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罪在積惡

罪在積惡

轟隆,憑空一聲炸雷伴随着一道閃電突然出現。我瞬間沖過去一把揪住了媛媛的衣領帶着她遠離那個院子。

閃電直直的劈進了那個院子,還沒來得及解開的彩帶跟着四分五裂的架子全都落在了地上,燃起了點點星火,照亮了漆黑的夜晚。

一道道緊随其後的炸雷似乎喚醒了這個院子裏的人,還有這座村莊。剛才還寂靜的夜瞬間嘈雜起來,比白天還熱鬧。

驚呼聲和慘叫聲在雷聲的間隙裏極其的微弱。一聲清越的龍吟在黑夜裏壓制住了萬物的聲響,在群山之中飄蕩,然後傳到了更遠的地方。

白天那條黑龍沖破了束縛騰空而起,黑色的鱗片反射着閃電的冷光,像一把象征着裁決的利劍。她沖進了雲層,在雲層之間騰挪。

陌生的妖氣緊随其後,從地底裏,從黃土間,默默的覆蓋了整個村莊。

我化作妖身将興奮到發抖的媛媛甩到了背上,在狂風中向遠處的高山山頂狂奔。我是妖怪,我聞到了熟悉的危險的氣息。

大雨将至。

大雨已至。

大妖的憤怒在此刻得到了宣洩,這個村莊在黑夜的籠罩下,被牢牢的控制在了雨幕中。

我跑到精疲力盡。一個人類的重量對于我這種剛成年的小妖來說不算什麽,但是我用盡了妖力将妖身膨脹,又在雨幕裏跑了那麽遠的路,簡直立刻就要累昏過去。

從出生以來凝聚的妖力幾乎都要用盡了,我化成人身趴在地上喘息。轟隆隆的雨聲讓我差點都聽不到自己的聲音。

“苗苗……”媛媛的聲音隐隐約約的,像是在發抖,好像來到了這裏,她的聲音就沒有正常過。

我順着她扯我的力道擡頭,一道黑色的人影就站在我們不遠處。那樣蒼白的臉,就算沒有閃電的光映照,依舊能看得清晰。

我後背的毛又立起來了。可是我沒辦法呲牙,這是只一掌就能拍死我的大妖,輩分和實力都不允許我反抗。我只能盡力立起身子,将媛媛擋在我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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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人類,我不敢保證這一點在眼前這個被憤怒沖昏頭腦的大妖眼裏,會不會是原罪。

“乖孩子。”她的臉看起來只有二十來歲,聲音卻無比嘶啞,她一步步的走過來,連天空中落下的雨幕都在給她讓路。她走到我們面前時,周遭的雨都避着這一塊地方。

我又看到媛媛腦子裏的想法了,這樣的情況下你還在感嘆好厲害,你也真是堂堂正正的傻白甜啊。

不過确實是厲害,我就做不到。

“小豹貓,你做的很好。”她伸手擡起我的下巴,冰冰涼涼的觸感從指間傳到了我心裏,“嗯?你的妖力……很有意思。”

我已經陷入激烈的恐懼中,身上的毛争先恐後的顯現出來,手臂上也開始被絨毛覆蓋,爪子就要現出原形了,可是我一動不敢動,只能順着她的動作擡頭。

是很有意思。我通過她的觸碰,看到了這位大妖的前塵舊事。我呆呆的盯着她,生怕她下一秒就殺妖滅口。

瓢潑的大雨如同天河倒灌,很快就在黃土間蜿蜒彙聚成水流,有些不牢固的黃土已經開始坍塌。

她輕輕笑了一下,似乎很滿意我的反應,那蒼白而又姣好的面容上,明明白白的擺着報複的快意,“你看到了,你覺得他們該不該死?”

