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更年期01

更年期01

黃昏時分,木瓜小區的老頭老太太們一窩蜂湧向門口小公園。過一條小橋,看兩眼流水,拉開鐵門,一大片平平整整水泥地上立着碩大一方音箱,兩條腿懶洋洋地搭在上面,白色軟底布鞋晃了兩圈,輕輕放下來,人從音響後站起,是個約莫五十來歲的中年女人。

她燙了頭發,看出吹了半天,眉毛修得細細的,一雙半月牙的眼透着三分精明七分愛咋咋地,眼角皺紋很深,笑起來愈發明顯,嘴唇薄薄的顯得寡情薄義,下巴尖尖的,雖然老了,仍然能看出年輕時是個美人。

“這禮拜六的聯誼舞會都到我這兒報名啊。逾期不候逾期不候。”她拿起手裏的文件夾攤開看了兩眼,幾個老太太過來和她聊天。

“聯誼聯誼,聯什麽誼,我看就那誰和那誰能成。”

“還有那誰和那誰。”

幾個人聊天跟特務接頭一樣,“那誰”分別代表了四個人,聯誼舞會的中心人物就是撮合這些老伴沒了的老年人煥發一下第二春,順帶給舞隊的人找點事情。

每天傍晚六點,舞隊男女好像螞蟻出窩覓食齊刷刷排列出來等音響響起,各找舞伴擡頭挺胸收腹,上到七十歲老頭,下到四十歲年輕人,齊刷刷地跨越三十年隔閡舞在一起,舞隊隊長兼任居委會文娛中心主任李愛華最近去泰國摸人妖的胸去了,跨越國境打來一通微信視頻,皇帝封官一樣賜給顧憫這麽一份差使。

顧憫搓搓額頭一陣嘆氣,她不是舞隊的,舞隊是“木瓜小區老年交誼舞隊”的簡稱,隔了三排樹的另一片空地是她的陣營,“木瓜小區秀美河山廣場舞分隊”,簡稱美隊,旗幟上就是美隊背對鏡頭展現漫威翹臀,那枚經典盾牌上p上四個大字:秀美河山。

用美隊裏的中堅分子徐愛國的一句話說:“誰不愛年輕人的翹臀呢。”

徐愛國是個陳年基佬,年輕時在澡堂給人暗送秋波被人抓住打了一頓打成了個瘸腿,他賴以為生的翹臀一下子癟成兩坨砧板上的肥肉,老了還愛和帥哥眉來眼去,但畢竟風采不再,總被帥哥以為是鬥雞眼。

徐愛國正氣喘籲籲一瘸一拐地往顧憫這裏跑:“顧憫——我參加!我參加聯誼!”

“你參加了人們都不來了,別湊熱鬧。”顧憫說話刻薄,人到中年更年期一來就變本加厲,在表格上寫了徐愛國三個字,括弧喜好男人,後面黑色五角星特別備注,徐愛國湊過來在表格上逡巡有沒有什麽優雅老帥哥給他觊觎一下,顧憫一把推開他的腦袋,“跳你的抽筋舞去,今天不準站前邊。”

“啊,可方盈年說,今天要我站前面丢人現眼。”

“她說什麽你信什麽?誰是隊長?”

“您是您是。”徐愛國點頭哈腰回去複命。

啪一聲,顧憫摔上文件夾,隔着三排樹尋找方盈年。

樹縫交錯中,方盈年站在第一排,胳膊腿蹦噠得很歡,好像音響裏放的不是草原情歌而是夜店電音,方盈年清湯寡水的黑發剪得像被狗啃過,就這樣還跳得自信明媚,在第一排獨占鳌頭。

晚上舞隊和“美隊”相繼收隊,從公園兩個出口走出。

合唱團要參加區裏的彙演多留一陣,現在正排演到了《黃河大合唱》,黃河在咆哮,黃河在咆哮!

顧憫忍住了心裏的咆哮,順着林蔭道往另一個出口過去,三三兩兩看見她,紛紛報名聯誼舞會,聯誼舞會本來是促成兩對夕陽夫妻好姻緣,被“美隊”橫插一腳變成了老年同性戀大派對。

表格上的名字越寫越多,顧憫筆走龍蛇把這群旗幟都放翹臀的妖魔鬼怪放進了聯誼舞會的大染缸裏。

“孫志冰。”

“許若雯。”

“秦丹陽。”

“周諾。”

“徐愛國你報過一回了怎麽忘了,別來湊熱鬧。”

“還有——”

顧憫筆尖一頓,擡起頭:“方盈年。”

“對對對,寫上我,木瓜小區第一交際花。”方盈年一手叉腰一手擦汗,頭發狗牙參差胡亂堆在肩頭,方盈年十六歲高中運動會扔鉛球差點兒砸到校長門牙,如果不是校長公報私仇,方盈年說不準也能為國争光,精力多得用不完,因此也老得比顧憫慢一點,顧憫有理由相信是自己操心太多導致老得比較快,每一道皺紋都是歲月的風霜,方盈年沒心沒肺所以歲月擦着過去了沒給刻下刻痕。

“你去幹什麽?”

