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人間事04

人間事04

五十歲的人,槁木死灰,心死在三十歲的盛夏。人說女人過了三十就衰敗,女人衰敗周期格外長,從三十衰敗到八九十歲,直到死去,無時無刻不是時間鞭子下的羊,疲于奔命,和時間抗衡——

到了五十,說起愛情,人說,是第二春,是老不正經。

老?方盈年不喜歡這樣。

人人都會老,除非遭遇意外。既然會老,就不當以為恥。那人老和人年輕有何不同?方盈年省察自己,她十五歲時吃喝拉撒,五十歲時照舊,面容還沒衰敗成橘子皮,心還火熱地跳在胸膛中。還是該工作,還是該行走,對萬事萬物蓬勃的欲望依舊如同潮湧,她想做太多的事,想去學習新事物,想去見識新觀點,想去做些新事情,那這樣,年齡為什麽會顯得那樣不可啓齒?

與她同齡的明星容光煥發,新聞通稿說某某狀态甚佳宛若少女。少女就是最佳的狀态。方盈年對鏡自照,鏡子裏倒映着顧憫,顧憫不焦慮,接近電視中五十歲女人的理想狀态,皺紋寡少,體态優雅,有知識與閱歷,好像人老了非得這樣才不遭人嫌。

好像女人只有三種狀态,女童,少女,老人。

人生百年,若是再短,七八十歲死去,過了五十,還有那麽些漫長的日子可過。

如果她不老,可她又不年輕,那她算什麽?

這是方盈年才有的焦慮,顧憫從不因此焦慮,就連情緒失調也是被愛久了的理直氣壯,看似被不安全感籠罩,實則外面還套着一層安全的殼,是很坦然地作中年人,

可中年人該是什麽樣?被孩子和父母還有社會的淘汰壓力層層圍困,都是長期受壓備受摧殘的神情麽?

可她和顧憫并沒有這種苦惱,上不必侍奉父母,下不必撫養小孩,原先是本地人,房車齊全,飯碗穩定工作體面,可方盈年還是被無形的某種東西籠罩了,在同齡的顧憫身上找不到答案,只能自己沉默地忽略這內心的潮湧。

她想要什麽?難得不明确,是迷霧一團。

暫且不提吧。

顧憫醒來,已經把方盈年的話忘了個幹淨。收拾東西自顧自地帶着方盈年去溜達了一些本地的景點,這裏人文景觀還多,有佛有道,拍了些照片發朋友圈,李愛華給點贊,說也要過來。還打了語音,一來一往聊了起來。

等到典禮當日,才知道就是找到縣城一家飯店,包下兩桌酒席,請來朋友親人,各坐一桌,泾渭分明地吃飯。

老萬和顧憐一對“舊人”也挨個敬了酒,胸前別了朵花,不敢大張旗鼓,二婚見不得人,可又喜氣洋洋。

“您百忙之中還來賞光,敬您。”

“二婚,都是老了,對對對…… ”

走了幾個,敬到顧憫面前:“姐,交給我,您就放心吧,別挂心了,這次大老遠過來,我敬您一杯。”

顧憫舉杯,因為下午就要開車走,以茶代酒。方盈年倒是眨眨眼也跟着舉杯,表示自己和顧憫一家人,老萬立即對她略舉杯,倒像是他來敬一對新人。

茶酒入腹,顧憐對顧憫舉杯了:“李穗穗再在你那裏住幾天,快考試了,我等蜜月完再去陪她…… ”

“知道了知道了。”顧憫無奈笑,顧憐才得意洋洋地跟着老萬去敬下一個。

被寵愛的人總是恃寵而驕,理直氣壯地提要求。顧憫朝着方盈年笑了一下,發現方盈年魂游天外,不知道在想什麽,竟然沒搭理她。

回程,李穗穗在小孩子那桌趁顧憫不在,故意偷酒喝了一杯,人就暈乎乎,上車倒頭就睡,顧憫給她翻出毯子蓋上,掩了車窗,車裏登時就充滿了嗜睡的空氣,連方盈年也打起哈欠。

顧憫酒後算賬:“哎,吃飯的時候想什麽呢?”

“什麽?”方盈年軟趴趴地跌着,摸着一個小豬擺件眼神游離,她知道自己不開車,稍微抿了幾口,但酒量是被薛定谔關起來了,時好時壞,剛才還清醒,現在就迷糊。

“顧憐敬酒之後,我跟你說話你聽見沒?”顧憫也打了個哈欠,暗自說這倆人真是睡蟲。想開窗又怕吹到李穗穗,索性揉了揉眼,沒等方盈年說話,就指指點點,“給我拿下那個,對,嗅鹽。”

把自己折騰出眼淚,清醒了一下,等方盈年說話,方盈年也沒搭理,像是忘了她提問。

就又略過去了。

李穗穗睡着睡着開始打呼,微弱的鼾聲從後座穿出來,讓開車的顧憫險些也跟着睡着。

“這睡得跟小豬似的。”方盈年回頭看看,看小丫頭還躺得好好的,這才扭過頭。

顧憫困了:“跟我聊會兒。”

“算賬吶?哎呀,怎麽這麽小氣,還要清算我。”方盈年下意識地回答,就要嬉皮笑臉起來。

顧憫被激起一股邪火:“你還有臉說,那天你幹什麽走出那麽久,手機沒電了還能買個梨?也不回消息,打電話也不接,離家出走啊?”

