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天空落下細細密密的雪花。這場大雪已經陸陸續續下了三天了,可以說是千禧年後H城最大的一場雪。不同于北方的寒冷,H城有種江南特有的陰冷,行人把衣服裹得再厚實,也會覺得身上涼飕飕的。
布林,是全國頂尖的游戲工作室,它們也坐落于H市。
此時,即使布林總部奢侈的把暖氣開到最大,總部最核心的地區——研究室的衆人也面色慘白,渾身僵硬,活像他們在街邊連掃了三天的雪。
“我們沒有換回來。”
何嶼蕭神色淡漠,即使這句話他重複了很多遍,聲音裏也沒有任何不耐。
半個小時前,何嶼蕭從放置營養艙的房間出去,就有六七個研究員同時圍住他。他們七嘴八舌地詢問,詢問何嶼蕭身體感覺怎樣,有沒有不适。
何嶼蕭沒有察覺到異樣,除了一個情況——
他們沒有換回來。
有個年輕的研究員頹唐地靠到牆上,慢慢滑坐到地上,喃喃自語:“怎麽會呢?”
三天前。
何嶼蕭,還有江牧哲進入兩個營養艙,進行布林還在內測階段的情侶三天互換身體游戲。
游戲內測非常順利。
何嶼蕭再次醒來的時候,江牧哲已經在營養艙外等他了。
他從游戲艙起來,拿過邊上的毛巾擦幹身上的營養液,穿好衣服,江牧哲不知道從哪裏找到跟藍白花紋的領帶,幫他系上。
江牧哲原本就比他高小半個頭。
Advertisement
現在江牧哲低着頭給他系領帶,他剛好能看到江牧哲頭頂的發旋。更确切地說,是他自己身體的發旋。
——很神奇的感覺。
江牧哲細心地幫他整理好領帶,看着他的目光似笑非笑的。
江牧哲給他的印象一直是這樣的,眼角含情,看人的時候總帶着三分笑意。但這樣的表情出現在自己臉上,何嶼蕭覺得略微不自在,蹙眉道:“輕佻。”
江牧哲只以為小少爺嫌棄領帶太花,順毛道:“就換三天。還不能離開布林,專門去買衣服也太浪費了。”
何嶼蕭沒有再解釋。
布林的情侶三天互換身體游戲還處于保密階段。他們參加內測也都是簽了保密條款的,互換身體的這三天他們除了可以在布林總部走走,其它哪裏都不能去。
“不去模型室看看嗎?”江牧哲興致不錯。
布林作為世界一流的游戲工作室,有不少有意思的收藏品。
在游戲內測期間,他們兩個可都是工作室的寶貝疙瘩,不管去哪兒都是暢通無阻的。
何嶼蕭打開筆記本電腦,已經開始回複郵件了。雖然他也對情侶互換身體的游戲感到新奇,但如果不是江牧哲像唐僧附體似的在他耳邊念叨,他根本不會抽出三天時間來布林參加內測。
“你自己去吧。”何嶼蕭頭也不擡道:“我跟公司說好,這幾天遠程辦公。”
江牧哲蹲下,手撐着下巴,腦袋只比桌子略高點,看着他——
視線裏突然出現自己的臉,何嶼蕭被吓了一跳,勉強克制着,才沒有露出驚訝的表情。
“你在做什麽。”他的語氣,就像面對的是個頑劣的少年。
江牧哲手指在兩個人間指了指,說道:“人的一生能有多少次這樣的經歷,真的不一起嗎?”
