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人間事02
人間事02
顧憫的腦袋幾乎要裂成三瓣,仿佛當頭悶棍砸下來,半晌喘不過氣,血壓就有點兒高。李穗穗着急地給她倒水喝結果燙傷了腳,忙活着用涼水沖,她有點兒冒冷汗。
手機在茶幾上震動,頻頻傳來沒找到徐愛國的聲音,美隊炸開成一團,連舞隊也驚動了,小區物業一起出馬,報警的報警,上網的上網,出門吆喝的提大喇叭,方盈年在人群中忙碌還沒回來,顧憫翻着藥膏,一股胡麻油的香味讓李穗穗的腳香氣撲鼻。
李穗穗傷了腳更成了祖宗,此時此刻顧憐還發了朋友圈,和一個陌生男人見了面,站在泥沙并流的黃河邊上灰撲撲地洋溢笑容,像是從五十年代電視劇裏鑽出來的讓人拐賣的小媳婦。
把照片貼在李穗穗臉前,顧憫恨不能狠狠責問責問顧憐看看她親生親養的女兒都傷了腳怎麽還能出去野出去談戀愛?
李穗穗倒仰下巴:“哦呦,就是這個男的,還行嘛,沒有老李帥但是看起來老實。”
“不是讓你給你媽相親,快給她發視頻說別野了回來接你,你二姨腦袋要炸了。”
李穗穗如實禀告,在視頻裏粗聲粗氣地傳達聖旨。
顧憐抗旨不遵:“姐啊我在外地呢回不去哈,你把穗穗扔着就行她活蹦亂跳的自我生存能力比小強還厲害,你忙你的啊沒事兒。”
四十歲的顧憐和男人摟摟抱抱,看見顧憫的臉浮在視頻中央,立即抱着男人:“姐我給你介紹一下,這個是老萬,老萬,這是我二姐如母的二姐,一把屎一把尿地把我拉扯大啊。”
顧憫不承認自己一把屎一把尿對待顧憐,但一扯到許多年前的往事,顧憫總是看在大姐顧恩的份上給顧憐三分顏色,這麽多年三分顏色給得太多了顧憐生活五彩斑斓,都是從顧憫身上剪下來貼在她身上的。
父親說:“是誰給她的鑰匙?”
大姐從樓上縱身一躍之前,從鐵網中鑽出來,鑰匙是誰給的?
顧憫說:“是我。”
那天夜晚,鐵網裏,大姐伸出枯幹的手撫摸顧憐的小腦袋,親親她的額頭:“給姐姐拿來鑰匙好不好?姐姐上廁所,別讓爸爸聽見,爸爸要打姐姐了。”
顧憐有點遲疑,但大姐的眼淚打濕她的手指,她很快地跑下去,再上來時拎着一串鑰匙。
“去睡覺吧,明天和二姐要一塊水果糖,她藏了好多。”顧恩哄顧憐回去,轉過鑰匙目送妹妹離開。
鑰匙嘩啦一聲響,顧恩輕輕轉動手腕,一道狹長的陰影籠罩她——
顧憫穿着單薄的睡衣站在她身側,靜靜地垂憐。
約莫站了三分鐘,也或許只是一瞬,顧憫轉身走開,她低下頭的時候,姐姐亂七八糟的長發遮住半張臉,鑰匙停在鎖孔中,沒有用眼淚祈求顧憫心軟,她一沉默,顧憫就明白她的意思。
“不是爸爸不好,不要恨他。”顧恩說。
“沒有孟姐姐就不能活下去嗎?我是你妹妹,你看看我。”
“我只是太恨爸爸了,別學我走得這麽極端。”
顧恩從鐵栅欄裏伸出手摸摸顧憫的頭發,蹭破皮的雙手貼在顧憫額頭上:“回去睡覺吧,你什麽都沒看到。”
顧憫回去了,第二天,她姐姐像是鳥兒墜落,用醜聞狠狠報複了父親。
顧憫的十八歲在父親的震怒中徹底與少女的自己告別,父親認為她毫無親情可言,放縱姐姐尋短見,她被關在一件破舊的倉庫裏反省一個禮拜,樓下傳來顧憐吹口琴的聲音,父親的父愛原本應該分成三份,其中一個死去另一個忤逆他,顧憐獨享了父親全部的寵愛,盡管那只是一只口琴。
顧憐從來都不擔心沒有人愛她,永遠都有人愛顧憐。就是顧憫忙得失心瘋也不會虧待李穗穗,顧憐就是有這份篤定。
真好,真想學學,顧憫生不起氣,耳畔傳來一條微信語音:
找到了!河邊!徐愛國尋死覓活的要跳河!我們把人抓下來了!
