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雀色時（一）
雀色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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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經說過了，政府頒發了禁飛令，以莉莉娜目前的身體狀況經不起這種風險。”
電話那頭的信號斷斷續續。
托馬耐心等待了一會兒，果不其然聽到弗蘭茲硬邦邦的聲音：“那種東西根本管不到我們諾爾修坦家。”
他揉了揉發酸的肩頸，皺眉：“您還不明白嗎？無論去哪都是一樣的。”
“那你過來一趟。”弗蘭茲的語調聽起來依舊平成一條直線，讓他想到小時候自己喜歡的那張唱片。
可惜它很快就壞了，唱針跟不上磨損的唱片紋路，機械振動過後，只能發出斷斷續續的卡帶聲，聽不出一點流暢的情感。
唱片向他發號施令：“你不是很有能耐嗎？那就來護送我們回去。”
托馬簡直要氣極反笑了。
紅蓮騎士獸事件過去兩天後，DATS終于從數碼世界回來了。
大門大不願意相信自己失散多年的老爹突然成神，決意留在數碼世界，和大門英進行男人之間的拳頭對決。可皇家騎士團正對人類世界虎視眈眈，大夥只能兵分兩路，暫且留他一個人在外闖蕩。
無數的土地在來自數碼世界的襲擊下接連淪陷，他們分身乏術，忙得像是刀口浪尖上團團轉的陀螺，連氣都不敢喘一口。
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弗蘭茲無論如何都要回奧地利。
他帶着莉莉娜來找倉田，結果事與願違，不僅求醫無果，還被困在了日本——這裏如今資源短缺，無人照應，他迫切想回到自己的領土，讓虛弱的小女兒盡快接受到穩定的治療。
大概是遲遲沒有聽到兒子的回音，電話那頭又道：“帶你的小女朋友一起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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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
“栗原千春，是叫這個名字吧？不算門當戶對，而且擅作主張，幹涉了莉莉娜的治療，我有話——”
“她不來。”
“……你說什麽？”
“倉田的研究荒謬透頂，她是在救莉莉娜的命。”
“你這是在違抗你的父親？”
“……”
手裏的筆無意識向下用力按壓，墨水從白紙落進托馬的眼睛裏，變成半截暈不開的深色印記。
他回過頭，把視線停留在後院裏。
千春正半蹲在石子路上，小心翼翼地把裝着面包的餐盤往前推。
可惜被她投喂的對象根本不領情，長有力的尾巴一甩，輕易将圓盤掀飛，砸在石子路上，發出一聲瓷器碎裂特有的脆響。
伽奧獸反應奇快地擋在她的面前，不偏不倚地接下一發朝這裏撲來的滾燙火球。
火光短暫照亮了千春的臉，她露出一個苦惱的表情，嘴裏一張一合，不知道在說些什麽。
紫得近乎發黑的天空連成一片，陰沉沉地壓在頭頂，透不出一點光亮。秋冬交際，氣候陰晴不定，花園的植物大片大片地枯死，只有零星幸存的幾簇灌木還在茍且偷生，哪怕是請再專業的園丁，也沒法讓它恢複成原來那樣五彩斑斓的模樣。
在那樣暗沉厚重的色調裏，只有一截明黃色的圍巾随着少女的動作一甩一甩，生機勃勃，像是會發光一樣。
“……就算是為了保護莉莉娜，我會過來的。”他收回目光，語調不自覺重了幾分：“但她不姓諾爾修坦，沒必要像我一樣聽從您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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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春時常覺得，“緣分”這一詞語，是不能用正常思維和邏輯來衡量的。
