的噴嚏,抱怨的聲音混在風雪裏,變得模糊不清。
“好遠……冷……無限冰壁……”
大翻了個白眼,朝身後喊:“喂大叔——這麽弱得禁風幹脆回去吧——我們DATS不需要你——”
倉田被全副武裝的警衛隊護在中心,為了不被接二連三跳出來攻擊他們的數碼獸所波及,他和他的保镖DATS間隔了好長的距離。此時,他正扯開嗓子回了一句什麽,可惜距離太遠又風太大,沒人聽清他說的話。
亞古獸:“禁風是什麽風?”
拉拉獸:“那叫弱不禁風。大,你是怎麽通過人類世界的考試的?”
“吵死了!能聽懂我在說什麽就好!”大用力磨了磨後槽牙。
……
又開始了,人類真是奇怪。
帶路的郁人回過頭去撇了一眼跟在身後唧唧歪歪的隊友——暫時的——至少在“維系兩個世界之間的和平”這件事上,他們勉強達成了短暫的共識。
Advertisement
雪太大了,獵鷹獸飛不起來,只能收起翅膀,亦步亦趨地跟在郁人身後。身後吵吵嚷嚷的聲音越來越響,它沒忍住,幹脆去問沒有加入這場混戰的、看起來最有修養的托馬——
“好吵,你們一直這樣嗎?”
金發的少年稍稍側目,正好見大雙手握拳,大聲炫耀自己上學期的期末考試踩到了驚人的及格分。
他對此倍感丢人:“抱歉,讓你們看笑話了。”
郁人聞聲回頭,正好與托馬的視線對了個正着。
一雙溫和的、帶着包容和無奈的、帶着笑的眼睛,分明沒有任何“抱歉”的意思。
下一秒,他的表情一變,猛地将郁人從隊伍的最前面拽到自己身後——
“伽奧獸!”
“Yes master!”
伽奧獸敏捷地一躍而起,将朝這裏高速撞來的礦石一拳砸碎——
“嘭——”
無數的石頭碎屑噼裏啪啦落在雪地裏,不偏不倚,原先砸落的軌跡正好是郁人先前站着的位置。
那是礦石獸的絕招。
他一愣,一時間不知道“被人類救了”和“礦石獸在攻擊自己”這兩件事哪一件更值得做出反應。
“你……”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流着人類血液的白眼狼——!!!!”
礦石獸的咆哮自頭頂炸響,在重重疊疊山巒的回音裏,把它的憤怒無限延長。
“你竟然、你竟然敢背叛墨丘利獸大人!!!”
“我沒——”
“把他們全部殺了!祖頓獸!!!!!”
雪下得似乎更大了。
63
倉田的研究所在地下有兩層。
順着樓梯一路到底,複雜的密碼鎖一個接一個,千春幹脆一把黑進系統把電給斷了。
倉田不在人類世界裏的日子裏,她的行動得到了徹底的自由,以至于終于有機會去挖藏研究所裏的那個最大的秘密——
所謂山中無老虎,猴子稱霸王。
猴子千春在那個看起來最可疑的房間門前停下腳步。
四周堆着幾個來不及收拾的廢棄玻璃罐,她覺得有點眼熟,蹲下來仔細辨認了一下。
“這是什麽東西?”她問。
“看起來是基茲獸用來收集生命能量的東西,不過這件事打死我也不會告訴你的。”
底下二樓的光線暗得可以忽略不計,她回過頭去,今天的值班保镖伊萬先生整個人都要和四周的黑暗融為一體,看起來頗為滲人。
和那雙沒有高光的木讷眼睛對視一瞬,她逃避般地把腦袋轉了回去。
“好的,主要賴我有讀心術。”
面前的門叮叮咚咚地開了。
她一腳踏進去,分不清是激動還是緊張的心髒在胸腔裏砰砰直跳:“真的連你們都不知道倉田在這裏幹什麽嗎?他不會是在這裏養私生——”
撲通。
尚且處于溫暖的初秋,作為一個各項體檢指标正常的健康女性,她本不該覺得冷,可是渾身的血液在瞬間停止流轉,令她難以自制地顫抖了一瞬。
撲通。
代表着數碼獸生命能量的金黃色光點源源不斷地傳輸進綠色的營養液裏,伊萬幾步擋在千春的面前,渾身的肌肉因為高度警戒而繃直。
撲通。
心跳的聲音緩慢而穩定,一下一下,通過骨膜傳遞出震耳欲聾的響,連大腦都開始發出短暫的嗡鳴。
千春伸出手,按在自己的左心房。
那不是來自這裏的聲音,是什麽更大的、更不可思議的東西存在的證明。
她如有預感般地高高仰起頭。
它安靜地沉睡在培養皿裏,巨大的身軀被厚重的鐵鏈死死箍住,看起來無害而溫順。
撲通、撲通、撲通。
看不見的恐怖壓迫感從四面八方洶湧地撲面而來,壓得她連呼吸都要靜止。
“……這就是……倉田的私生子嗎?”
