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青矜夫人
青矜夫人
光熙六年十月初五,首輔大人的大婚之日,那一天,滿城張燈結彩,處處皆是紅綢,天氣也是極好。
皇宮中都挂上了紅綢與紅燈籠,到是平添了幾分喜意。
那天顧時殷去了首輔府,偷偷去的,站在後花園中,隐沒在濃黑的夜色裏,透過樹影婆娑,透過匆匆走過的人,透過宴席上的觥籌交錯,他看到了那個女人。
她是左丞相之女,叫百裏兮,字清婉。
大紅色喜袍穿在她身上十分的顯眼,她很漂亮,那種漂亮近乎張狂,皮膚白皙,媚眼紅唇,給人的視覺效果十分強烈,細長的眉眼如畫,眼尾微微上挑,透着恣意嚣張,更讓人無法無視的是她身上那股傲然的氣質。
這是顧時殷第一次見她,給他的第一印象是,這個女人不似大家閨秀般嬌嬌弱弱,倒像是身居高位的上位者。
眸中偶爾透着的冷意倒是和白楚有幾分相似,如此看來,他們倒是天造地設,門當戶對。
他就站在那,站在空無一人的角落,看着宴席上的一派熱鬧,百裏兮坐在主位,面無表情,看不透情緒,這般樣子也是和白楚極像的,顧時殷看着,看到了百裏兮忽的擡眸朝他這邊看了一眼,他愣了一下,就見百裏兮移開了視線。
隔這麽遠,看不到他的吧?
顧時殷離開後,宴席上的熱鬧半分不減,婢女們端茶送酒,添置糕點,客人們相互談笑,樂師的琴聲融在其中,平添意境,晚風吹過,喧嘩聲也傳了很遠。
在這喧嘩中,獨坐主位上的新娘眸光冷淡的看着這一切,只是縮在袖中的纖細手指在擡眸那一眼後猛的收緊。
殿堂內的光映下,她再次擡眸看向剛才的那個位置,早已空無一人,只留枝葉搖擺晃蕩。
――
再次見到白楚,是在元旦之日,那日宮中備了宴席,邀朝廷百官攜家眷一同進宮。
那天下雪了,白雪皚皚,好似整個世界都披上了白紗,宮中的屋檐上堆滿積雪,宮殿的庭院內倒是幹淨,怕是婢女清掃了雪堆。
宮宴上人極多,每個官員攜妻帶子,坐在一旁,其樂融融的交談。
他們向顧時殷行禮祝賀,一聲又一聲的恭維孰真孰假,顧時殷一一應下,到最後他看到了他想見的人。
白楚身旁站着百裏兮。
宴會間,顧時殷的目光會有意無意的暼向他們,他們二人坐在一塊,倒是極為養眼,連氣質也是有幾分相似,但在顧時殷看來,養眼的同時也刺眼,看了幾次,在目光與百裏兮碰上後,他就偏頭再也不看了。
每位官員同妻兒講着話或是同僚之間相互攀談,顧時殷坐了一會兒,就離席了,他在場的話,有些擾官員們的興致,他知道,在皇帝面前,官員多多少少在面上壓制了本性,況且他坐在那也是無聊。
他沒有回君卿殿,而是去了禦花園,這個時節,禦花園內花兒凋零,一眼望去,全是枯枝敗葉,雪松倒是不敗,枝葉依舊青綠,顧時殷看到積雪壓在枝頭,枝葉被壓得略微彎曲,承受不住,積雪滑落,“啪嗒”一聲落在地上。
他走近,腳踩着積雪,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
顧時殷擡頭望着雪松,透過枝葉看到了太陽,冬日的太陽不暖人,卻也刺眼,他垂下眼,神識有些飄忽。
白楚身上也有雪松味,清冽的,淡淡的,那是他這輩子求而不得卻又貪戀至極的味道。
