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花舞小枝(一)

花舞小枝(一)

86

能在異世界吃到來自父母輩的紅利是件神奇的事情。

看得出來,“我爸是大門英”這句話的殺傷力放眼整個數碼世界都是相當炸裂的程度,前有墨丘利獸為此信念動搖,後有黃金鄉獸背上的居民們因此與DATS化敵為友。

墨丘利獸所統治的領地随着它的消逝而迅速土崩瓦解。失去了領主的保護,大片的土地在基茲獸的狂轟濫炸下淪為廢墟,再被轉化成倉田實現自己野心的燃料。

到了最後,數碼獸們驀然回首,發現黃金鄉獸是它們僅剩的淨土。

它們已經無路可退。

而現在,無路可退的各式數碼獸們正裏三層外三層地把大簇擁在正中央。它們死死攥住這位天降救世主,好像幾分鐘之前急着處死他們幾人的不是自己似的。

其變臉之快、态度之虔誠、贊美吹捧的詞彙量之龐大,連托馬都忍不住為之頻頻側目。

數碼獸都這麽有文化嗎?

有文化的數碼獸們左一口“救世主”,右一口“大英雄”,成功把大門大吹上了雲端。他擡頭挺胸,自信一拍胸脯,發表了身為強者的感言——

“那我們就進攻!一鼓作氣打敗倉田!”

托馬:“?”

他一噎,好半天才在其樂融融的氛圍裏找到提問的機會:“請問你的計劃是?”

大舉起伊賀獸畫的情報圖:“當然是全員直線進攻!炸爛他們的大本營!”

聽起來好像是個不太好的選擇。

Advertisement

他看了一眼情報圖上那個被标紅了的小山丘。

倉田的大本營距離這裏不遠不近,剛好處在一個如果黃金鄉獸出事,他們沒辦法及時趕回來的距離。他這樣明晃晃地暴露自己的位置,像是生怕自己不夠惹眼、不能吸引到對手似的。

他反問:“如果他是為了調虎離山,趁我們兵力薄弱的時候偷襲怎麽辦?”

“咦?不會吧?”

“這不是兒戲,也不是打架。”托馬皺起眉:“以我們現在的情況,黃金鄉獸是最後的防線,一旦戰敗,數碼世界将會徹底淪陷。”

他眯起眼,直直地望進大的眼睛,幾乎是恨鐵不成鋼地、一字一頓地反問他:“我們沒有退路了。這一點,你能明白吧?”

“我當然……”

大的發言猛地卡在嘴邊。

他回過頭去,烏央央的數碼獸們正齊刷刷盯着他,等待着他的決定。

它們大多還處于成長期,小小一團,面對基茲獸幾乎不堪一擊,但它們沒有動搖,将自己全身的家當統統壓在這位沾了老爹光的“救世主”身上。

“……你真的明白嗎?”

“生命”的重量沉甸甸落在肩頭,大張了張嘴,感覺有什麽堵住了自己的嗓子。為數不多的理智讓血性上頭的沖動平息下來,帶來一點奇異的、呼吸困難的後遺症。

他有點不甘心:“……可是難道我們就這麽坐以待斃嗎?”

然後他看見他們的軍師——他剛封的——似乎為他的反應松了一口氣,露出一個欣慰的微笑。

軍師深藏不露:“誰玩弄誰還不一定呢。”

87

黃金鄉獸巨大如城池,體內擁有龐大得驚人的數據,正在收集數碼能量的倉田不可能放過這樣大的肥肉。

它身體笨重,尤其依賴水源的掩護。要守住它背上的聖都,其實總共只需要做兩件事——

占領能夠及時處理敵人的有利最高點、确保湖水不會決堤。

大跳上汽艇,朝衆人揮手:“我們出發啦!”

倉田擁有數不清的基茲獸大軍,要是能從源頭上減少對手——比如在他的大本營附近惹點麻煩,以分散他的注意力——對戰的壓力會大大降低。

顯而易見,這個世界上沒人比熱血打架番長大門大更适合這個任務。

夕陽的餘晖灑在這片海面上,折射出橘色的波光,水天一色,歲月靜好,仿佛整個世界都被籠罩進了這個時間點特有的溫暖色調裏,一點也看不出它正陷入致命的危機裏。

大摟住自告奮勇要和他一起去前線的郁人,還沒坐穩,汽艇就“嗖”的一聲高速發動,在海面破出一條細長的白線。他一頭栽倒,邊揉腦袋邊扯着嗓子朝岸邊喊:“托馬軍師!這裏就拜托你了,我——啊啊啊啊啊有點暈船——”

他語調裏特有的朝氣被風吹得七零八落,回蕩在空曠的海域裏,最後吹進托馬的耳朵,變成一個不着調的、帶着托付和信任意味的小包袱。

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大概是有點羨慕大。

羨慕他能擁有幸福的家庭和無法無天的脾性,只要說出父親的名號,就能輕而易舉地收獲到那麽多的信任,要是——

“要是沒有你,這日子可不知道怎麽辦呢。”

淑乃在他身邊吹了聲口哨:“還好有你在啊,軍師。”

