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更年期08

更年期08

“你們先吃着,我給徐愛國送兩個。”

外頭起了風,顧憫披起條毛毯,離徐愛國不遠她也不太講究,路上碰見熟人打了聲招呼。一手按電梯一手托着飯盒,飯盒還是李穗穗幼兒園時候的,顧憫頭一回養孩子技藝生疏,置辦了許多李穗穗并沒用得上的東西。

徐愛國福淺,吃不了太多油水,顧憫另外拌了個涼菜打包在第二層,滿滿當當,手心餘溫。

拍視頻的人少了,連顧憫也覺得清淨,敲了門進去,地上攤着一張費翔年輕時的海報。徐愛國坐在正中一把椅子上,四周有五六個櫃子貼牆而立,衆星拱月似的圍繞徐愛國。徐愛國住了個小倉庫,沒室沒廳,顧憫一眼看見一堆垃圾中坐着一個人,徐愛國捧着一個白底藍花的搪瓷缸子發愣。

“徐愛國。”顧憫走近,徐愛國轉臉看她,喊了聲她的名字。

“今兒和方盈年包了燒賣,吃晌午飯沒?”顧憫拿過那個搪瓷缸子,卻拿不過來,徐愛國枯枝一樣的手握着它,和顧憫抗衡,顧憫掀開蓋子往裏瞥,“這哪兒成,那你拿這個吃吧。”

筷子和飯盒一股腦地塞到徐愛國手裏,他才回過神,狼吞虎咽腮幫子鼓得像□□。

毯子滑落,她重新扯起來挂在身上:“那我走了啊,你慢慢吃,吃完再洗淨還我。”

“顧憫,你說那些人呢?他們怎麽不來了?他們前幾天不是還拍我麽?不是說我要紅麽?還有好些記者來,他們怎麽不來了?”徐愛國欠起身子急促地問,因為含着飯菜,說話含糊不清。

顧憫怎麽會有答案,顧憫只好哄小孩似的說他們過幾天就來了。過幾天呢?不知道?誰來呢?也不知道,顧憫多看徐愛國幾眼,就默然思考自己到了六十歲的光景,十年彈指一揮間,她要是誰也不記得了,活得邋裏邋遢給人當猴似的看着,她會是怎麽想呢?

有心和方盈年探讨探讨這個問題,但她想這問題是遙遠的未來,模糊如霧,現在議論起來,方盈年一定會覺得她變老瑣碎,還沒老就思前想後,這不是更年期的過度反應是什麽?

盡可能地平滑地度過這段日子……顧憫握着拳給自己打氣,等她成為一個心平氣和的老太太——

可她二十歲什麽樣,三十歲還是什麽樣,沒有太多變化,不是過完某個生日吹一口蠟燭,閱歷與經驗就如新衣一樣換上。

即使活到知天命的歲數,天命是什麽也不太知曉,她上沒有老下沒有小,缺乏很多該有的人生經歷,她發自內心地認為自己還年輕,不夠成熟,沒被生活踩在地上用各種煩擾折磨過。

在五十歲的時候她還能操心方盈年是不是對她厭倦了是不是不再愛她了,全是因為生活太幸福了。

她剛感嘆完生活太幸福了,顧憐的電話就打了過來:“姐,我再婚啦,我和老萬結婚啦,下個月初二結婚典禮,我給你發個地址你一定要跟方姐一塊兒來啊。”

先斬後奏得顧憫一股熱血直竄腦門,她恨自己是在路上接的電話而不是在家裏,這樣她就不至于狼狽地跌在長椅上喘了好大一會兒,等顧憐喜滋滋地挂斷電話,她才微弱地發出幾聲罵,但她也不說髒字,只一個勁兒地咬牙切齒:

“這個祖宗!這個顧憐!這就是我妹妹!我家都是些什麽人!”

顧憐的結婚李穗穗也是剛知道,她倆就不像一對正常母女,像是大街上拉過來簽訂契約說你當我的母親我當你的閨女,大家都是好朋友——李穗穗聽見顧憐結婚後就打開行李箱,把衣服扔得遍地都是,在鏡子前挑挑揀揀說要給後爸一個好印象。

她就像一朵野外生長的花選擇了顧憐,而不是顧憐把她培育長大。這股野性非常吸引男生,上次顧憫看見的和李穗穗擁抱的男生已經成為了過去式,現在已經換了一個男生,還敲過顧憫的門給她送來一大捧康乃馨。

康乃馨發鏽的花朵還在角落裏堆着,李穗穗的雙腳不斷從它面前走來走去,顧憫被她繞得眼暈:“李穗穗,不準去,我得去阻止你媽,你給我好好歇着,跟你方姨做功課去。”

連名帶姓一稱呼,事情性質就有點兒嚴肅,李穗穗立正站好對方盈年擠眉弄眼。

“你攔不住她,她那麽倔,随她去吧,你在這兒生氣,過去棒打鴛鴦人家更團結一致呢,反而你又氣壞自個兒還不讨好。”方盈年意會,轉頭勸顧憫。

心火冒得像煙花,顧憫氣得眼暈,枕着沙發沒說話,方盈年把她肩頭的毯子拉下來蓋在身上,顧憫睜開眼,狠狠瞪方盈年,瞪了一下又懊惱起來,合目養神:“道理我都知道,可我去了就得跟她生氣,我見不得她兒戲,年輕時跟老李那——那——前車之鑒。”