身後傳來一陣“嘎吱”聲,顧時殷側身,見到來人後略微驚訝。
“拜見皇上。”百裏兮朝他行禮。
顧時殷道:“免禮。”
這是他第三次見百裏兮,卻是他第一次與之談話。
百裏兮穿着青色衣裙,融于白色的雪景,襯得整個人越發冰冷,甚至眉梢都挑着冷意,但在說話時,眉眼軟了下去,身上那股輕狂也收斂了不少。
“皇上怎的不在殿內?外頭倒是有些冷。”
顧時殷笑了下:“外頭确實有點冷,你怎麽出來了?染了風寒就不好了。”
他跳過她問的問題,百裏兮眸光冷淡的望着某處,輕聲道:“殿內着實無聊。”
顧時殷沒在答話,轉身不再看她,視線中忽的出現了大片的紅色,紅色在白色映襯下極為明顯。
那是梅花。
冬日,也只有梅花獨自綻放了。
二人沉默了許久,顧時殷也無搭話之意,一因不熟,二因不想,三因不妥。
雪花突然卷落,飄飄揚揚,如鵝毛一般,不少落在了顧時殷身上,他伸出手,雪落到他的手心。
“挽卿。”
身邊傳來一道略低的女聲。
顧時殷一頓,皺了皺眉,這是他的字,現如今極少人喊,他是皇帝,又有幾個人有膽去喚皇帝的字,而有膽的人要麽早已逝去,要麽形同陌路。
現在突然聽到,他倒是覺得陌生了許多,已經很久無人喚他的字了,是從父皇逝去開始?還是從他登上皇位那天開始?他也記不清了。
百裏兮喚他的字,倒也沒有逾了規矩,她是白楚的妻,而自己小時曾喚白楚哥哥。
顧時殷:“嗯?”
“瑜城瘟疫之事可大可小,你不妨去丞相府的藏書樓看看。”
手心上的雪因碰着了體溫,很快便化了,雪水積在手心,帶來一陣涼意。
顧時殷轉頭看她,眉眼也沉了下去,瘟疫爆發以來,他從來沒放棄過查找瘟疫的源頭,他知道這事蹊跷,卻怎麽也查不到原因。
現在卻有人來向他提供線索,那人還是他僅見過三次面的女人。
百裏兮和他對視着,沉默了半響,又道:“當然,是偷偷的。”
顧時殷應了一句:“好。”
――
後來,光熙七年的初春,北國舉兵南下,這場戰争北國籌備已久,自瘟疫之事以來到現在,差不多兩年,這次北國來勢洶洶,目的性極強。
戰火自南國邊境展開蔓延,一時之間,天下大亂。
第七年的記憶模糊不清,顧時殷怎麽也記不起來,一想起來心口就疼,這是他記憶的禁忌。
再後來,光熙八年,他就死了。
他不喜歡冬天,記憶裏的君卿殿在冬日裏格外的冷。也不喜歡夏天,原本就不喜,因為熱,後來登基,他度過的每一個夏天都染上血腥,更是喜歡不起來了。悲涼的秋天他也不喜,這個萬物凋零的季節,皇宮城籠罩着壓抑氣息。說起來,他只喜歡春天,所以他死在了光熙八年的初春。
――
顧時殷消化了一下記憶,這次他記起來的都不是什麽好事。
他不知道瘟疫之事的緣由,不知道白楚為什麽非要殺那萬人,不知道他們為什麽會成婚,不知道那場戰争發生了什麽,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會選擇以自/焚這種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他不知道的東西太多了,前世的他活得很糊塗,現在依舊如此。
白楚見他沉默許久,伸手撫了一下他的臉龐:“怎麽?”
