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人間事06
人間事06
夜深人靜的時候,顧憫才反應過來今兒和方盈年都說了些什麽。
年輕人總說熱淚盈眶,她實在盈不出來,卻感覺後腦勺麻酥酥的,胸口熱切妥帖。
把電視劇乏味的劇情看完,顧憫蜷縮回卧室去。
被子一窩聳起,像個大餃子,裹着叫方盈年的內餡兒。
胸中的熱切叫顧憫很舒心,略微掀開一角被子,借着暗淡的光看見愛人上衣從褲腰漏出來,睡褲寬松,露出瘦弱的脊背,她順手伸去撫摸一把,感到一陣過度的溫熱。似乎就是如此,随着年紀增長,自我散發熱量愈發增多,卻永不覺暖。
人生平寂如水。
方盈年翻了個身,似乎咕哝了句什麽。
床頭燈照着顧憫膝頭的書,她讀了一會兒,床頭燈困了,自行地暗了下去。
顧憫心頭填不滿的空虛被填滿了,說句惡搞的話,像是方盈年昨天忽然掀開衣服露出本相,“哈哈顧憫我還是從前的方盈年!我忽然發神經是因為我愛你!”
心平氣和起來,早上穿好運動服去跑步,繞着木瓜小區和公園,沿着河往返三圈。
方盈年也起來了,人家比她更愛跑步,但今天破天荒地說要給她做午飯,早早地赴菜市場挑選。本來要左手看手機右手抄菜譜拉個單子出去照着買,出發之前忽然在小gg裏點擊了一個軟件,照着菜單可以點進去一鍵生成購物車,還可以送菜上門。
本打算省個勁兒,但是看見菜價普遍比菜市場貴,略一思忖,方盈年就截了圖出去了。
李穗穗一覺睡到中午,蓬頭垢面地起來,看見餐桌上:
宛如癞皮蛇的釀青椒;和佩奇一個顏色的燒豬腳;蒜蓉大變煤渣炒油麥菜;還有粒粒分明顆顆飽滿香氣四溢的米飯。
她愣了一愣,往廚房一看,果然看見是方盈年正專心致志地往鍋裏放鹽,而正念叨的是“蝦仁…… ”
最後蝦仁也沒放進湯裏去。
趁着方盈年哼哼《名揚花鼓》的調調,沒看見她的舉動,她立即閃身退出去,裝作剛從房間出來:“二姨——方姨——”
方盈年探出頭:“怎麽了?”
“中午我跟同學出去吃啊!”
“哪個同學呀?”方盈年很好說話,李穗穗編造了一個女同學的名字就笑呵呵地放行了。
等顧憫回來,把最後一道堪比死海濃鹽水的湯放上來,念叨說了李穗穗中午不吃飯,顧憫也沒理會,往桌上一看就猜出了七七八八。
李穗穗真是狡詐。
但方盈年這米飯真是一絕。
吃了幾口,也沒外觀那麽可怖,就是湯味道太鹹,油麥菜的蒜燒糊了,其餘的都是賣相難看而已。
兩個人對坐吃飯,一如往常。
雖然李穗穗常來,但絕大多數時候,還是她們兩個對坐着安安靜靜地吃飯,偶爾讨論些鄰裏的工作上的事,感覺再過十年,二十年,她們也不會有太多變化,這讓顧憫覺得心安。吃了一半,覺得李穗穗不在,飯菜油膩沒人吃完,用保鮮膜封了放進冰箱,這才看見昨天那兩個學生留下的剩菜。
“哦,冰箱裏還有菜,我給忘了。”方盈年探頭看了一下,顧憫也沒生氣,把剩下的荷蘭豆和豬蹄這些再加熱口感也不會變差的菜放進飯盒,下面鋪了厚厚一層米,把沒用完的蝦仁加鹽煮了放進去,封裝在玻璃飯盒裏。
“給徐愛國送去,看看他自個兒知不知道吃飯……”顧憫說,戴起手套洗碗。
