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黑色的棺木擺在那裏。

以此為錨,把過去的那個時空和現在的這個時空重疊在了一起。

何嶼蕭以往覺得,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古怪的家庭各有各的古怪。直至今日他才發現,各式各樣的古怪最後還是殊途同歸。

他父親沒有來參加他的葬禮。

須臾間,他心裏生出這樣個念頭,當年還不如随母親一道去了。等人真的死了才發現,活着時候營營役役,死後所剩的也只是這樣個廳堂,這樣個棺木。至少他那個時候走,父親也不至于不來參加他的葬禮。

比起母親的葬禮,這場葬禮只是少了對吵得不可開交的父子。他們一個躺在棺材裏,靈魂成了真正的旁觀者,注視着這一切。另一個大概還在歐洲,中歐投資協議談判剛剛重啓,父親布局多時,不久前才親赴歐洲考察幾家計劃收購的公司,奈何他死得這樣不是時候,父親是很難趕回來的。他出神地想,現下父親大概會理解他當年的想法了——葬禮是為了活着的人,于死人毫無益處。

彼時,他們父子從這裏開始,漸行漸遠。如今,也是在這裏,他們父子徹底斷絕了聯系,從法律上,從血緣上。連以往覺得最牢不可破、不可改變的血緣聯系也徹底不存在了。

何嶼蕭倒是希望像當年那樣,像母親的葬禮那樣,有人願意為了他在這裏鬧上一鬧,說他好也好,不好也罷,至少證明他真真切切來世上走過一遭,留下過痕跡。十六歲時他倔強地昂着頭,不肯哭,不肯在人前露出脆弱來,現在他面對這同樣漆黑的棺木,心裏卻是空蕩蕩的,裏頭什麽也沒有。

陽光傾瀉下來,霧氣漸漸消散,他卻覺得他依舊走在個霧茫茫的迷宮裏。在他的想象裏,活人、死人都被困在這個迷宮裏,他們中間只隔着道牆,或者道帷幔,只要他一直走下去,他們終将會再次相遇。

可死神是驟然出現的,由不得人反應,直接把人帶走了。

他以為他總有天能明白母親所謂的幸福,就像他自認為了解江牧哲。要是這次躺在棺材裏的是他,他還會有時間理解母親嗎?他對江牧哲幾年的了解,甚至還沒有這幾天多。他對他們一無所知,又如何穿過迷霧再見到他們。

“我父母麽?就像科幻電影裏演的,那些聰明的、不近人情的科學家。對極了,他們就是那樣的!那些電影刻畫得太好了!”江牧哲是與他說過的。

彼時他只是哂笑,沒有搭話。他孑然一身慣了,長久不與人交心,也像是失去日常交流的能力,分辨不出江牧哲話裏的玩笑或認真。如果不去見江牧哲,每日裏連個跟他說“早安”、“午安”或“晚安”的人都沒有,但這就像是溺水的人,只要手邊還能抓到塊浮木,就不會再掙紮地游到岸邊去。他不能依靠着其他人活着。

他覺得江牧哲定是生長在個溫暖的家庭。只有在充滿愛的家庭才能培養出如江牧哲那般豁達樂觀的性情。江牧哲對所有人都很好,真誠,正直。gay圈裏出過很多亂糟糟的事,但他從不覺得這些會發生在江牧哲和他之間。很少有人的人品讓他覺得可以信任,江牧哲是個例外。

事實卻是截然相反的。江牧哲比他想象的還要坦率,會對剛認識的室友坦誠性向。他的父母也不像他以為的溫柔如春日裏的風,倒是比北極的冰塊還要冷硬三分。他才發現,原來他也是個自以為是的人。

Advertisement

他從來沒問過江牧哲,為什麽不談段正常的戀愛?

或許以前江牧哲會回答他。

但他再也沒有這個問出口的機會了。

江牧哲不像他們初見時他自以為的,江牧哲是個花花公子,但江牧哲的确條件優越,不說在情場上無往不利,也是相差不遠的。如果不是初見時他就在他們中間築起堵高高的城牆,他這邊的城池定然已經轟然倒塌。

追悼會跟記憶裏的相差無幾。只是這次在臺上發言的是二叔。所有人都目不轉睛地盯着臺上這個神色哀傷的中年人,只有何嶼蕭的目光落在他圓滾滾的肚皮上。阿瑪尼的三件套,春季新款,能提前穿上想必是花了不少功夫的。老蕭家都生了副好相貌,不然他父親也不會被稱之為鳳凰了,二叔年輕時只稍遜一籌,如今中年發福,滿面油光,倒像是比他父親還要大上十幾歲似的。

“你不喜歡你二叔吧?”似是江牧哲在他耳邊說話。以往跟江牧哲在一起的時候,驀地接到二叔的電話,對方提出想要蕭家的兩個堂親來他手下的項目歷練一下,被他不鹹不淡地擋了回去。二叔則憤憤地挂了電話。江牧哲走到他邊上,坐到沙發的扶手上,側過身,伸出大拇指撫平他眉間的郁結,“不喜歡,還與他周旋什麽。小少爺,你該活得更恣意些。”

外公教導他,不要把喜惡表現得太明顯,那會讓人窺探你的弱點。他把事情都埋藏在心裏,但他做得從來都不夠好。連江牧哲都知道他的喜惡,他久經商海的父親會看不出來嗎?以前他只是自欺欺人,覺得他父親看不懂,再不濟也是懶得管。可連他最後的葬禮,父親也能找到二叔來主持——如果他們父子這些年的相争是場戰争,比拼的就是誰能讓對方更不快,必須說是他父親贏了。

二叔在臺上開始發言,“何嶼蕭是我的侄子。我們全家族的自豪、驕傲。他從小就是個品學兼優的孩子。他小時候跟着大哥第一次回村子的場景我還歷歷在目……”

