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哥哥

哥哥

開乾八年。

初秋時節,天氣轉涼,天灰蒙蒙的,見不着太陽,皇宮內的樹木被吹得沙沙作響,幾位婢女拿着掃帚打掃落葉,目光卻時不時暼向龍玺殿。

龍玺殿前跪着一個人,一個十歲左右的少兒,少兒身着一件單薄白色外衣,衣服上滿是血跡。

他的背挺得筆直,面色冷峻,涼風吹來,也未動半分。

龍玺殿內,開乾帝在桌案前批閱奏折,皇後站在他身後,纖細的手指搭在他肩上,不輕不重的捏着。

皇後輕皺着眉,幾番欲言又止後,忍不住開口道:“陛下,挽卿那伴讀年紀尚輕,犯點小錯誤也在所難免,禇貴人也已經懲罰過他了,現在天氣轉涼,就別讓他在外面跪着了。”

開乾帝拿着奏折的手一頓,沉吟一會兒後,正要說話,就被一道聲音打斷了。

“父皇!!”

顧時殷急沖沖的從殿門口跑進來,小臉皺成一團,語氣裏全是着急。

“身為太子,語言冒失,大呼小叫,成何體統!”開乾帝眉頭皺起。

顧時殷抿了抿唇,随即雙膝跪在地上,規規矩矩的行了一個跪拜禮:“兒臣拜見父皇,母後。”

他站起來後,也不再說話,因年紀還小,情緒控制不好,滿臉的不開心。

開乾帝看了他一眼,想等着他開口,等了半天,卻發現自家兒子跟站樁一樣的一動不動,還滿臉怨念。

皇後笑了一聲:“挽卿?你不是來找你父皇嗎?怎麽不說話?”

顧時殷眼都沒擡一下。

開乾帝嗤了一聲,沒好氣的說道:“你還反了你?朕就說了你兩句,你還耍上脾氣了?找朕什麽事?趕緊說,沒事就滾出去,朕看着礙眼!”

聞言,顧時殷擡頭:“兒臣來告狀!”

開乾帝頗感興趣:“告誰的狀?”

“你!”

“朕怎麽了?”

“兒臣就是想來問問父皇,為什麽要罰白楚?只是因為禇娘娘的玉佩丢了?禇娘娘的玉佩是丢了,但是就一定是白楚偷的?僅憑一個奴才的一句我看到了,就定白楚的罪,兒臣不服!”

“況且兒臣身為太子,君卿殿內什麽寶貝沒有?白楚若是想要,兒臣都給他,他稀罕去偷?”

“兒臣認為一塊玉佩遠沒有一個人重要,玉佩是死的,人是活的。玉佩丢了就丢了,禇娘娘要是心疼,大可來君卿殿找兒臣,兒臣賠給她就是了,賠一塊不行就賠兩塊,兩塊不行就三塊,賠到禇娘娘開心為止,明明可以這麽解決的,她為什麽要罰白楚!”

“最令兒臣失望的是,父皇居然因一個奴才的一面之詞就給白楚定罪,您根本沒有問過白楚是否做過!”

“自小父皇就教育過兒臣,未知全貌,不給予判決,父皇自己都忘了!”

顧時殷抿着唇,小臉上滿是憤懑,他的聲音很是稚嫩,說出的言語卻十分犀利。

他說完後,龍玺殿陷入了一片詭異的安靜。

皇後壓低了聲音吼道:“挽卿!不可無禮!”

開乾帝臉上的笑早就淡下去了,此時他眉眼陰沉,渾身都散發着來自帝王的威壓。

顧時殷突然跪在地上,背挺得筆直:“兒臣知錯,兒臣錯在不該對父皇無禮,不該對父皇不敬,但是兒臣所說的,只是在陳述事實。”

開乾帝冷笑了一聲:“好一個只是在陳述事實。”

顧時殷沒答話,小腦袋微微低垂着。

“滾到外面和白楚一起跪着!跪足一個時辰再起來。”

顧時殷怔了一會兒,正要問那白楚呢,就見皇後沖他搖了搖頭,快要沖出口的話又被咽了回去。

顧時殷出去後,開乾帝把手中的書冊猛地摔在桌案上,發出“砰”的一聲

皇後一驚:“陛下……”

“看看你教的好兒子!才六歲就敢告朕的狀,再大一點是不是要指着朕破口大罵了?”

開乾帝臭着一張臉,冷哼道。

――

顧時殷走出龍玺殿,一言不發的走到白楚旁邊跪着,他用餘光暼了一眼白楚,卻見白楚連看都不看他一眼。

顧時殷悶聲道:“哥哥就不好奇挽卿為何會在這跪着?”

白楚不答。

顧時殷又說:“哥哥若是好奇,挽卿就告訴你。”

仍是不答。

顧時殷偏頭看着他,瞅到他身上的血痕時,眼裏快速閃過憤怒:“哥哥,他們用鞭子打你了?是禇娘娘還是父皇?我這就……”去替你讨回公道。

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了。

“別說話。”白楚淡聲道。

顧時殷小嘴一癟,半響後才應了一聲:“……好。”

天色愈加陰沉,風也越來越大,兩人的衣衫被吹得微微擺起。

顧時殷的目光瞄了好幾次白楚身上單薄的外衣。

最後目視前方,嚴肅道:“哥哥,我有點熱,我的衣服……”給你穿。

“我不冷。”

“……”

跪久了,顧時殷的膝蓋都麻了,麻了過後是一陣針紮般的疼,他略微皺了皺眉,但是一想到白楚比他跪得更久,身上還有鞭傷,肯定比他更疼,他心裏就越加難受。

“哥哥……”顧時殷小聲喚道。

見沒人答應,顧時殷又說:“你疼嗎?你是不是很疼?挽卿給你呼呼吧,母後說呼呼就不疼了。”

顧時殷正想給他呼呼,白楚卻猛的往後傾了一下,像是在躲毒蛇猛獸,他的語氣冷若冰霜:“離我遠點!”