因為沒人能解釋為什麽八神光沒有和高石武在一起、為什麽李逍遙和趙靈兒修不成正果、為什麽土方十四郎不向沖田三葉勇敢表白、以及為什麽被她的數碼之魂所感應到的是紅蓮騎士獸。
更正，它現在不叫紅蓮騎士獸了。
幾天前，在它和八足馬獸大戰三百回合的時候，栗原千春終于點亮了自己的數碼之魂。
焦灼的對戰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數強制按下了幾秒的暫停鍵，衆人的視線先是落在她的身上，然後又齊齊看向被光源籠罩的另一端——
薩摩：“？”
千春：“？”
紅蓮騎士獸：“？”
數碼之魂是由人類強烈的情感所凝聚而成的能量體，受到高濃度的情感影響，威風凜凜的聖騎士連必殺技都都還沒蓄力完，當場就退化成了一只和她差不多高的恐龍。
雖然恐龍與騎士的基因毫不相幹，但無論是從配色還是身上的圖案來看，千春都實在說不出這是“為了幫助她打敗怪獸拯救夥伴所以從天而降的超級拍檔”。
這就是怪獸本尊罷了。
它有鋒利的爪牙和長長的尾巴，一朝從究極體回到成長期，雖然頂着一張稚嫩的臉，可野獸特有的尖銳殺意凝聚在它的眼睛裏，在看向她的時候，兇惡得恨不得将她撕成碎片——就像剛剛那只被摔碎的盤子一樣。
炸開的碎屑劃過手邊，在虎口處割開一個小小的傷口，冒出一點鮮紅的血珠。她覺得不痛，只是腦瓜子嗡嗡地響。
DATS的辦公樓炸了，放在那裏的備用數碼暴龍機全部成了找不到的破銅爛鐵，赤手空拳的千春實在沒本事降服這枚與她心意不相通的定時炸彈，更不能冒着研究室被破壞的風險帶它回父母身邊。幾個人商議了半天，最終決定把她塞進諾爾修坦的豪宅裏，在一人一獸關系穩定之前，由托馬和伽奧獸看管。
如果不是世界末日的背景設定，千春真的會為此感到高興。
“……那個盤子很貴。”她說。
基爾獸不說話。
“你得吃點什麽吧？你不餓嗎？你也是恐龍，亞古獸也是恐龍，它就很能吃诶。”她又說。
基爾獸動動小惡魔翅膀似的耳朵，還是不說話。
“那個伊古稀巴爛沒教過你們，寄人籬下要謙卑懂禮貌嗎？”她不熟練地動了動手指，掌心緩慢燃起一小簇噼裏啪啦的白色火光。
基爾獸猛地眯起眼。
“竟敢侮辱伊古德拉希爾……你簡直找死。”
眼看下一發火球就要砸來，她沒有絲毫猶豫地向前一指：“伽奧獸，揍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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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力壓制是不能讓高貴的皇家騎士低頭的。
關于自己被短暫剝奪了進化成究極體的能力這件事，紅蓮騎士獸花了很長的時間都接受不能。它和管狐獸不一樣，已經太久沒有作為成長期生活過，它一閉眼，就想到對方意味深長的眼神和語重心長的教誨：“你看，這就是人類的可能性。”
它快要氣死了。
與其讓這愚蠢弱小的人類敵人成為它紅蓮騎士獸的“搭檔”，不如當時被八足馬獸一暴風雪吹死、重回數碼蛋來得更有尊嚴。
它剛和伽奧獸打了一架，狼狽又憤怒地擡起頭，發現那人類女人仍然光鮮亮麗地蹲在它的攻擊範圍之外，不知道從哪兒又變出來一條長長的面包。
“你得進食。”她執着地說服它。
她掰斷其中的一角，塞進自己嘴裏，把腮幫子咀嚼得鼓鼓囊囊，含糊不清地說：“沒毒的，真的，不然我第一個死掉。”
基爾獸：“我才——唔咕——！”
在它開口的下一秒，千春眼疾手快把剩下的半截面包狠狠塞進它的嘴裏。其力道之大、速度之快、反應之敏銳，大大超出一個正常人類該有的能力阈值。
紅恐龍的面部表情由青轉黑，黑得幾乎滴出水來，可是面包把它的殺氣堵得嚴嚴實實，連話都說不出半句。
柔軟的面包胚幾乎立刻被尖銳的獠牙所咬碎，濃郁的麥香和杏仁的味道黏糊糊地蔓延開來，帶着一點草莓果醬的甜，輕飄飄粘在牙尖。
它一噎，長期沒有進食的身體誠實地做了一個吞咽的動作。
千春登時就笑了。
她一邊笑，一邊大着膽子戳了戳恐龍的臉頰——像是硬邦邦的肌肉一樣，手感不太好。
“是不是很好吃？托馬家的廚師奶奶做面包的手藝一絕。”
恐龍斜睨了她一眼：“別以為這樣就能——”
“我知道我知道。”她敷衍地打斷它的尊嚴宣言，背過身去給伽奧獸包紮傷口。
基爾獸對此倍感鄙夷。
