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食月(一)

食月(一)

賭坊的重新開張很順利,原老板口中所謂真正的東家也從未出現過,而賭坊初見時的那些打手和夥計現在見到我也是畢恭畢敬的,或許是吃天狗那一頓打吃得太狠了吧。三個月來,我每天悠哉游哉地乘着馬車逛街,然後照例去巡視賭場,晚上回到天狗臨時包下的聽說是這裏最豪華的庭院聽聽曲,賞賞花,過得跟個土財主似的。

城裏有一條從城外穿城而過的河流,河流并不寬,但卻是這座城鎮的一大特色。有一天,我如往常一樣乘着馬車走在最繁華的大街,順着河流欣賞對岸的風景,遠遠看到幾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在追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小姑娘慌不擇路地順着河流跑着,河上有座橋,小姑娘上了橋,已經跑得氣喘籲籲地她,眼看後面叔叔伯伯就快要追上,眼看逃走無望,她絕望地跳了下去。撲通一聲,我條件反射地命令天狗“快救人啊!”我話音剛落,天狗便跳進了水裏,不一會兒拖着那姑娘上了岸,只是十二三歲,個頭瘦小的天狗小妹妹,把一個高了自己将近一個頭的十六七歲的姐姐拖上岸,那景象也夠凡人啧啧稱奇了。天狗拖着姑娘望向這邊,等待下面的命令。

“把她帶上來吧。”

天狗将姑娘放在馬車車篷前,姑娘的兩只腳還在半空搭拉着,頭則倒在了簾子裏,剛好能被我看見。右邊臉蛋精致可愛,左邊臉高高腫起,倒像半個豬頭。

“走吧。”

天狗已經能看到那幾個剛剛還追着姑娘的漢子朝這邊過來了,嘴裏還叫嚷着“停下停下,等一等。”可惜天狗只聽主人的,它駕着馬車加快速度朝賭坊的方向而去。

青花油彩的天花板屋頂,紫色的珠簾,頭頂上方慢慢出現了一張男子發束的人臉,真好看啊,小姑娘迷迷地想着,忽然她直坐了起來,大呼,

“你是誰啊?這是哪裏?”同時,用被子擋住前胸,還好裏面穿了衣服,不過,等等,好像不是自己的衣服,“是誰幫我換的衣服?”

“我的丫頭。”看到她這麽抵觸我,我站了起來,走到一旁,“也是她把你從河裏撈起來的。”

姑娘似乎松了一口氣,道:“那我可以走了嗎?”

“走?走哪兒去?”

姑娘一愣,內心懷着的小小感激之情一掃而空,“你不會是開妓院的吧?”

我被氣笑了,“姑娘,你的想象力真好。”

“那你還不放我離開。”

“你有沒有想過,我為什麽要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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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吧,你有什麽要求?”小姑娘下巴微揚,斜眼瞟我。心道:就知道不會那麽好心,不過,如果要求不過分,還是該答謝人家的。且聽這人怎麽說。如果過分的話,就以死相拼,反正都跳過一次河死過一次了。也不在乎了。

“說說,你為什麽跳河?”

“關你什麽事?”

“這裏是三樓,你信不信我把你從這窗戶扔出去,就算不會死,也會落下殘疾,到時候摔斷了腿或胳膊,就只能乖乖地被抓回去。”

“你!”瞪我。顯然,她也明白她這雙明亮水靈的大眼睛對我是沒有威懾力的,慢慢地眼簾下垂,她嘆了一口氣,似乎放棄抵抗了,“從我五歲開始,我就自己洗衣服,自己梳頭洗澡,完全自己在照顧自己,我還要給家裏人做飯,打掃,收拾家務,跟着父母下地幹農活頂着大太陽拔草種地,父母都很重男輕女,從小到大,這些弟弟都可以不做,沒有人會去強迫他,而我和娘生來就是侍候人的,我和娘唯一的不同是,我從不給父親鋪床和洗衣服,因為娘親也知道男女有別,娘親不會連這個也讓我去做。看到弟弟什麽都不做,我也會學他,父親會指着我的鼻子說,養你這麽大,做個飯怎麽了?我就在想,我吃你的飯,住了你建的房子,穿了鄰居給的舊衣,蓋了娘親縫的棉被,我就用做飯,打掃,收拾家務,下地做苦力來抵嘗我的飯錢,租房費,媽媽的棉被只當是用我的勞動買下了好了,至于爸爸在外面受了氣總是回到家打我出氣,醫藥費應該是很大一筆錢,于是我糾纏了他整整三個月,他才答應讓我去學堂做個旁聽生,這筆學費算作他欠我的醫藥費來扯平好了。看到別家孩子吃着糖葫蘆,被父母呵護着的樣子,我看到糖葫蘆就發呆。八歲那年,一位頭發花白的老頭給了我一串糖葫蘆,把我帶到一個沒人的地方,我的處子之身沒了。可那時,在我眼裏,這只是玩,盡管我不舒服,但為了糖葫蘆,我忍了。”小姑娘的眼神毫無光彩,讓人心疼。