方盈年卻跟着洗了:“一會兒一塊兒去吧,明兒就上班了,也沒空再搭理他。正好走的時候再熱熱,他家也沒微波爐。”
洗了碗,顧憫又不是很想面對徐愛國,心裏亂亂的,提議把家裏打掃一下。
其實她們對徐愛國沒義務,可是去了,就總被道義拽着,感到非得做什麽事不可。
就像是件正經事。
而做正經事之前,其餘什麽事兒都顯得比正經事兒有趣。
被徐愛國忘記了的方盈年阻攔了顧憫:“回來再收拾吧。”
顧憫嘆口氣:“你說他怎麽辦?養老院?一年得多少錢?他又沒正經工作,低保也不夠他——”
話音止住了,說到他的病是燙手山芋,就是親戚朋友也不能照管。她們倆也應該早早撤掉不搭理,趁着徐愛國都把方盈年忘了……免得到時候沒有長輩侍奉的倆人莫名其妙得伺候伺候徐愛國。
還是方盈年一笑解尴尬:“想遠了,先看看他今天中午吃飯沒有,別早早餓死了。”
“也不能忘了吃飯。”顧憫笑。
徐愛國這精神頭一向很足,外人怎麽看都不覺得他生病了。他對自己是美隊成員之一的記憶時斷時續,顧憫來的時候還問晚上能不能安排他占第一排扭動老胳膊老腿,吃了一會兒看着方盈年就疑惑起來,但也人慫閉嘴,沒敢問問這是誰。等他吃完,還記得給她們把飯盒洗了還回去,送出門去,指着公園頤指氣使:“我跟李滔就這兒認識的呀!以前這兒公園就幾棵樹,還有按摩中心呢!那邊是大廣場,好嘛……”
又是李滔。
方盈年忽然回頭說:“你跟李滔認識那洗車店也在那兒麽?”
給徐愛國眼睛點亮了:“你也認識李滔?是哇,洗車店就轉了彎東邊那,現在建了超市,911什麽的。”
“711啊。”
方盈年知道了,揮揮手,顧憫的眼神在方盈年和徐愛國中間繞了好幾圈,最後也忍住了。
走在路上,方盈年就要往711拐。
“怎麽?你去給人找李滔去?”顧憫有點兒小警惕。
“沒,給李穗穗買包火雞面。”
顧憫懷疑方盈年就存着點兒心思,但是物是人非,李滔這人多少年不存在了,至少她倆全不認識,也不至于轉角就看見徐愛國情人。
放下戒備一起去買了幾盒泡面,顧憫是不贊成的,但是方盈年祭出手機裏的菜譜軟件說部隊鍋的做法雲雲,顧憫就應了。
老實說她不愛吃,但是方盈年說做飯,顧憫也願意配合。
以前方盈年不是沒有掌過勺,味道都是中規中矩的,這人運動神經很好,就是做菜少開了一竅,明明就是那麽些材料,吃起來就總缺點什麽。年輕的時候尚且如此,何況現在。就是做粥一絕,把什麽東西煨進粥裏都香氣四溢,粥底跟方盈年一樣包容,就是單拎出來不夠有特點……
都是普通人,顧憫還算比較在意外貌,但本身吃東西就比較少,至今還能保持身材,方盈年就一點兒也不忌,但是耐不住她運動量大,五十歲了還能在單杠上旋轉,外人仿照不來,于是歲月對她們并不很殘忍。
但對徐愛國是有點兒殘忍。
才六十,就像是被下了咒語,一忘皆空。
那天吃完部隊鍋,在顧憫的加持下才顯得不那麽難吃,方盈年卻自我吹噓已經是金龍級別的廚師了,主動要求再來買兩包辛拉面。
剛轉過彎,就看見徐愛國貓腰,賊眉鼠眼地鑽進商店,滴答一聲歡迎光臨把他的腰吓直了。
兩個人正過路,給兩輛出租車讓了道,徐愛國已經在店裏深處了。
進去正尋找,卻聽見門口傳來聲音:“我……沒偷!”