顧憫豁然站起,又重重坐下,李穗穗說:“二姨你快去吧,我沒事我沒事。”
“不是,站得有點兒着急,頭暈。”顧憫歇息了一下才起來,還給祖宗李穗穗遞了一下充電器。
平時門可羅雀的徐愛國家一下子成了熱門場地,閑着沒事的人們紛紛前往那裏送溫暖,顧憫粗粗一數竟然還有人在前面拍小視頻,讓徐愛國涕泗橫流地表達他不想拖累鄰居不想拖累社會的幾句話之後就走了,緊跟着是居委會的心理輔導,再往後是李愛華的直播……
輪到顧憫時已經只剩美隊的幾個人,顧憫和方盈年站在兩側,老呂一邊摳鼻屎一邊往紙巾上擦,哼哧哼哧地擤鼻涕,孫志冰就是粗聲粗氣的三進三出的大媽,抽着煙從喉嚨深處發出幾聲吐痰要吐不吐的聲音。
床上的徐愛國說了好幾輪傷心的話感恩的話,情緒用幹淨了,整張臉就像個麻将牌,又板又木,直勾勾地看看顧憫,顧憫也不知道該問什麽,罵也不是,安慰也不是,索性坐在床沿。
四個人都坐在床沿圍繞徐愛國,徐愛國憋出一聲:“我不跳河了,你們忙去吧。”
拍小視頻的人把徐愛國的事發布到網上,一個阿茲海默病老人沒什麽關注點,老死的人就老死了,重要的是他是個陳年基佬,年輕時在廣場上對人擠眉弄眼過,立即激起了一些人的興趣。
興趣還好說,徐愛國紅了一陣,有人來這裏拍小視頻和他聊天,有人給他捐錢送衣物,風波過去的半個月裏顧憫和方盈年驅車尋找徐愛軍,卻發現徐愛軍已經在半年前去世——合着他兒子還不知道父親已經去世,顧憫心情有點兒複雜。
方盈年卻安慰她:“這不是好事嗎!你看他花費了半輩子養了一個白眼狼!我們就沒有浪費時間,我們的人生都給自己過去了。”
這也算不上安慰。
顧憫還來不及為方盈年這句話多想,徐愛國的病已經加重了。他不記得下午來拍他的人上午已經來過,也不記得自己把自己年輕時的經歷說過了一百遍。來個人他就滔滔不絕地講他是如何在小森林裏像一頭野獸一樣尋覓到自己的獵物——顧憫在人群後面,看不過眼。
這些人只顧着看徐愛國歪斜身子說得嘴唇幹裂,越可憐越刺激鏡頭的敏銳,沒有人給他端杯水喝。
就像一群人圍着個小醜打趣,網上的悲歡和徐愛國沒有任何關系。
她擠進人群:“讓讓,別拍了,拍什麽拍都,有什麽好拍的。”
“大姐你為什麽不讓我們拍他?你覺得小區裏有同性戀丢人嗎?”在徐愛國身上拍不出好看的,他們就在顧憫身上另外挖,她一句話也沒有回答,像個冰冷的鐵疙瘩一樣拽着徐愛國走進屋裏關上門。
拍小視頻的人就說,她覺得小區裏有個同性戀很丢人,不讓他們拍。
評論區說,這大媽有病,恐同死-全家!還有人說,這大媽就是見不得人好,當年肯定是什麽紅-衛兵,不是老人都是壞人,是壞人都變老了!
地獄空蕩蕩!魔鬼在人間!
學會一句話就反複使用,像把一塊鮮美多汁的肉排嚼爛到只剩一嘴腥臊。
所幸顧憫不看短視頻平臺,方盈年和李穗穗對望一眼,一致劃過,把顧憫藏在家裏。
李穗穗逼着方盈年從腦海中翻出了可以用來把顧憫藏起來的理由。
“咱們……咱們在一塊兒也三十一年了,還沒正經過過什麽紀念日……我……”方盈年看着顧憫身後的李穗穗的手勢,風水輪流轉,上次還是徐愛國看她手勢行事。
顧憫疑惑起來:“三十一周年?虧你也想得出。”
“就是,就是人生苦短……”想貧貧不出,想正經又沒辦法太正經,方盈年腦子一轉只有些爛話。
“行行行,我看你和李穗穗兩個圖謀不軌,說吧想吃什麽複雜的變着花兒的?我還不知道你們?”顧憫剪下蒜苗搭在掌心,小指輕輕劃過蒜苗尖尖的一頭,“不過我老了做不動了,蒸屜燒賣吃,穗穗下去買半斤燒賣皮。”
“半斤有點多。”方盈年說。
“給徐愛國端一點,”顧憫把李穗穗支出去,回過臉,“說吧,你有什麽鬼心思?”
方盈年的确沒什麽鬼心思,她愣了一下沒想出一個兩個借口,腦子裏沸騰着許多古怪念頭,最後變成了:“我想你批準我……”
她摳着桌角緊急地想借口。
“嗯?”
“十塊錢……經費……”
“嗯,”顧憫指指錢包,“自個兒拿,古古怪怪地,我又沒有克扣你工資。”
拿到十塊錢,方盈年腦子有點兒昏,把十塊錢疊成一只蝴蝶,遞到顧憫手心。
顧憫正在剁肉餡,左右手各持一柄菜刀,氣勢洶洶地擡起頭:“過來切肉。”
蝴蝶停在砧板旁,顧憫擦擦手捏起錢:“你怎麽回事?這麽古怪?”
“我檢讨……我其實……我早就知道穗穗談戀愛但是我覺得談戀愛挺好的沒告訴你……我跟她說了要保護自己什麽什麽的……”方盈年只好緊急出賣李穗穗。
顧憫噗嗤一聲:“我還以為什麽呢?這還值得你鬼鬼祟祟這麽長時間。我早就知道了,等你說我頭發都要白完了。”
方盈年輕輕舒一口氣,用刀身攏起肉餡:“你歇着睡會兒,我剁好餡喊你,穗穗也該回來了,咱一起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