方盈年揉揉眼窩:“哎呀……人生地不熟的,走出去忘了怎麽回了,手機調成靜音了,你打電話我也沒聽着,我就看着馬路的車看得入神了,上了年紀記性不好。”

雖然是合情合理,但顧憫不提還好,一提起來就怒火中燒:“哦,那還記得給自己買口梨吃,忘了什麽也不能忘了吃飯呀!”

有點兒尖酸刻薄,方盈年急了:“什麽梨不梨的,我就買了梨,然後我看電不多了,我就裝兜裏沒用,然後過了一會兒我真忘了…… ”

“說這幹什麽呀。你幹嘛着急解釋成這樣?我說你什麽了至于這樣嗎?我又不是小肚雞腸的人。”顧憫說,語氣已然忿忿的了。

是方盈年先玩神秘失蹤,連個交代也沒有,是方盈年記得買梨也不記得回她微信接她電話,現在她問問怎麽成了她在這兒胡攪蠻纏似的?多大的人了,多不體面?搞得好像她顧憫這麽大歲數了還跟小姑娘似的為了人愛不愛她在不在意她鬧情緒。

方盈年說:“我真的只是忘記了。”

顧憫沒再說話了。

怒火比什麽提神劑都管用,克制怒火也是全新的能源,一路上哪怕李穗穗鼾聲越來越催眠,她也沒昏沉一秒。

開車大半天,等到了木瓜小區,還沒停車就看見了正往公園走的徐愛國。

經歷了之前的事,徐愛國萎靡不振,現在忽然支棱起來了,顧憫和方盈年都探頭打量。

路邊停了一下,顧憫把臉伸出去:“今天沒活動啊,您遛彎兒呢?”

徐愛國這才迷迷糊糊認出來這是顧憫和她的車,哎呦了一聲,立即站直了,險些要給她敬禮。

“我聽說有學生在這兒拍作業…… 我給他們講講我的故事!”徐愛國臉上每個褶子都寫滿了激動,仔細一看他竟然穿了套皺巴巴的西裝還打了領帶,雖然不倫不類就好像把紅腰帶拴在脖子上了,但人的确是精神不少。

“學生……趙曉輝跟吳澤琪他們嗎?他們不是都采訪過嗎?”顧憫皺眉。

“不認識。”

“不認識就給人家講啊,要是人家在這邊拍風光紀錄片——”

“我要講講我的事兒,我走了啊顧憫,你倆後面拉着誰啊誰家小姑娘啊,長得還不像你,不會是私生女吧?”徐愛國一趴玻璃湊過來,朝後座一望,表情倒是笑嘻嘻,口氣臭得顧憫往後退了一下,就這退一下,身後方盈年忽然給扶住了。

等徐愛國走,後腰這只手安撫似的拍拍她。

“他不認識李穗穗了都?那他怎麽還記得咱倆?”顧憫扭過頭,幾乎忘了自己要和方盈年算賬的事兒。

方盈年說:“一會兒出來找找他,走吧先回家把東西擱下,出來看看他說什麽。”

一拍即合,把李穗穗拍醒,小丫頭睡得死沉,還是方盈年屈身把她背起來送回家。

連鞋也沒來得及換,客廳裏立着兩個行李箱,顧憫和方盈年對坐,還不到半分鐘,立即站起來:“去找找徐愛國,別再亂說話了。那些人哪是真想采訪他,那是見獵心喜找刺激做作業完成任務,誰關心他的經歷?又傻得讓人騙。”

上次顧憫被網絡一群人罵成反同老妖婆的事還歷歷在目,顧憫愈發地明白這些人只不過是做一份工作,那些網絡上的東西又有多少真的呢?誰關心真相?誰關心苦難?誰關心公正?有道德的人他們看不慣,看不慣她标榜自我,就潑一盆髒水給她,要她和他們一樣肮髒。

真正有新聞理想的,要出來說話的人哪裏會追着一個可憐的記憶不清的老頭問問他的八卦事情呢?只不過因為是同性戀,又老了,聽起來有噱頭而已。徐愛國固然有新聞價值,可人的新聞價值是榨甘蔗的頭一道汁兒,被榨取了就只剩幹枯的渣兒。

徐愛國又可憐又好笑,他越可憐越好笑,觀衆就越高興,哪怕他們假裝憤怒,他們假裝悲傷,心裏都在為自己找到新的料可吃而感到快樂。

方盈年忽然說:“那兒是不是真有人拍他?你說,要不要由他去吧,他想說,他憋了一輩子,趁他還能記得,說個痛快。你說別人怎麽說,到時候他全忘了,怎麽會在乎?不如說出來還暢快一天,人活着就這點兒勁兒……咱們別阻攔他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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