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人間事07

人間事07

大太陽底下,曬着故人三個。

嘆口氣,徐愛國眼神惴惴,似乎是怕面前這兩個陌生女人羞辱他,把他扭打一頓。縮着腦袋佝偻着腰,有些猥瑣,惶惑不安,手指頭在袖口掏來挖去。

“你來這裏幹什麽?”最後是顧憫問的。

因為徐愛國不記得方盈年,就是有話,方盈年也不想說。

平白無故地被忘了,理智上允許,感情上不甘,要是有一天,她得了這病把顧憫忘了,她要早早地離家出走,放逐自己,走到無人認識的偏僻角落自生自滅,絕不在這裏讓顧憫日複一日地傷心。

徐愛國說:“找李滔。”

這問題顧憫自己說過,她知道,現在再問一遍,是确認徐愛國沒糊塗,的的确确是來找李滔的。

“說說李滔。”顧憫指不遠處的黃色小長椅,邀徐愛國過去說兩句。

然而沒過幾天,徐愛國似乎忘了人們追着他直播的事,臉上沒流露出半點要讓人聽聽自己故事的喜悅,單是詫異,睜大眼睛看着顧憫,好像顧憫是催他相親的老媽。

還是被親媽拽過去了。這會兒徐愛國一臉褶子地流露出小女兒态,老胳膊老腿扭捏起來,臉上顧盼生姿。

方盈年站在大太陽底下哼哼:“一會兒他就不記得了。”

哼哼歸哼哼,人翻了個白眼還是過來了,徐愛國擡着眼,偷偷看方盈年,就像是看見一位光膀子紋身大哥走過來似的,并攏雙腿往旁邊挪了挪,更是把方盈年氣得笑起來:“你還躲我,老徐你真不地道。”

徐愛國這才挪回來,有點兒小孩子受委屈的意思:“那我不躲了嘛。我又不認得你。”

“那你認得顧憫,還說是基佬呢,我看你就是看美女就記得可牢呢。”方盈年擠兌他,他梗着脖子起來:“我……我和你胡說這,幹什麽!誰,誰看得上顧憫?我不喜歡女的,她長得也……也不年輕了!”

給方盈年更氣,直接坐下,擠得徐愛國一個激靈站起來了:“你們怎麽回事……怎麽都來擠我。我沒有做傷天害理的事…… ”

看來過去被罵得太多,被莫名其妙的惡意搞得有了被害妄想症。

顧憫攤平手掌,掌紋錯落,不知道為什麽,總是想起顧恩。

自知道徐愛國的事後,顧恩的臉總浮現腦海中。

她姐姐顧恩死的時候正青春,如鳥一樣縱身一躍,凄豔淩厲,顧憫記得自己去遞鑰匙的時候。

顧恩在籠子裏低聲央求她,顧憫站在籠子外。

家裏是黑着燈的,姐姐像蜷縮在籠中的鳥,被絕望籠着,暈進黑暗裏。顧憫那時蠻橫又嬌弱,每天靠着姐姐撒嬌,可為什麽就鬼使神差地拿了鑰匙,任由自己做了姐姐求死的幫兇?

是知道孟姐姐的事,孟姐姐死了,是被人們逼死的。廠裏的人們扯她的頭發,脫她的褲子,看她是不是個男人,是不是不男不女,脫完了,當衆撕爛她的衣裳,一齊看她,有傷風化!丢人敗俗!

父親卻是有名望有地位的人,沒人來撕顧恩的衣裳,就是離得遠遠的,嗤笑她,和孟姐姐做些不幹不淨的事。

孟姐姐被當衆羞辱,收拾了衣裳默默地不作聲。

直到父親當着衆人的面,要姐姐主動說是孟姐姐帶壞她,勾引她,同性戀?呸!流氓!

姐姐就是那時決意去死的。因為父親逼着她,她們姐妹都怕他,他的威嚴無人挑戰,他說一不二,要羞辱誰,羞辱就從落到誰頭上。姐姐當衆控訴了,是孟姐姐勾引她,都是那溫柔體貼愛讀書的喜歡碎花裙子的孟姐姐不男不女,勾引她這位大戶人家的女兒。

她們斷了來往。

誰也不知道孟姐姐去了哪裏,似乎是家裏人丢人丢臉,把一輩子的名譽都丢盡了,連夜拖家帶口地走了。

也有人說孟姐姐不堪受辱,跳了河,家裏給隐瞞了。

也有人說是匆匆遠嫁了,丈夫不曉得她過去是個那樣的人。

顧恩就被父親關進了籠子,後來,就瘋了。顧憫回想起來,忽覺視線模糊。

記憶過去三十多年,回憶起來仍然鈍痛。

她謹小慎微地踩着姐姐血的教訓,隐藏着卑微着活着,到了如今,終于能傷風敗俗地宣布方盈年是她的愛人,沒有人再來扯她的褲子要看看她是不是變态。

可顧恩呢,顧恩那時,可有半寸寬的活路?與其說活路,不如說都死了心,都絕了那個念頭,都被關在籠子裏了,唯一的念頭,就是走出去。

然後,高高地飛起來。

如今徐愛國竟然叫她想起顧恩,顧憫又想責備徐愛國,又不忍心。

記憶難道不是一層厚厚的籠子,把這徐愛國囚得半點體面也沒有?

