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雀色時(二)
雀色時(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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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馬偶爾會想起媽媽挂在家門口的那只風鈴。
他已經記不清具體是什麽形狀,只記得高高挂在他的頭頂,随着開關門的動作搖晃出叮叮當當的清脆聲響。
陽光會曬在它幹淨的玻璃外殼上,再變成五彩斑斓的細碎光點落到媽媽的眼睛裏,漂亮得無法用言語形容。
但它後來碎了。
諾爾修坦家富甲一方,看不起這樣“廉價又沒有血緣關系 ”的小玩意,所以它被遺棄在空蕩蕩的宅子裏,“咔嚓”一下從門檐上掉下來,碎在了他的腳邊。
騎士獸不知道什麽時候還會再來,他将回歐洲的風險剖析得淋漓盡致,哪怕是牙牙學語的小孩也該聽得懂孰是孰非。
然而弗蘭茲·諾爾修坦只吝啬地反複重複幾個字:
“我要換備用機回去,回去守護諾爾修坦家。”
托馬忍不住感慨,日耳曼人遺留下來的傲慢特性在他的血脈裏未免濃度太高了。
末日之下,家族榮耀毫無意義,可如果要将這些行為籠統歸結于“親情”的話,他又分明從未在他身上感受到過愛。
不只是他、他在族譜上無名無份的母親,哪怕是最受寵愛的莉莉娜,如今也為了弗蘭茲一時的沖動不得已窩在狹小的機艙裏。
疑惑一旦有了苗頭,就勢不可擋地生長起來。
他問:“這麽多年了,您要守護的到底是什麽?”
“是誰教你這麽跟你的父親說話的?”弗蘭茲眯起眼:“要是還當自己是諾爾修坦家的人,你就拿出點真本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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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不可能的,父親大人。”
他将“諾爾修坦”時刻挂在嘴邊,被刻板的貴族禮儀填滿骨血,變成一個冷冰冰的、不近人情的、固執的舊時代機器。
雖然按照大衆認知裏的詞彙定義來看,他的确是“私生子”。
可是莉莉娜和他不一樣。
她在托馬來到諾爾修坦家的第二年冬天出生,帶着濃烈的愛意來到這個世界,連家裏最冷漠的奶奶,都會因為提到這個名字而溫和起來。
他悄悄溜進嬰兒室的時候,只有兩個月大的莉莉娜正卷着被子哭。
哭聲吵鬧,本來就幹癟皺巴的臉被眼淚打濕,看不出一點可愛的地方。
他靜靜看了一會兒,覺得這個有本事吸引全家注意力的家夥,看上去也不過如此。
在那個綠意尚未冒頭的早春,不過如此的孩子無意識握住了他的手。
她握住他的手,那張擰成一團的小臉奇跡般平靜下來,不再哭了。
……咦?
再然後她看向他,大大的眼睛一彎,咧開嘴咯咯笑了起來。
尚且年幼的托馬愣在原地,心中叫嚣的惡意突然消失了。
沒有人會那樣握住他的手,也沒有人會這樣對他笑。他從未在奧地利廣袤的土地上得到過一個擁抱,只有剛出生的小妹妹,心中沒有大人心裏那些複雜的是非善惡,會露出這樣柔軟坦誠的笑。
他曾無數次想要離開這個家,也曾無數次為了朝自己跑來的莉莉娜留下來。
嬰兒的手又軟又燙,足夠融化冬天最堅硬的冰雪。
可是這些落到他父親的耳朵裏,被扭曲成:“什麽叫不可能?你難道不想保護你妹妹嗎?”
——你難道不想保護你妹妹嗎?
他在回憶裏錯愕了一瞬。
“……那您呢?”
那張臉在燈光下搖搖晃晃,變成倉皇逃離舊宅的汽車尾氣、無數次露給他的後背、還有在被奶奶嘲諷自己是私生子時的沉默。
“是您一意孤行,要帶莉莉娜來日本。也是您一意孤行,要讓她接受倉田的治療——”
“你懂什麽?人造數碼獸能夠最大程度強化肌體,在當時,那就是我最好的選擇!”
“這算什麽選擇?如果沒有千春,莉莉娜會死,您明白嗎!?”
“所以我現在才急着回國,這樣才能讓她接受更好的治療!如果連保護我們安全撤離的能力都沒有,你憑什麽配姓諾爾修坦?”
“我一點也不稀罕這個姓氏!”