額前的冷汗一路向下,短暫地糊住了視線。千春用力眨了眨眼,攥緊口袋裏那個最初從托馬那裏拿來的、能讓主機癱瘓的慢性病毒的U盤。
不該出現在這裏才對。
她剛加入DATS的時候,因為沒有數碼寶貝搭檔,就整天纏着管狐獸給她講另一個世界的故事。管狐獸被她煩得沒轍,終于在某一個空閑的午後,用自己不娴熟的繪畫技巧,給她胡亂塗鴉了一本《數碼獸世界百科》。
她在那裏面見過這位私生子。
棕色的圓球,頭頂長着又細又長的尖角,額前幾道紅色的傷痕突兀地撕裂皮肉。它被白色的小鬧鐘鎖住,深紫色的翼膜在身後展開,陷入長久而安靜的沉睡模式。
——對應人類世界的七宗罪,數碼世界也有站在頂端的七位魔王。
她記性很好,分明記得管狐獸當時說的是,代表“懶惰”的貝爾菲獸早就變成了數碼蛋,被埋藏在某片遺跡裏永久封鎖起來了。
64
礦石獸死了。
雞同鴨講,誰也不能理解誰,最後只能發展成大打出手。
更正,此大非彼大,是“大”打出手。
哪怕進化成了隕石獸,讓DATS短暫陷入了苦戰,最終還是被躍升暴龍獸一炮帶走。和它的前鋒祖頓獸一起,化作路邊孤零零的兩顆數碼蛋。
郁人沒有幫助任何一方。
“郁人,你在難過嗎?”
獵鷹獸小心翼翼地擡起頭,透過風雪判斷搭檔的臉色。
“礦石獸想殺了我們,它不是什麽好東西,你……”
“人類,數碼獸。”郁人打斷它的話。他的目光長久地停留在礦石獸留下的數碼蛋上,陷入了一絲惶恐的迷茫:“會和平嗎?”
“會的。”有人很快回答了他的問題。
淑乃的手搭在他的腦袋上,仿佛為了阻止他繼續胡思亂想一般,用力把他的頭發揉亂。
自她身旁,大洪亮的聲音傳來:“沒問題的,所有妨礙兩個世界和平的人,都會被本大爺和亞古獸通通揍翻!”
亞古獸:“歐耶!通通做飯!”
65
和昏暗無光的地下二層不同,外面的世界陽光明媚。
午後的日頭正盛,曬得千春身體終于緩慢回暖。她深深吸了一口外頭的新鮮空氣,直到鼻腔裏被青草和花香的味道完全占領,才有種重新活回來的感覺。
“你現在反水,倉田不會放過你。”伊萬面無表情地打破兩人間的沉默:“也不會放過我。”
“……我知道的。”
久經沙場的雇傭兵當然怕的不是這個。
想到山坳裏那群嗷嗷待哺的無辜小豆丁,千春深深嘆了口氣。
“倉田拿小孩子威脅你,是不是?”
伊萬側過臉去,不看她,也不回答。
倉田的超生化進化能夠把人體的機能改造到一個不可思議的驚人強度,按照千春對數據的理解,目前的DATS或許不是他們的對手。
她擡頭:“繼續跟着倉田的話,這個世界只會變得更糟糕,你不可能從他手裏保護好你的家人……你知道這一點,所以才會幫我,不是嗎?”
“甜心,你想說什麽?”伊萬把臉轉回來:“雇傭兵的職責就是服從,誰開價高,我們就跟着誰,這是職業操守。”
“那好,”千春還真的順着他的話認真開價:“DATS有專用的直升機,趁你的雇主還沒回人類世界,把你的弟弟妹妹送走吧。”
“……什麽?”
他一驚,有猝不及防的錯愕出現在那雙黑溜溜的眼睛裏。
栗原千春沐浴在陽光底下,連頭發絲都被照得熠熠生輝,像是一枚不會熄滅的溫熱小太陽。
她執拗地看着他,一步也不肯退讓。
長久的沉默過後,他問:“……送去哪?”
“去英國怎麽樣?”她對答如流地伸出手:“我爸媽在愛丁堡休假,可以暫時交給他們照顧——他們懂怎麽帶小孩,不會在感冒的時候給他們喂糖水。”
伊萬擺正了臉色。
手無寸鐵的弱小女人,脖子細得只要伸出手就能擰斷,為了保護自己的朋友,居然也可以強大到這種地步。
“……雇傭兵其實是支持自由競價的行業,這可是機密,居然被你發現了。”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握住那只伸來的手:“價高者得。我不會傷害你的朋友,也不會對無辜的數碼獸出手。”
男人的掌心寬厚有力,千春如釋重負地笑起來。
她的眼睛被笑意浸潤,彎成兩枚月牙,歪着頭反問:“我們也是朋友,不是嗎?”
短暫怔愣一瞬後,伊萬撓撓頭:
“好吧,你說得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