顧時殷怔了。

……

“秋宴,哥哥他是不是讨厭孤,他不想理孤,還讓孤離他遠點……”顧時殷坐在主位上,小聲問道,聲音裏帶着細微的哽咽。

秋宴輕微嘆了口氣,殿下那伴讀,話甚少,小小年紀就成了個悶葫蘆。

“哪兒的事啊,他對誰不都是這樣嗎?他不喜說話,也不喜別人觸碰,殿下有看到過他與誰親近嗎?”

看到顧時殷眼裏欲落的淚花,秋宴急得連忙哄着。

“真的嗎?”

“對啊,殿下有什麽好氣的。”

顧時殷正要說話,窗外就傳來一陣轟隆隆的聲音,他的手指猛地收縮,臉上閃過一絲驚恐。

“外面……”

秋宴佯裝嘆氣:“下雨了呢,都下了好一會兒了,只是殿下剛才在暗自傷心沒注意,這可怎麽辦?他被鞭子打了,打了會有傷,傷口被雨淋會化膿,他還跪了那麽久……”

秋宴還沒說完,顧時殷就猛地站起來,拿起斜靠在主位旁邊的油紙傘就往外跑。

雨下得很急,淅淅瀝瀝,滴在朱紅的屋檐上,順着屋脊流下,在地上彙聚成一股一股的流水。

天灰蒙蒙的一片,皇宮城被籠罩在其內,猶如被困在籠裏的獸,無處掙紮,也無法掙紮,像極了這座城裏的人。

龍玺殿前,雨淋濕了白楚的衣服,一并沖刷了他身上的血跡,血混着雨,在他身下,一片暗紅。

他的墨發全濕了,雨水從他的發梢流下,流過高挺的鼻梁,流過緊抿的嘴唇,最後順着下颚沒入衣襟。

細微的腳步聲突然響起,伴随着雨敲打在油紙傘上的嘀嗒聲,白楚極輕的眨了一下眼,卻沒有擡頭。

下一刻,白楚感覺雨好像被隔絕了,嘀嗒聲移到了他的上方。

透過雨,他看到了模糊的身影。

“哥哥?”

白楚隐約間聽見了一道聲音,聲音有點小,在雨聲中,更是幾不可聞。

他沒聽清。

你說什麽?白楚的嘴唇動了一下,卻還是沒有說出來。

“哥哥。”顧時殷提高聲音又喚了一聲。

這次白楚聽清了,他的身體抖了一下,縮在衣袖中的手猛地握成拳,眼眸也垂了下去。

他說話了,也許是很久沒有開口,聲音有點啞還帶着顫音。

他說:“你能不能離我遠點?”

話語被淹沒在雨聲中,顧時殷舉着傘的手緊捏着傘柄,他心裏突然湧起一股無法言語的委屈,淚花也浮出眼眶,模糊了他的眼。

過了半響,顧時殷才開口,軟糯的聲音裏染上了哭腔:“不能。”

白楚擡頭看了他一眼:“哭了?”

“沒有。”

白楚不再說話。

在灰色的雨幕中,一切都顯得模糊,雨中,龍玺殿前,兩道小小的身影若隐若現,一個跪着,一個站着,他們的上方,是一把油紙傘,一把棕色的油紙傘。

顧時殷很小的時候,自見到伴讀哥哥的第一面起,就知道伴讀哥哥不喜說話,不喜與人接觸,猶是對他這般如此,他剛開始也以為伴讀哥哥對誰都這樣,冷若冰霜,孤傲冷僻。

直到後來,他才發現,伴讀哥哥也會主動與人說話,也是會笑的,只是那個人不是他,他也不是那個人。

那個人是誰?

顧時殷也忘了,是因為年代久遠,還是因為他根本不想記起。

他自己都不知道。

……

九一看他神色莫辨,就知道他又想起了一些事,怕宿主禁不住打擊,他嘗試着開口。

【宿主?】

“嗯?”

【你又想起了什麽?】

“小時候的事。”顧時殷道:“以前不明白他為什麽不理我,現在明白了。”

九一沉默了一會兒問道。

【你知道剛開始他對你的好感度是多少嗎?】

顧時殷正要開口問,門口卻突然走進一個人,看清來人,顧時殷一時之間愣了。

“你……回來了?”

再次見到白楚,顧時殷自己都說不清心裏的感受,想見又怕見,就好像在黑暗中待久了的人,渴望着見到陽光,卻又怕陽光的熱度灼傷了自己。

“嗯。”白楚應了一聲,邁步朝他走過來,指腹撚了一下他的耳垂,低聲問:“怎麽了?臉色這般難看?”

顧時殷微愣,擡眸看着他。

白楚眉頭微皺:“嗯?”

顧時殷動了動嘴唇沒說話,過了一會後,他擡手圈住白楚的腰,把臉埋進他的懷裏。

白楚正要說話,就見懷裏的人突然擡頭,然後吻上了他的唇。

“哥哥。”顧時殷呢喃道。

“小時候我也是這般喚你的。”

“你是不是不喜歡我這般喚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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