她本想展開細說,但老李的親女兒李穗穗還在旁邊自覺罰站,顧憫沒好意思重提舊事,撫着鬓角一陣陣嘆氣:“她就愛鬧。我不去。”

“那我去呗,就說你病了,身體不舒服。我帶着穗穗過去,我給你好好訓斥她,把她帶回來。”方盈年說。

“唉。”顧憫沒說什麽,凝神把方盈年好好打量一圈,人長了一張和氣的臉,一笑就更好欺負了,今年突然愛貧但是本性是個拙口笨舌的女人,非要自己剪的參差不齊的頭發,還有瘦瘦的松垮的頸項,指節很分明的一雙手,穿了件紫紅色的亮片套頭毛衣,日光燈一照整個人就開始閃光。

一嘆氣,胸口就發悶,顧憫扶着心口欠起身子坐起,把李穗穗招呼過來:“去肯定去,給二姨好好審核審核,別慣着你媽,後爸要是不好就給二姨打電話,二姨去罵他。”

李穗穗點頭,從顧憫這兒聽見溫聲細語真是久違,被顧憫摸摸頭就回房間了。

方盈年湊近,坐在沙發邊上等顧憫叮囑她,但顧憫什麽都沒說,披上毯子獨自發呆。

在顧憫眼前晃了又晃。

“我肯定看好顧憐,沒事的,她也是四十的人了,有分寸的,你別太操心了。”她寬慰顧憫,顧憫把臉一搓,懊惱地伸手尋找她的手,一伸出去,就找到了,攥在掌心。

“初二結婚……這不就還剩一個禮拜,不知根知底,她也真敢信,不怕人家有什麽病,結過婚,騙她錢……”顧憫沒有別人可以抱怨,只好對方盈年說,方盈年聽她吐出一堆對顧憐的責問,沒說什麽,等顧憫一口氣說完,側身拉過毯子把自己和顧憫裹在一起。

“一會兒網上看看票,坐高鐵去吧,我看去早去晚都不行,三十過去吧,在那兒讓那個老萬帶着玩兩天看看人品。”再婚的典禮肯定沒什麽大操大辦的,顧憫覺得也不算折騰人,自己賭了口氣把替顧憐把關的重任交給方盈年,但還是沒忍住發號施令。

“我肯定如實彙報。”

“也別給顧憐難堪,她好面子還容易和人吵,她沒壞心思就是管不住嘴,你要是看那個老萬不好也別跟她說,跟我說,別跟她那兒受委屈,顧憐可是個小白眼狼。”

憂心忡忡地想象了一下那幾天的場景,顧憫嘆口氣。

“你這麽信不過我呀?我是玻璃瓶子一碰就碎啦?沒那麽容易傷心,別操心這。”方盈年說。

“我的心是玻璃瓶子,見不得你受委屈行不行?”顧憫口不擇言,吐出來覺得有點兒難為情,一把歲數還說這話,閉上眼扭頭,把毯子整個扯在自己身上。

毯子裏掉出一個方盈年,一個趔趄跳在地上,弓腰湊在顧憫身前:“老顧啊老顧,你可把真心話說出來了。”

“我說什麽了我說?閉上嘴洗洗睡吧。”顧憫閉眼回她。

“诶你聽見玻璃瓶子碎的聲兒沒?我聽見了,顧憫你就是這麽小心眼,怕我受委屈不和你過了?”

“除了我要你還有誰?去去去誰稀罕你,給點顏色就開染坊。”

“那我走了。”

“走吧走吧愛去哪兒去哪兒。”

門開了,又關上,顧憫聽見一聲脆響,探身起來,趴在沙發背上:“方——”

方盈年就在門裏把門打開又合上,看見顧憫探出頭就像打地鼠時看見地鼠冒了頭,眼睛一亮:“嗨,我這個木瓜小區交際花還缺人生伴侶啊?要不是你顧憫非求着我死乞白賴和我過日子,我才不留在這兒呢。”

顧憫被愚弄,簡直像被顧憐又氣了一次。

“你怎麽不走?你和李穗穗走了我可安靜了,我巴不得家裏就剩我一個,清淨!”

方盈年沒說什麽,只是摸出手機看看車票,靠在玄關給李穗穗班主任打電話說請假的事情,顧憫覺得自己說得有點兒過,但是仔細一想也沒什麽過分的,方盈年肯定知道自己是賭氣。

方盈年和李穗穗的戰術同盟締結得愈發堅定,她倆手拉手提着箱子出門時,家裏陡然空了一片。

顧憫那時還在上班,等她打開門時,突然後悔,清淨也沒什麽好的,她習慣鬧中取靜,在靜中她只好鬧騰起來,五十歲的顧憫打開她發在美隊的廣場舞教程在家裏蹦蹦跳跳,徐愛國竟然記得來還飯盒,看見顧憫在家裏跳得大汗淋漓。

“方盈年不在一會兒你就瘋啦?”

“你懂什麽,有倆大學生要來拍期末作業,就拍我們美隊風采,我還沒通知呢,都準備準備,挨個有采訪啊,尤其你,我是看你被人拍上瘾了才答應那倆學生的,好好準備準備。”

“這是借口。”徐愛國說。

“把嘴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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