托馬回過頭去,在她的眼睛裏看到笑意和感慨,被落日的光曬得熠熠生輝。

88

與黃金鄉獸相遇的第二天,聖都保衛戰正式打響了。

托馬肩負着把控全局的重任,不适合離開聖都,所以看守瀑布這件事便理所當然落到了淑乃的頭上。她遠遠看到彌漫在城鎮四周的炮火,深深嘆了口氣。

人讀了初中會懷念小學、讀了高中會懷念初中、讀了大學會懷念高中、工作了會懷念讀書,正所謂失去的永遠是最好的,就是這個理。

在人類世界回收一擊就倒的成長期和成熟期數碼獸的那些清閑日子,她沒有好好珍惜,所以命運之神自顧自升級了她的人生副本難度,派她來拯救世界了。

她突然有點想吃DATS對面那家甜品店的玉子燒。

拉拉獸在她身邊繞圈:“沒問題的淑乃,我們一定能保護好黃金鄉獸的!”

“……但願我們這裏風平浪靜吧。”她低下頭,在清澈的湖水裏看到自己的倒影——

和她旁邊出現的那把小陽傘。

咦。

猝不及防和金發美人對上眼,她跳起來,數碼暴龍機迅速滑入掌心——

“拉拉獸——”

“等等,”奈奈美眼疾手快打斷了她的施法:“我不是來跟你過招的。”

她四周環繞了一下,沒找到自己想找的身影,饒有興致地勾起唇角:“托馬居然不在這裏?”

“托馬”兩個字被她含在唇齒間,淑乃敏銳地嗅到一絲不對勁。

“是啊,真遺憾,托馬不在這裏。”她上下打量了一下對方,表情更加怪異:“他已經名草有主了,不會對你感興趣的哦?”

“這可不是我第一次聽到這話了。”奈奈美挑了挑眉,沒有留在這裏繼續探讨情感話題的打算:“上一個跟我打賭的人,我們還賭了一根雪糕呢。”

89

聖都。

今天天氣很好,陽光明媚,萬裏無雲,照在人身上暖烘烘的,讓人不自覺地犯困。

托馬不敢困。

黃金鄉獸是海面的一座孤城,易攻難守,哪怕是德川家康再世,也得承認這是棘手的麻煩。好在聖都裏的數碼獸們數量可觀,東拼西湊竟然也能勉強與基茲獸一戰。

打退第三波敵軍之後,最東邊的城牆沒有任何預兆地被炸開了一個口。

“!?”

他眯起眼,轉動手裏的望遠鏡,透過爆炸的塵埃,對上一雙淺粉色的眼睛。

90

“……奈奈美跑去聖都了?”

“是的,博士。”

“那瀑布呢?”

“目前還完好無損,藤枝淑乃正守在那裏。”

倉田從電腦屏幕裏擡起頭來,扶了扶自己的眼鏡:“真是的,女人陷入了愛情就容易把計劃抛之腦後,這點真讓我頭疼啊。”

原本四處逃竄的數碼獸們全部彙聚在聖都打起了反擊戰,前線還有個大門大帶着郁人拖延了一整隊的基茲獸,倉田不得不承認,他的确有點小看DATS的能力了。

準确來說,是低估了托馬的頭腦。

因為栗原千春提前反水,他被日本政府列入黑名單,和諾爾修坦家的合作被攪黃,導致他失去了威脅對方為自己做事的籌碼。

真可惡啊,被小朋友擺了一道。

他砸了砸嘴。

好在他也不是沒有拿不出手的究極體戰力。

他回過頭去,聖在他身後吃薯片。他的腮幫子被塞得滿滿的,用力咀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含糊不清地開口:“大門大怎麽還不來,本大爺急着一雪前恥呢。”

所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距離他們仨被突然進化成究極體的DATS一行人打敗這件事已經過了幾天了。沒了栗原千春搗亂,倉田的數據加得肆無忌憚,幾乎是罔顧人體承受的極限,硬生生也将自己的超生化戰士們改造成了究極體。

這其中究竟有多痛苦,聖只想用自己的拳頭好好宣洩。

眼瞅這一位毛毛躁躁的,滿心只有如何和大門大一較高下,根本聽不進人話,倉田收回目光,又看向正在做引體向上的伊萬。

他手臂上的肌肉随着他的動作不斷地高高隆起,看起來健碩有力得能一拳打爛好幾座瀑布。

于是倉田喊他:“伊萬君,我需要你去破壞水壩。”

伊萬停下動作,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朝他“嗯”了一聲,臉上沒什麽表情:“我正好在思念甜心這件事,我是不會告訴你的。”

“哦,那可真是太巧了,淑乃桑就在瀑布邊呢。”

“什……你怎麽會知道我在想什麽?”

“因為你又把想法說出來了。”倉田揮揮手:“去吧,給你的甜心上一課,讓她看看獲得新力量的你有多麽強大。”

91

伊萬上課的速度沒有奈奈美來得快。

這位諾爾修坦家的人人吹捧的天才,終于在今天讓她逮到了機會,能好好地和他聊一聊詩詞歌賦和人生理想。

生化蓮花獸的強度遠超一般的究極體,更別說她早就摸清楚了托馬的戰鬥方式,幻影伽奧伽獸在這場對戰中連連落敗,毫無還手之力。

奈奈美的話繞繞彎彎,從“天才孤獨論”一直說到“生活缺乏樂子”,托馬聽得煩了,忍不住打斷她的長篇大論:“你想說什麽?”