我愣愣的點頭,該死。

“那你幫我好不好?”她的聲音喑啞又輕快,如同一朵沾濕了雨水的白色食人花,亮眼奪目,鬼魅迷人又致命。

我往後縮了縮。我不能。

妖怪是有法則的,沾上了人命,就會如同枯萎的花朵一樣迅速衰敗,跟面前的她一樣。可是面前的大妖太過于強大了,她在很久很久很久之前,就已經是一只大妖了。是我企及不了的存在,我不敢,我也不能。

“我不讓你殺人。”她笑了笑,捏緊了我的下巴,“你給我收屍吧。”

震耳欲聾的雷聲、雨聲伴随着風聲在回響,她的笑,灑脫又好看。

我沒見過世面一樣盯着她看,腦子裏一幕幕卻在快速的翻飛,那些比我的生命還久遠的記憶被硬生生的塞進我有限的腦海裏,我是她,我又不是她。

我咬緊了牙關,沒有回應,我怕稍一松懈就會立刻答應她。在我陷入痛苦掙紮的空檔,旁邊發出了一聲短促的泣音,又立刻收住了,可是她的視線已經移過去了。

媛媛似乎知道自己闖了禍,死命的把自己往我身後藏,一邊藏一邊還在心裏嘀咕,“救命,別看我,別看我……”

傻白甜在哪裏的設定都是作死的一把好手啊。只是這麽一打岔,我的理智漸漸回來了,她也不再釋放出那麽緊迫的威壓。

“你很幸運。”她盯着媛媛,但是話卻不像是對媛媛說的,“妖怪去适應人類生存法則,就如同野獸拔掉了獠牙。現在人類主導這個世界,他們拿起了這些獠牙,充當了自己的武器。”

“年輕的孩子,你很幸運,在你人生的第一個劫難的時候,這個人類對你伸出了手。你才剛剛見識過黑暗,她就成為了點亮黑暗的星火。”

我是幸運的,相對于她來說。我們的第一個劫難都是由人類造成的,媛媛對我伸出了手,她卻求助無望,被鎖在暗無天日的井底。

“你沒有拔掉自己的獠牙,你見識了黑暗,也見識了光,你可以去更遠的地方看看。”她聲音嘶啞在破碎的邊緣,就像她已經破碎的一生。她放開捏我下巴的手,擡起來點在了我眉心,“壽考維祺,以介景福。祉猷并茂,介爾昭明。”

蓬勃的妖力從眉心湧入我的身體,我呆呆的看着她。這是以前在小妖成年時,親近的大妖會給晚輩的福祉。現在已經沒有幾個小妖能夠得到這種祝福儀式了。

她的身體慢慢的接近了透明,那只手撤下去的瞬間,我的眼淚再也忍不住了。這不僅是福祉,她将我當成了晚輩給了傳承,她決心死在這裏了。

“您……”

“我叫敖漪,”她轉身向那個即将隐沒在大雨裏的村莊走去,“你知道我的身軀在哪裏。那裏不是我的家,我想回到海裏。”

“我……帶您回去。”我這一生,很少自己做決定,但是此刻我盡管預見到了無數的艱難險阻,還是想做下這個決定,我得帶着她的身軀,回到海裏,讓她回家。

她笑了一聲,就着雨幕落下的聲音開始吟唱,“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饑載渴;我心悲傷,莫知我哀……”

落下的雷電更加密集了,好多處房屋都已經經受不住傾盆大雨和雷電的雙重攻擊,傾倒成了一堆廢墟。

人們的哭喊聲,慘叫聲,聲聲不絕。

因果在此夜循環,誰也逃不掉。

“苗苗……”媛媛扯了扯我的衣服,瑟瑟發抖,“她……”

“媛媛,你知道鎖龍井嗎?”我此刻,講故事的欲望非常的強烈。我不想媛媛怕她,我不想人類怕她,她也曾心懷天下與人為善。可是,是人類将她從雲端拖入了人間這片淤泥之中,用的,就是她曾經自己拔下的獠牙。沒有人成為她的星火,她所遇到的每一個人都伸手将她推入了更深的黑暗。