徐愛國被兩個店員捉住了。他手心攥着一包香皂,被店員生生掰開。
他看見了,好像是不知道自己拿的一樣,呆住了,看着手心,嗫嚅着說不出話,半晌才生氣地甩手:“誰稀罕你們的破肥皂!我不是沒有錢!”
可是要摸錢的時候,卻發現一毛也沒帶,他這會兒似乎也不怎麽用智能機了,摸不出錢,像尊木雕,氣得毛發直豎,說不出別的,只說:“這是陷害!陷害!”
可是店員哪裏搭理他,徐愛國還要說什麽,店員一轉身:“我們也不是那小氣的人,您要是有困難跟我們說,偷偷拿算什麽呀!”
徐愛國漲紅了臉:“我不偷…… 我從不……我就是進來看——”
還是顧憫上前,直接摸出十塊錢:“老徐出門忘帶錢了,怎麽也不跟我說?”
徐愛國看見顧憫,扭頭就要躲,這事不光彩,又丢人,在熟人面前不能丢了份。可顧憫不由分說地把香皂拿去付了賬,轉過身,徐愛國已經走出去了。
方盈年正追着出去,顧憫這才壓低聲音說:“他得了病,自個兒也記不清楚……他不是故意的。”
店員看了一眼,看看顧憫溫和講道理的樣子:“大姐,他剛剛進來的時候直愣愣的,跟要來鬧事似的。我吓了一跳,他進來,忽然一發愣,抓着香皂,扭頭就往外走,我這才攔住的。”
旁邊買快餐的客人跟着作證,顧憫垂了垂眼:“要是有下次,你們就任由他走吧,保留下證據,給我打電話我賠給你們…… ”
徐愛國堅稱自己沒有偷,方盈年說:“我知道!我相信!”
“你又是誰!你肯定是哄我的!”徐愛國被那麽多人盯着看,他疑心是誣陷他的計謀,又不認識方盈年,大着嗓門要掙脫她。
顧憫出來,他悶着頭,知道自己跑不了了,說:“我沒偷!”
“我信你!”顧憫真摯地說。
徐愛國嗫嚅了一會兒,不知道在想什麽,半晌,才握了握拳頭:“顧憫,你是不是看上我了?我有個秘密……我不能耽誤你,其實我…… ”
“誰看上你了?”方盈年忽然拔高了聲音,“怎麽這麽自信——”
被顧憫握拳截斷話頭了。
徐愛國的記憶又往前推了,在最初認識的時候,木瓜小區美隊這群怪胎還沒明目張膽地特立獨行的時候,顧憫其實藏着和方盈年的關系沒挑明在明面上。怎麽能堂而皇之地說出口呢?是可以面對這些流言蜚語,但也不會去找麻煩主動公開……
她對所有人都很好,以至于那時比現在硬朗一些的徐愛國沉思之後,也像今天一樣告訴顧憫,他其實是個基佬,要顧憫對他死了這條心。
那時徐愛國和現在一樣,都是又慫又窩囊又不服輸的一張臉,又怕人恥笑他,可骨子裏是個好人,不騙人,漲紅了臉,低着頭難為情,說完了就掉眼淚,掉一會兒,梗着脖子起來罵:“看不起我了吧?趕緊走!趕緊走!”
頂着大太陽搓眼窩,搓了一會兒還要說太陽太刺眼。
顧憫沒說什麽,他這次卻多說了一句:“我不知道怎麽回事,我進去了,感覺我就是看了一眼,沒找到他,我就出來了,我不知道我手裏什麽時候拿了人家的東西,我真不知道……我不是沒錢,我不偷…… ”
“找李滔?”這次是顧憫問了。
徐愛國詫異:“你怎麽知道?”
方盈年站在顧憫身後,兩個女人不約而同地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