“你不理解我嗎?”奈奈美反問。

“理解你加入倉田的數碼獸殲滅計劃嗎?對不起,理解不了。”

“不過是消遣而已,你理解的。”

她嗤笑一聲,目光越過他,看向他保護的這座城。

“你要為了這些蠢貨留在這裏?以你我的力量,明明可以創造一個更有意思的新世界。”

“以你我的力量?”他重複了一遍對方的措辭,覺得有點好笑:“可這個世界上分明還有很多我們沒法估算的力量,我還沒有自負到那種程度。”

“你指的是大門大?”

“也不全是。”

幻影伽奧伽獸的攻擊自斜後方劈來,生化蓮花獸想要繼續說話的動作頓了頓。她“啧”了一聲,身型瞬間消失在原地,随後一腳将對方踹倒。

“真是油鹽不進,”纏繞在法杖上的兩條蛇扭動起來,超生化進化後的身體遠比人類高大,她自高處俯視托馬:“問問你自己,你不孤獨嗎?”

托馬終于擡起頭來正眼看她。

有種被什麽東西牢牢困住的窒息感蔓延開來,他動了動手指,意識到自己正不知道為什麽處于她制造的某種幻境裏。

在這場詭異的幻境裏,人類模樣的奈奈美俏生生地來到他的身邊,伸手撫摸上他的臉,如情人般在他耳邊呢喃:“你站得太高了,所以才會感覺到孤獨。”

“周圍都是笨蛋,沒人懂你,實在有點可憐。”她長長的睫毛一顫一顫,像是一朵嬌嫩欲滴的玫瑰花:“但是好在我來了,我明白你的心情。”

有濃郁的花香淹沒他,停留在他臉上的手柔軟得像是沒有骨頭,勾着他往下墜。

她說:“跟我走吧,我很喜歡你,別被無聊的同伴和自以為拯救的滿足感給困住了。”

托馬靜靜地看着她。

在同齡的孩子撲進父母的懷裏撒嬌的時候、牽着父母的手回家的時候、被抱進懷裏的時候,等待他的只有空蕩的別墅,還有年長者輕蔑而又冷漠的注視。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他一直孤零零的,像是漂浮在諾爾修坦家的幽靈,無人在意,也無人問津。

他孤零零地學習、孤零零地長大、孤零零地一個人懷念那個早在意外中離開他的溫暖懷抱。

可是學習并不能填滿他生命裏的空白。旁人眼裏晦澀難懂的數學題,他卻一眼就能摸清其中的門路。不只是數學題,代碼、醫學、拳擊,他一直在不停的學習,期待有什麽能夠讓他停下腳步,露出和同齡人一樣的苦惱表情。

可惜什麽都沒有,這個世界無聊透頂。

“……很抱歉。”

他從回憶裏抽身,果斷而冷靜地拍落她的手。

“我并不喜歡你。”

“怎麽會?”她彎起眼:“你會喜歡我的,你會明白我比栗原千春更好,因為只有我才是和你靈魂同頻的那個人。”

“那麽,由誰來定義‘更好’呢?”

他垂下眼,輕笑了一聲:“你差點就說動我了。”

他的确有過一段孤單的時光,但——

幻影伽奧伽獸一爪子撕裂了這場幻境。

他重新回到地面,看到幻影伽奧伽獸正堅定地擋在他的身前,重新擺出戰鬥的姿态。被保護在城內的數碼獸們從四面八方的窗口探出腦袋來,朝他這裏投以擔心的眼神。湯島先生在過道上忙裏偷閑地和他招手,河童獸的CD噼裏啪啦地往外丢,砸在基茲獸的腦袋上,發出持續不斷的爆破聲。

他想到DATS,想到大在坐着汽艇離開前拍着他肩膀的手。

然後他想到千春。

奈奈美的眼睛很漂亮,那裏波光粼粼,蕩開嬌媚的水波,裝着盛大到刺眼的野心。

和栗原千春的眼睛不一樣。

她笑起來的時候,眼睛會彎成月牙。明明整個世界都可以投射在那雙眼睛裏,可仔細一看,清晰的其實只有一個人的倒影而已。

她一直都只看向那一個人。

熱烈的、執着的。哪怕他往後退一步,她也願意往前走一百零一步。

——是用跑的也不一定。

或許他曾經是一只朝着天空飄蕩的氫氣球,可是“信任”和“夥伴”化作看不到的線牢牢纏繞住他,要将他留在地面。

生化蓮花獸的表情扭曲起來,甚至帶着一點恨鐵不成鋼的意味。

“輸給你這樣沒有感情和羁絆的空殼,實在有點丢人。”托馬笑起來,爬上幻影伽奧伽獸的肩膀,平視她:“所以我不會輸,也不會跟你走。”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