龍族在上古時期起就擔起了施雲布雨的重責,不過随着歲月變遷,天地有了自己的規則,自然界自己有了意識,龍族跟其他妖族一樣,漸漸沒落。

光緒年間,一場特大旱災降臨華北大地。已經隐沒的龍族聽到了人類的祈禱,慢慢的從黑暗中顯露了身影。一場場甘霖澆在已經幹旱了兩年的土地上,将生機帶給了虔誠祈禱的人類,給那場“丁戊奇荒”畫下了句號。

然而如果事情到這裏結束,也是皆大歡喜的。沒落的龍族拯救了人類,人類獲得了新生,龍族又重新獲得了信仰。

可是人心總是不足的。人類之中總有那麽幾個奇人異士自诩窺得天機,研究了許久終于研究出了能讓龍族永遠為人類服務的辦法。

他們哄騙了心思單純的龍族,用異常的手段想要斷了她的龍角。龍族掙紮得很厲害,大地都為之震蕩。可是最終她還是被斷了龍角,鎖在了一口井裏。

她日日悲鳴,夜夜哭泣。有人順着聲音找到了她。

那是時隔多年之後她第一次聽到了人類的聲音,溫柔的,小心翼翼的,跟她小時候遇見過的人一樣,跟那些騙她的人不一樣。

他想盡了辦法救她,最後也只斷了一根鎖鏈。她還是沒有辦法離開那裏。

他哄着她,陪着她,最後帶着她的一小截龍角走了,約定日後找到方法就來救他。

很久之後,她聽到了來自龍角的呼喚,是她教他的召喚秘法,那一刻她是多麽的喜悅,以為他找到了能夠讓她解脫的辦法。可是卻不是他,是他的後人用他尋到的方法在通過龍角呼喚她。

他們所在的地方,已經幹旱了很久了,他們需要天降甘霖,需要她。

她扯破了靈魂,從身軀裏離開了。

為了那個約定,為了重見天日,也為了龍族的職責。

龍族有龍族的驕傲,也有它們的信念。雖然被騙過,但是她心裏還是憐憫衆生。她得去施雨。

她又被騙了。

那一小截龍角早就成為了壓制其他妖怪的幫兇,一條條妖怪的性命葬送在那些細細密密的彩燈之下,成百上千的妖的怨念盤旋其中,如今,她自己也落了進來。

就那麽幾層細細密密的網,也不知道鑽研了多少年,才能牢牢的壓制住她這樣一個上古大妖的魂魄。

今日,牢籠已破,大雨已至。

她要去做她該做的,收她該收的。

“他們怎麽能這樣!”媛媛紅腫着眼睛抹着眼淚,青一塊紫一塊的臉相當的精彩,“人類才是最大的壞蛋。”

“人類不是,人心才是。”

沒有壞心眼的人類,在妖怪的眼裏純良如幼兒,可愛又脆弱。

天色将明,已經垮塌的山體将村莊掩埋了大半。雷電已經停了很久了。

這座昨天還吵吵嚷嚷的牢籠,今日就傾塌殆盡,所有的龌龊和黑暗都被雨水沖了出來,再被雨水沖走。

我捏着從擺着橫七豎八人類屍體的廢墟裏扒拉出來的兩截龍角,帶着媛媛一步步走出群山。

這世道繁冗複雜。

我連塵埃都不是。

我只是一只剛成年的妖怪。

我不願意再做以前的我。

悭吝的命運給了我怯懦的性格。

純良的眼淚和黑夜的大雨帶來了和煦的清風。

我想我傳承的,是明天,是希望,是妖怪和人類共存的旗帆。

我即将踏遍世上的土地,用力量來撥動世道的天平。

龍骨魂歸大海,野獸蟄伏叢林。

陽光之下的善良,也會在黑夜中延續。

這世道總有一天,無以族類論良善,妖怪,人類,口中的獠牙,手中的長劍,出時光明磊落,收時堅毅果斷。

罪在積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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