徐愛國見她不言語,忽然腦子靈光了,想起她是誰,張口又問:“晚上讓我站第一排吧!我跳得可好了!我看視頻了!”

方盈年緊着問:“你認不認得我?”

“認得呀,我怎麽不認得你,你問這幹什麽?”徐愛國十分詫異,這會兒人清醒了,站直了,剛要說什麽,顧憫忽然擡起手,指了指711所在的地方,過去的洗車店:“哎,徐愛國。”

“怎麽啦隊長,這麽正經幹什麽?”徐愛國險些立正。

顧憫沉吟一下,方盈年開玩笑說:“哎呀,顧憫要給你找你初戀對象呢!”

顧憫忍着訝異,點點頭:“李滔是不是?”

徐愛國還在發愣,似乎腦子又糊塗了,糊塗清醒,清醒糊塗,半晌轉不過來,傻傻地張着口。

顧憫擡頭看方盈年,想驚奇,卻又不驚奇方盈年知道自己想什麽,這麽久了,這默契不是理所應當?

“徐愛國,你不想再見到你那個李滔嗎?”顧憫提議,眨了眨眼,方盈年頓悟了。

晚上回去,方盈年還說:“我還以為你要拽着人去醫院。”

“這不是拽不去嘛,咱們也不是家屬。”

兩個人肩并肩回家,影子融成一只,顧憫想着顧恩的事,沒聽見方盈年嘀咕什麽結婚的事。

方盈年嘀嘀咕咕,顧憫走神。

方盈年也覺得不好意思,顧憫也沒聽見,這事兒就又撂過去了。

顧憫腦子裏換位思考,姐姐顧恩去世,她把自己活成半個顧恩,代入自我想了想,要是她和方盈年被父親逼迫,到了她要被關在籠子裏面對絕路的處境,最想做的是什麽呢?

過去,她總是想,自己或許和顧恩一個選擇,決絕地縱身一躍,把生前事都忘記。

現在,她卻遲疑着,雖然理解了顧恩的選擇,自己卻做不出來了。

三姐妹在父親的牢籠裏,顧憫人前一面人後一面,假惺惺地藏着性取向。姐姐顧恩寧為玉碎,妹妹顧憐英年早婚,算來,她顧憫真是膽小鬼,心裏叛逆,動作卻迂回,硬是迂回到父親死。

她一直覺得,絕境是有解決之法的,可迂回,可隐藏。于是之前她贊同徐愛國去醫院治療,卻不肯讓方盈年由着徐愛國,在記憶失去之前不知羞恥地去追老頭,去直播。但如今忽然在徐愛國身上明白了記憶如潮水退去,絕境随蒼老而來,是壓頂的洪水,能選擇的只有洪水來之前的表情。徐愛國不是她這樣幸運的人。

給徐愛國說尋找李滔的事後,顧憫就和方盈年當無事人一樣回了家。

晚上美隊跳廣場舞徐愛國沒有參加,收拾音箱的時候忽然見人過來了,屁股幹癟,兩條腿一走好像火柴棍在地上摩擦起火。

“顧憫!我報名!我報名!”

“報什麽?”

顧憫攏攏頭發,卻拿出了一打便利貼,紅橙黃綠都有,在徐愛國面前晃了晃。

徐愛國一擺手:“找,找李滔。”

“現在不糊塗?”顧憫故意笑,低頭在第一張便利貼上寫了“找李滔”三個字,撕下來,然後把那剩下的一打交給他。

“你自己貼床頭,最顯眼的地方,你要是記得,你就找他。找到一條線索,就寫在上面,貼在你最能看見的地方。”顧憫說。

其實這方法有沒有用不知道,徐愛國現在糊塗得很莫測,說他糊塗,他還記得他的愛情故事,說他清楚,他有時候都不記得方盈年。

不知道什麽時候會把顧憫也一起忘了,直到把木瓜小區美隊這些沒有看不起他的老友都忘了,誰也幫不了他,他只能自己做自己的事。而顧憫只是給他一個出口。

就讓他自己去找,自己去記錄,自己去追尋。

直到他一個字也認不出來,直到他完全忘記自己的故事,那時,當記憶全然被吞沒的前一夜,他仍然在滿腔追憶往昔的愛中充實地度過。

顧憫派方盈年去看看徐愛國有沒有去這樣做,或者去聽聽徐愛國的想法。

而她自己悲觀,不願意看見這徒勞的努力,也不想看着自己無能為力,只能安慰人的樣子。

也是支開方盈年,自己去了顧恩墓前。

不是掃墓時節,也不是忌日,她來得很匆忙,連捧白菊花也沒放。

天氣漸涼,顧憫緊緊風衣,消瘦枯幹的手指撫過墓碑。

“到了這個歲數……”

手心冰涼,顧憫垂眼看自己幹幹淨淨的雙手。

微風描出風衣裏蒼瘦的軀體,似乎不堪微風摧折,略微顫動了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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