“下班後一起去健身房。”何嶼蕭思忖着,又叮囑道:“‘我’前些天有些咳嗽。抱歉。你要是感覺難受,可以喝點潤喉的。”
知道何嶼蕭不可能輕易被說動,江牧哲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後,就單獨去了模型室。
他保證,6點,最多6點半,如果何嶼蕭還沒有下班,就算帶着何嶼蕭的寶貝電腦一起,他也要拉着他去健身房。
人生除了工作以外,總是還要有些真正屬于自己的樂趣的。
忙碌充實的工作,江牧哲覺得何嶼蕭都要忘了他們互換身體的事了。對此,他遺憾地嘆了口氣,“你真該走出去看看。就是在布林裏轉轉,向你暗送秋波的男孩女孩都會多不少。”
江牧哲說這話自然是有緣由的。
還是個小孩的時候就有不少人說他長得好看。
記得他小學一年級下學期他們家新換了個保姆阿姨。因着是個遠方的親戚,他母親也沒有什麽不放心的,從實驗室出來匆匆見了阿姨一面,描述了兩遍江牧哲的模樣,就讓阿姨去學校門口接人。阿姨怕出事,找不到小孩,他母親卻只急着趕回實驗室,補充說道:“找長得最好看的那個。叫江牧哲。你叫他的名字,他會應的。”
保姆阿姨接到他的時候美滋滋的,對他道:“你媽媽說得沒錯。這麽多小孩我一眼就瞧見了你。”
從小學到大學,只要學校有好事者在論壇或者貼吧進行校草評選的活動,他都能甩第二名好大一截。可每次聽到類似的誇贊,他就會想起他一年級下學期開學後H城連續下了好幾天的那場大雪,素白的積雪遮蓋住了建築原本的模樣,還年幼的他忐忑地跟在陌生的保姆阿姨邊上,努力分辨周遭的景象,慢慢地走回了家。
像極了H城現在的這場雪。
何嶼蕭自是帥不到江牧哲這個地步,但他人品才華出衆,家世不凡,從來也不乏追求者就是了。再者,他也不太在意這些。
除了早晚去健身房,配合研究員檢查,這三天他都待在研究室裏遠程辦公。
他們都沒有想到游戲會出意外。
三天時間結束,何嶼蕭、江牧哲都重新躺回營養艙。
想到這幾天不在公司會堆積的事務,身體換回後就要回去處理,何嶼蕭心頭的疲憊如浪潮般襲上,又很快退去,變得了無痕跡。
可是接下來的這個意外打斷了何嶼蕭所有計劃……
他剛剛醒來,才簡短回答了研究員的幾個問題,就發覺異樣。他最先注意到的是手,江牧哲比他個子高,手指關節也要粗,因為常年打網球,大拇指內側還有手掌上都有繭。
他還在江牧哲的身體裏。
“我們沒有換回來。我是何嶼蕭。”剛醒來何嶼蕭就注意到,另一個營養艙不見了。他之前以為是江牧哲先出去了。可研究員們好像才知道他們沒有換回來的事。他問道:“江牧哲呢?”
周圍一片死寂。
過了很久,才有研究員讓何嶼蕭填了份表格。
在何嶼蕭看不見的角落,他們仔細對比了何嶼蕭、江牧哲參加游戲前的筆跡。他們互相望了望,都看到了對方眼底的驚懼,心裏最後絲僥幸也被澆滅了。何嶼蕭沒有诓騙他們,他們的确沒有換回來。
研究室變成了停屍房似的。所有人都很安靜,僵硬,像是行屍走肉般。
研究員沉默地帶何嶼蕭去做了最後一次體檢,比以往的每次都要全面。大部分體檢的結果當場都出來了,他很健康——江牧哲作息規律,飲食健康,性生活和諧,身體素質比這個地球上99%的人都好。
就是靈魂不大對。
在何嶼蕭體檢的時候,布林工作室的總負責人--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也來了研究室。他一直安靜地等在邊上,直到何嶼蕭拿到體檢報告。
他走到何嶼蕭的面前……
何嶼蕭感覺心髒像是被個不配套的鎖鎖住了,鎖得很是難受。
他心裏升起種不好的預感。