“你那時還不懂事。”

“後來我懂事了,後悔了,不會再做那種傻事,可卻被騙,被用強。父母從來不關心我。放學了,我徹夜未歸,他們居然還呼呼地睡着大覺。”小姑娘說到“他們”兩個字時,那語氣仿佛在說兩個死人。

“那五歲前,他們對你的養育之恩呢?”

“從我有記憶開始,我記得的第一件事,就是被那個人渣子打,打完了他把我扔在牆根的草堆上任我哭,我記得有一次,娘親不放心跟過來瞅了一眼,那個人渣便朝娘吼‘你管她幹什麽,讓她哭,死了也別管。’娘親是很疼弟弟,母憑子貴嘛,但多少還是顧着我這個女兒的,但那個人渣,除了血緣關系,我不知道我和他之間還剩什麽?他光吵着生我養我了,那我給他做了這麽多年的工,也不是白做的,養育之恩大于天,那也得看看是什麽樣的父母。把一個三歲的孩子扔在亂草堆裏不聞不問,這心腸得硬到什麽程度?皇帝提倡‘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儒術,是為了便于統治,男子接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儒術,是為了方便自己随意拿捏妻兒的命運,有句話叫作‘父不慈,則子不孝;君不明,則臣不賢’,既然暴君會被推翻,那渣父呢?他養我的恩和強加在我身上的痛苦我要麽都報,要麽都不報。”

“你還沒有告訴我,那些人為什麽要追你,而你又為什麽非要跳河?”我把自己的法力封了,想要看透她的心思還真不容易。而天狗的天眼倒是開着,但它的功力只能識別生靈膨脹的欲望,還沒到可以完全看透凡人內心隐晦想法的地步。

“十二歲那年,他不再給學堂旁聽費,開始找媒婆,只要是有錢的,只要能得到豐厚的彩禮,不管是癱的還是傻的,都拿鞭逼着我嫁,于是我便從鄉下逃到鎮上,這樣,我不吃他們的飯了,也不用給他們當免費苦力了,誰也不欠誰的了。我找了一個織布坊,開始織布,每個月裏的工錢,一半維持生計,一半買些絲線,白天織布晚上織些繡品拿到繡品鋪子裏換些錢,等攢夠了繼續讀書。有一天,不知那渣爹從哪裏打聽到我的消息,讓鄰居帶話說,我爹想我了,他後悔了,以後不會再那樣對我了,讓我趕緊把工作辭掉跟他回去,我不知道是不是腦子壞了,居然半信半疑地相信了,居然真的收拾東西回去了。渣爹一見面就哭窮跟我要錢花,我自然知道我是上當了,他根本沒有悔改的心,我并沒有把辛苦積攢的學費供手相讓,他表面罷休,趁我不在時卻翻我東西,最後還是被他偷走了。之後他依舊給我安排親事,這次他居然給我找了個死人,冥婚啊,而且這個渣爹居然提前收了人家的彩禮,他帶着叔叔伯伯追到我打工的地方,我自然要逃了。至于跳河什麽的,我也不想啊,這不是親爹逼死親兒嘛。既然他覺得我的命是他給的,那我就還給他好啦。這樣我就可以完全擺脫這個渣爹了。”然後,她像是想到什麽,補充道:“要不是事情來得太倉促,我應該有周密計劃,留下遺書,說是爹爹殺死我的,讓他吃官司。”她笑着說,眼睛裏卻全是仇恨。

“你不是這個時代的人。”我很認真很确定地看着她說。

“你”她有些訝然,但也只是一點點時間,轉而有些心虛,她不敢看我,把視線轉向一邊,“你說什麽呢。”

“古代女子走路哪怕是跑的,都是小碎步,可你剛才在河邊卻是大踏步,跨度很大。還有你剛才那些獨到的見解,仿佛是一場精彩的演說,這個時代的女子見識達不到,這個時代的女子生來便被男尊女卑的思想洗腦、荼毒,她們即使受到不公正待遇,也不會知道這是不公正的,自然不可能心存反抗,何況‘渣爹’這個詞,在古代應該不會出現,除非這個詞是你自己的個人創作。”

“你稱這裏是‘古代’,那你也不是這個時代的吧?”她有些詫異,随之,又有些掩飾不住心底那絲小激動地問我。

“可以這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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