“認識幾個美男子。”

“說人話。”

“認識幾個老年美女。”

沒心沒肺的人到老了就容易沒臉沒皮,“美隊”敢于把翹臀挂出去當旗幟就有方盈年的一份功勞,她愛好美色,男色女色都是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她大徹大悟後張口閉口都是色,像個淫-棍附體,讓顧憫懷疑自己得了失憶,想不起十六歲的方盈年在教室裏被男生發現她在書包裏放衛生巾時的臉紅模樣,但過都過了還能離咋的,她只好忍耐方盈年基因突變。

“不準去。”顧憫把人拎到一邊去,聽下一個報名,一一登記完,三張紙不太夠用,方盈年在她背後忍氣吞聲,回去的路上反複對她陳明只是單純地觀望美好的□□,不牽扯高貴的靈魂。

“好啊那你去吧。”顧憫加快腳步甩開方盈年,更年期後遺症明顯,說完了把自己氣着了,血壓只往上竄,方盈年不知悔改,做了飯扯着嗓子喊她,好像沒事兒人一樣。

“顧憫啊,飯已OK了,下來米西吧!”

打開鍋看見一鍋印度糊糊,大半輩子了方盈年仍然不會做飯,把一切蔬菜和肉類炖成糊糊,味道好壞全憑感覺,顧憫氣得偏頭痛,也不知道為什麽今兒怎麽就這麽生氣,揉着太陽穴做起眼保健操,方盈年懶得伺候她,吸溜吸溜吃那鍋糊糊,像小豬在槽裏呼嚕豬食。

噔噔噔——有人敲門。

“去開門。”顧憫閉目養神。

“我吃飯呢。”

“去。”

方盈年站起來開門,顧憫眼神往門口瞥,方盈年哎呦了一聲:“穗穗!”

門口站着一個十六歲的姑娘,一身校服,蓬頭垢面,提着碩大一個行李箱,耳朵裏插着無線耳機,摘下一只:“方姨,二姨。”

“怎麽一個人來了?你媽呢?”方盈年愛熱鬧,喜氣洋洋地給女孩解下書包拎起來,女孩低着頭換鞋,幾步沖到顧憫面前:“二姨,我來了。”

“來就來了,要我八擡大轎請你上來?”顧憫搓臉,“你爹媽又打架了?”

“他們離婚了!說最近家裏不太平讓我到您這兒住幾天。”

“嗯?”顧憫一睜眼睛站起來,“離了?”

方盈年:“我就說人老了不是老花眼就是耳背,你看你終于耳背了!”

看方盈年的語氣,顧憫得了點兒中年人該有的毛病該普天同慶,臉上喜慶得像是發生了什麽大事,方盈年一笑才顯出皺紋多臉上肉垮下來,她長了一張娃娃臉,年輕時像個洋娃娃一樣白淨可愛,放在床上賞心悅目。

穗穗:“嗯,離了。”

顧憫姐妹三個,父親有志于把姐妹三個打造成當代宋氏三姐妹,家教太嚴結果大姐提前跳樓自盡,老二顧憫從此擔負了照顧妹妹的重任。妹妹從小就想脫離父親早婚早育,但是眼光不太好,生下女兒後三天打架五天吵架,導致穗穗像個小太妹一樣不服管教。但顧憫為人兇狠,她說話穗穗還能聽幾句,所以穗穗常常肩扛書包手拎行李箱,把二姨家當成自己的第二故鄉。

但李穗穗也不能常來,顧憫的妹妹小心眼,怕顧憫給李穗穗言傳身教再教出一個同性戀,如果不是戰局膠着,她往往不會放人。

顧憫沒有婚姻困擾,不想和方盈年過了就散夥拉倒,所以勸離不勸合,聽鄰居打電話來快要打死人了沖沖趕過去,妹妹和妹夫兩個人和好如初。

每次都這樣就跟狼來了似的,顧憫從來不信能真離,只覺得妹妹和妹夫是兩頭豹子每天都得打一打感情才好,冷不丁聽李穗穗說倆人離了婚,還憋着沒第一時間告訴她,震撼得像聽見了國足拿下世界杯。

方盈年端來一杯水獻上:“喝點兒水壓壓驚,穗穗,給你二姨順順背,別血壓高了給當場撅過去,你方姨倒也不守寡,就是一時半會兒還沒尋覓到下家……”

顧憫:“你敢!我還沒死呢!”

方盈年:“你看,你看,你二姨處于絕經邊緣,我就是假設一下她就要兇我,你得給我做主,我在家過得是……”

顧憫瞪她。

“……如魚得水,喜氣洋洋,歡聲笑語,載歌載舞。”

“載歌載舞倒是真的,”顧憫生她氣,淡淡瞥李穗穗,“住多久?”

“等我媽打電話來。”

“可以,回你屋收拾東西去吧,我和你方姨聊兩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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