布林工作室的總負責人,這個在業內呼風喚雨、慣常被稱為大佬的人,此刻,面對個小了他二十歲的年輕人。他面色灰敗,嘴唇顫抖,他面對何嶼蕭深深地鞠躬,朝他致歉,“對不起,何先生,因為游戲出了BUG,您的愛人已經去世。您的身體也已經死亡。不過您可以使用您愛人的身體繼續活下去。”
……
何嶼蕭不知道他是怎麽走到布林的大門口的,研究室的小K一直跟在他身邊,吶吶解釋:“理論上內測是不會出現問題的。我們預測的最壞的結果都不是這樣的。何先生,對不起……”
“我們會以全息網游內測的名義公布江先生,不,‘何先生’的死亡……”
“對不起,何先生。根據保密協議,情侶三天互換身體的游戲在公測前,您都不能向外界透露。您可以暫時以江先生的身份生活……”
“游戲內測前,布林有專門給你們購置保險,如果內測導致嚴重傷殘甚至死亡,保險公司會賠償1個億的賠償金。賠償金的賠付布林會跟進,因為你們寫的受益人都是對方,最晚一個月內錢就會打給您……”
“因為沒有預料到會發生這樣的事,關于您能不能向家人說明此事,還需要等我們跟律師商議。希望您能安撫好您原來的家人,等到合适的時機再告知他們真相……”
小K喋喋不休地講了一大堆,研究室裏他資歷最淺,不得不接受這個任務——把所有的注意事項告知對方。他懷疑何嶼蕭根本沒有聽清他在講什麽,他邊上的青年只是沉默地望着天上緩緩飄落的六角雪花,看它落到欄杆上,再看它慢慢化成雪水。
他們站在布林的門口,外面寒風刺骨。
小K卻不敢提出異議。
他甚至不敢擡頭看何嶼蕭的神色。
他還記得他們兩個人相攜來布林參加內測的那天。他們就是從這裏走進布林的。另個人卻永遠沒有辦法自己離開了。
“我要安撫我原來的家人。那誰去安撫江牧哲的家人?這個游戲你們還要公測麽?”是江牧哲的聲音,卻又與他以往輕快的調子截然不同的。
因為。
“他死了啊。”
只是這樣平靜的一句話。
小K卻再也說不下去了。他還記得他們報名參加情侶三天互換身體的游戲後,研究室去做的背調——兩個人都出身名校,談吐不俗,圈子清爽,研究室掘地三尺都沒有發現他們身邊有其他莺燕。
這個游戲之所以要情侶參加,也不只是個噱頭。
他們是所有報名者裏唯一被選中的。
小K聲音哽咽,“對不起,都是我們的錯,我們沒有及時發現BUG……請節哀順變,他已經走了,您不要做傻事……”
他再次道歉,他的情緒已經從麻木中抽離了,何先生失去了他的愛人,他們研究室這麽多人這麽多年的夢想也都夭折了啊。
“求您,帶着他對您的愛,代替他的那份好好活下去吧。”
孤雁難活。雁是最為忠貞的鳥,是會追随死去的伴侶的。
實驗室衆人已經蹒跚前行,沒有辦法再背負條生命了。
何嶼蕭只覺得他進入了個虛幻的雪國環境。他不記得他為何要參加這個游戲,去參加這樣高風險、還在內測階段的游戲根本不符合他的行事作風。就好像與江牧哲以情侶的名義出現在衆人面前,這也是他以前從未想過的事。以前,因為江牧哲太受關注,也因為他的要求,他們的關系鮮有人知。
更重要的是——
“不是這樣的。我沒辦代替他活下去。”何嶼蕭只覺得他的心難受得不行,像那把鎖又變小了,讓他面上的表情也變得痛苦起來,“我不可能能帶着他的愛活下去。因為我們之間根本沒有愛。”
小K驚詫,喃喃自語:“這不可能,游戲剛開始明明成功了……”
何嶼蕭完全沒有在意他。
他繼續說道:“我們不是情侶。只是關系還可以的床伴。”他們卻來參加了這個情侶的游戲,還賠上了江牧哲的生命。
話出口,他心裏還是難受。
卻不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