顧時殷搖頭笑了聲:“無事。”
手被白楚握着,他的指尖輕撓了一下白楚的掌心:“走吧。”
這一世他有白楚,已是最大的慰藉。
剩下的事慢慢解決,急不得。
白楚應了一聲。
走在路上,顧時殷突然想起了他躲過的廟堂,那裏面有一尊像,是一個女人石像,像極了百裏兮。
他停住腳步,将這事告訴了白楚,二人便決定去那廟堂裏看看。
再次步入廟堂,心境卻截然不同。
那尊像依舊立在那裏,顧時殷看着突然皺了一下眉。
前世百裏兮讓他去丞相府的藏書樓看看,他雖懷疑,但也去了,藏書樓依舊被鎖,裏面還是一堆的醫術,跟上次他去見到的景象并沒有太大出入。
唯一不同的是,前世他在裏面看過一副畫像,那副畫像上也是一個女人,那個女人和他現在看到的石像完全重合。
上次他去沒看到,可能是因為光線太暗了沒注意到。
丞相府的藏書樓裏藏了副女人畫像,而千裏之外的瑜城鬼村廟堂內,有一尊那女人的石像。
這事蹊跷。
他看向白楚:“這尊像,像百裏兮。”
白楚道:“嗯。”
他應了一聲,沉默了一會,開口:“這是她的娘親,左丞相的妻,青衿夫人。”
顧時殷一愣,他問:“鬼村為何會有她的石像?”
白楚:“她原本就是這個村的人,還是一名醫者,這尊像應該是村民為紀念她。”
根據白楚的話,和已知的線索,顧時殷大致理清了一條線。
他向九一感概道:“百裏墨那條老狗居然還有這麽個夫人。”
九一道:【百裏墨雖然狗了一點,但也癡情。】
“嗯?”顧時殷不解。
【左丞相百裏墨只有青矜夫人這一個女人,在這個朝代,男人三妻四妾乃是常事,可是百裏墨在遇到青矜夫人前,從未有過女人,遇到青矜夫人後,與青矜夫人成了親,也從未納過妾,甚至在十七年前,青矜夫人逝世,百裏墨也未再娶,直到如今,所以百裏兮也是百裏墨唯一的後代。】
顧時殷感慨:“這倒是不容易。”
九一又道:【南國在女色方面倒也是一枝獨秀。】
聽出了九一語氣裏的無語,顧時殷疑惑:“何出此言?”
【南國身居高位者,一共有四。一個是你,身為皇帝,自登基以來,後宮一直荒廢,外界傳聞陛下不近女色,乃是不舉。】
顧時殷:“……”
不舉???
【第二是首輔大人白楚,這個更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外界到沒說他不舉,而是因他兇名在外,草芥人命,身邊沒有女人也正常。】
【第三是左丞相百裏墨,自青矜夫人後,就再無女人,小妾一個沒有,有官員為讨好他,送他姬妾,結果姬妾被送回,那個官員也處處被針對,最後,誰人都知讨好左丞相,送什麽都行,就是不能送女人,這事都傳到了民間,百姓們都說左丞相是個癡情種,心裏只有青矜夫人一人。】
【第四則是右丞相葉千,右丞相一生征戰沙場,固守邊疆,守南國太平,這樣的人身旁也無美人相伴,至今仍是孜然一人,到不是說沒有女人愛慕傾心于他,而是右丞相以國家大事應首當其沖,兒女長情應當次之為由推脫娶親之事。】
【聽說在早些年間,也就是你登基的前兩年,北國想用和親方式打入南國內部,到頭來,才發現南國位高權重的四人沒一個對女人感興趣,這事也就不了了之,北國國君差點兒氣死。】
【如果南國覆滅,肯定不會是因為女人,自古朝代多出禍國妖妃,在南國,這種可能直接被扼殺在搖籃,倒也挺好。】
【啧,四人中,你和白楚還是一對,百裏墨一癡情漢,葉千一莽夫,也是奇葩。】
到最後,九一直接開始吐槽。
顧時殷默了一會兒,面無表情,木着臉說:“所以四個人都不近女色,白楚是因為兇名在外,實屬正常,百裏墨是因癡情,容不下別人,葉千是因為固守邊疆,一心為國,這些個理由都挺有道理。”
他停頓了一下問:“怎麽到我這就變成了不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