奧地利的風溫柔又浪漫,能吹過阿爾卑斯山脈頂厚厚的積雪、史蒂芬大教堂沉重的鐘擺、維也納森林起伏的丘陵。
可它吹不響一只埋葬在日本的小小風鈴。
他握緊拳,後背繃得筆直,猙獰的青筋爬上手臂。
“……八歲那年,您來日本接我,您說您是我的父親,是來帶我回家的。”
他深吸一口氣:“離開那天,我想到媽媽在書房裏留了許多沒有寄給您的信,所以想要告訴您,請您等一等。”
那天的夕陽鮮紅滾燙,年幼懵懂的孩童還沉浸在喪母之痛裏,不知道要怎樣親近從天而降的父親大人,只想笨拙地替媽媽傳遞那些未說出口的愛意,以祈禱他能夠多看自己一眼。
“可是您沒有等,您急着逃避、急着離開那裏,連回頭都不願意。”
他把回憶挖出來,血淋淋地擺在兩個人面前:
“別把您的錯誤加到我身上,再用‘家庭’和‘親情’綁架我……我讨厭您給的這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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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問題嗎?”千春小心翼翼地問。
“請您放心,我們會保證莉莉娜小姐的健康。”随行的醫護人員耐心地回答。
後艙的醫療室裏,心電圖機滴滴滴滴響個不停。千春看着屏幕裏上下浮動的綠線,覺得自己的心跳也跟着一起上下浮動。
莉莉娜身體不好,才聊了一會兒天,就眼皮子打架,迷迷糊糊躺在被窩裏睡着了。各式各樣的導管插在她細細的手臂上,看起來格外瘆人。
她把小孩的手塞進被窩裏,輕手輕腳地退出去,聽到有誰嘲諷她:“你已經問了六遍了。”
“是啊。”千春無奈:“人死了不會重生,我們的生命短暫,還很弱小,和你們不一樣。”
基爾獸不說話了。
它看向千春,見她垂下眼,嘴角不像平時那樣肆無忌憚地向上翹起。
那也是活該。它想,人類作惡多端,倉田的機器下也死了很多無法重生的數碼獸,活該遭受這些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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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問題嗎?”富枝小心翼翼地問。
“沒問題的。”她的丈夫沉聲回答她:“我聽薩摩說,那只數碼獸本來可以由DATS看管,是千春選擇把它帶在身邊的。”
拓海抿了一口咖啡,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我想,她或許比我們想象中的有用多了——你當初不也沒想到她會去倉田的研究所當內鬼嗎?”
“……那我也沒想到她會往英國投遞八個娃。”
富枝用力往身後的椅背上一靠,深深嘆了口氣。
“算啦,只要她平安無事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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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盤上的指針向前挪動了一格,廣播裏自動播放起整點報時。
外頭這會兒開始刮風,幾棵可憐的枯枝被吹得大幅度搖晃起來,好像只要看着,就能聽到凄厲的彎折聲。
托馬最後看了一眼長久沉默的父親,選擇離開這裏,不再繼續這場無意義的對話。
長長的布簾被“呼啦”一下掀開,他看到過道那頭的栗原千春。
她靜靜站在哪裏,翡翠一樣的眼睛像是蒙了一層霧。不知道在這裏站了多久,也不知道聽到了多少——其實答案是肯定的,這樣近的距離,一層薄薄的布料掩蓋不了任何聲音。
短暫對視過後,他沒由來地想到聖都。在被轟炸得破爛的城牆裏,奈奈美躺在地上,嘲諷又暢快地問他:“這麽重要的事她都沒告訴你,為什麽?是在可憐你嗎?”
……她是在可憐他嗎?
腳底平坦的地毯好像突然斷裂開來,他被懸置在崖邊,一步也邁不出去。
嚴格來說,他并不在意“世家貴族”的頭銜,也不刻意回避這些過往,哪怕沒有這些光鮮亮麗的後綴,他也可以過得很好。
可是自尊心作崇,他不想讓她知道這些。
外面的風實在太大了,把響當當的“天才”的外殼吹得稀爛,露出家族裏七零八落的一地雞毛,又以一種猝不及防的姿态輕飄飄落到她的腳邊。
她只要撿起來看一看,就能發現,或許是多巴胺和扣帶回把托馬·諾爾修坦這個人美化成了她喜歡的樣子。
大腦遲鈍地意識到,他在情感上所有的不回應,并不是因為“不喜歡”。
他敏感、脆弱,曾經很長一段時間都躲在空蕩蕩的大房間裏,看着鏡子裏的自己一遍遍地反問:“我是這個家的恥辱嗎?”
他花了很長的時間變得更好,遺憾的是,時至今日,原生家庭給予他的傷害仍然沒有消失。
可是栗原千春真誠熱烈,家庭幸福,是他最羨慕的那種樣子。
他不知道她會喜歡他多久、不知道她為什麽喜歡、也不知道當她知道自己亂糟糟的過去時,還會不會喜歡他。
“……托馬。”
千春打破了沉默。
發現自己的聲音有點啞,她清了清嗓,又喊了一遍:
“托馬。”
他不回答,下一個呼吸的時候,她已經沒有絲毫猶豫地跨過這幾米長的走廊,來到他眼前了。
她走得很快,好像只要慢下來,他就會逃走一樣。
她會說什麽呢?會用什麽樣的眼神看一個私生子呢?
他做不出反應,放任負面的情緒在胸腔裏橫沖直撞,然後聽到她說:
“我現在很難過。”
“……?”
“我很難過。”她重複道:“基爾獸超兇,我們剛剛大戰了三百回合,它重創了我的靈魂。”
她退後了一小步,雙臂用力地張開,問:“所以,我可以讨到一個擁抱嗎?”
他看向她,那雙藏在長睫之下的漂亮眼睛像是被盛大的夏日暖陽浸染過一樣。
清澈、溫暖、藏着滾燙的焰火。
在意識回籠前,身體已經率先做出了反應。他稍稍彎下腰,動了動僵硬的手指,緩慢又珍重地把她抱進懷裏。
千春乖乖把腦袋搭在他的肩上。
“停下來看看吧。”她說:“停下來看看的話,你會發現,你早就是贏家了。”
世界終于重回安靜,翻湧的情緒不知道什麽時候消失得一幹二淨,連靈魂都服帖下來,在貧瘠的土壤裏開出一朵搖曳透亮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