那點和它打架造成的皮外傷，根本不需要接受勞什子治療。不愧是背叛了數碼世界、要和人類蛇鼠一窩的家夥，真是一樣的弱小又沒用。
弱小又沒用的千春手腳利索地結束了對伽奧獸的包紮，接着幾步挪到基爾獸的身邊。
她對于自己差點被對方一槍捅死心有餘悸，伸出的手幾經猶豫後，才緩慢又小心地将藥水塗在它肩上只有芝麻那麽點大的擦傷上。
藥水冰涼，它看了她一眼：“你想試圖感化我？”
“有一點。”她點頭：“但目前來看，我只想和你和平相處，避免一不小心被你殺掉。”
“毫無意義，”它點評道：“你能用邪門歪道困住我，困不住其它的皇家騎士。伊古德拉希爾已經下了命令，以你們這樣不堪一擊的實力，遲早會滅亡。”
“好的，我知道了。”千春一口應下：
“那在人類滅亡之前，能請你呆在我身邊嗎？”
沾着碘酒的棉簽正滴滴答答向下滲水，她看着它的眼睛，朝它伸出手。
它下意識地繃起背，可是能夠抑制它力量的數碼之魂沒有出現。那只手五指收緊，握出一個拳頭，然後小指高高地翹起來，變成一個拉鈎的造型，朝它晃了晃。
“你不想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看嗎？去看看管狐獸說的‘可能性’？”
她的手指白皙纖長，虎口處的血珠已經凝固成一條紅色的短線，看起來格外顯眼。
她笑：“要不要跟我打賭，我賭人類不會輸。”
基爾獸沉默地甩了甩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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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通系統完全癱瘓，早就停止運營的機場在騎士獸的圍剿下變成廢墟。這裏空空蕩蕩，只有這架起飛失敗的私人飛機在轟炸中被勉強庇護下來。
等托馬好不容易解決了這一批的攻勢，連水都來不及喝上一口，就被父親強制開啓家庭會議模式溝通去了。
比起帶栗原千春來這裏，他更想把她暫時送去淑乃家。奈何計劃趕不上變化，他在當天又收到了妹妹的電話。
莉莉娜·諾爾修坦在視頻裏和他撒嬌：“我想見千春姐姐。”
不等他說些什麽，栗原千春率先敗下陣來，也不問前因後果，毫不猶豫地連聲說好。
于是她現在就坐在病床邊，代替她的哥哥陪莉莉娜說話。
她還是個小朋友，從洋娃娃一直到小貓小狗，說的話題大多稚氣天真，可是千春聽得很認真，偶爾還會伸出手，小心地替小孩撚好被角。
外面激烈的爆炸聲已經過去了，只有父子倆交談的聲音響個不停，傳到機尾的休息室裏，聽到模糊的幾串音節。
莉莉娜勾勾她的手指，半撐起身體，湊到千春的耳邊：“父親大人好像不高興，千春姐姐留在這裏陪我聊天，就不用出去挨罵了。”
千春啞然失笑，拍拍她柔軟的小腦袋瓜：“那真是太好了，我被你保護了。”
“因為姐姐也保護我了。”她眨眨眼：“那個倉田博士是壞人，對不對？”
基爾獸忍不住冷哼一聲。
“你是千春姐姐的數碼獸嗎？”
莉莉娜聞聲探出頭來：“我可以摸你嗎？”
基爾獸：“？”
她有一雙漂亮清澈的紫色眼睛，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只角落裏的紅色恐龍，似乎根本不知道它也是造成如今慘案的幫兇之一，只天真又好奇地歪了歪腦袋，讓它想到世界樹下偶爾會跑過的那只小小的雪球獸……
打住，它竟然能做出這樣的類比。
“……真是荒謬。”它一時間氣血上湧，覺得自己獸生從未受過這樣的奇恥大辱：“我紅蓮——”
千春：“咳！咳咳！”
基爾獸：“……”
紅蓮騎士獸貫徹自己的騎士道，答應的事就不會反悔，至少在重新找回進化的力量之前，它不會再攻擊人類——盡管哪怕沒有語言上的約定，它也不屑于對這樣病恹恹的孩童動手。
莉莉娜又問了一遍：“……不可以嗎？”
“可以的。”千春把它往前推，替它做了決定：“要輕一點哦。”
然後那只小手真的輕輕搭在了它的鼻尖上。
不是很暖和的體溫，但是很柔軟，像是春天時數碼世界開出的第一簇柳絮，被風吹到臉前，吹出一點細微的癢。
它如同被燙到一樣，不說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