“對這些你不喜歡的人,這樣小心翼翼的,怕打傷玉瓶似的。小少爺,你該活得更恣意些。”江牧哲的話還環繞在耳邊,漸漸覆蓋了二叔的發言。

何嶼蕭走到大廳入口處,那裏有個來賓的留念冊,上面多是客套的追悼詞。現在所有來賓都專心致志地坐在那裏聽二叔發言,沒有人留意到這裏。他翻開留念冊寫到:蕭不遠在村裏是個任誰都會交口稱贊的好人,在鄰村也是如此。每周都會去鄰村小張媳婦家裏幫着擡水,整修老房子的屋頂,兩個人徹夜打牌休閑,對小張媳婦的女兒更是比對自己的孩子還要關愛……

他極少與江牧哲提起何氏的事,但二叔的風流韻事不在此列。

蕭不遠,也就是他二叔,是他少數會八卦的對象,“二叔在老家有個女兒,在隔壁張家村,那孩子母親的丈夫常年在外務工,不清楚這事。”

江牧哲把他的話在腦海裏轉了兩圈才理清楚前因後果。江牧哲問道:“你二嬸不知道?”

“跟那女孩母親的事她該是知道的。那女孩她要麽是不知道,要麽是不确定。”他道:“我二叔結婚早,比父親入贅還早。姑姑們是要嫁出去的,家裏卻還有兩兄弟,爺爺只有一間屋子,百年之後根本不夠分。村裏适婚的女孩沒願意跟他在一起的,二嬸圖他好看,被他花言巧語騙了,不顧家裏反對,跟他私奔,大了肚子才回來。最後她家裏半分彩禮都沒要到。二嬸是獨生女,條件在老家算很不錯的了,家裏心疼女兒,還額外陪了些嫁妝。”

“那她怎麽不管你二叔的花邊事?”

“倔吧。不肯認輸。當年所有人都勸她,說她選錯了人,她還是義無反顧地嫁了我二叔。我二叔那人,要不是看二嬸家境好,始亂終棄的事都做得出來。”為此,他外公對蕭家的家風也很有意見。但這些他就沒有與江牧哲講了。“後來,父親跟母親結婚,手頭漸漸寬裕,也能常常支援他們,二叔那兒的日子才好起來。二叔仗着有個好哥哥,在家可是什麽活都不幹的,完全是大爺做派。倒是用去鄰村打牌的名頭,常常徹夜不歸。二嬸面上風光,嫁了愛情,後來又進城當了富太太,很是惹人豔羨,怎麽願意露出內裏的辛酸來。”

他想起年幼時撞見二嬸偷偷抹眼淚,說道:“她最恨的未必是二叔出去偷腥,在老家偷人是要被戳脊梁骨的,二叔怎麽也不敢讓家裏換個女主人。雖然因着娶她沒花彩禮錢,我奶奶很是看輕她,但奶奶更看不上狐媚子,就為這,小張媳婦也不可能進門。二嬸最恨的應該是二叔從不體貼她辛苦,卻會幫小張媳婦幹活。家花沒有野花香啊。”

江牧哲坐到沙發上,讓他的頭躺到他的大腿上,手指不輕不重地在他兩邊太陽穴上揉按着。聽到這兒,江牧哲笑了下,“那小少爺,我算是家花還是野花?”

他還未說話,江牧哲的手就順着他的額間,到眉心、唇瓣、下巴、喉結,手指打着圈兒的,撓得人癢癢的,解開了他襯衣的第一顆扣子,“不管是哪種花,我只做香的那個。”

……

事後。

他躺在沙發上,江牧哲的手放在他的腰上,給他按摩。他的手心溫暖、幹燥,很讓人感到舒服。

江牧哲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聊天,“到底是你二叔的女兒,他現在發達了,不想着那孩子嗎?”

“他最是薄情寡義的。孩子還有名義上的父親,他怎麽會管。倒是另個私生子,還真不好說。”

江牧哲也不禁詫異,“還有另個孩子?”

“嗯。是在何氏實習的會計,當時還是個沒畢業的大學生,不知道怎麽被他哄騙了,畢業後就在家待産,給他生了個兒子。我二嬸只有個女兒,他對那個私生子很是看重。”他對這事知道得如此清楚,還是因為那孩子還沒周歲的時候有次發了高燒,是他父親的司機送去醫院的。他當時不清楚孩子的身世,還以為是……

他們談話那時正值臘月。江牧哲說道:“你不把事情揭露出來,給他新年開個好頭?”

“我只是叫他手別伸太長,別總想着把何氏的錢撈到自己口袋裏。對他的私生活指手畫腳?我沒興趣。”

“管什麽手段,讓他不痛快就是了。像我,只會對喜歡的人小心翼翼。”

何嶼蕭的思緒還停留在那個孩子身上。他乍然得知那個消息,是真的以為那是他父親的私生子,不是二叔的。聽到江牧哲的話,他心不在焉地問道:“怎麽小心翼翼?”

江牧哲低頭,有個如棉花糖一般的吻落在他的唇角,“我要是遇上喜歡的人,定不會讓他因我有任何不快。”

……

他把他知道的有關二叔私生活的事都記錄在留念冊上。

還是何嶼蕭的筆跡。

他知道,這些小事慣常都是二嬸經手的。她心細,定是會看到上面的留言,再去細細查證。她如今年紀大了,對二叔在外頭的風花雪月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為了女兒的利益,她是絕不會讓二叔好過的。

這是不是江牧哲說的,有仇當場就報了?

二叔來他的追悼會上發言,他也回贈二叔份禮物。

他做了他以前不會做的事。此刻此景都像是楚門的世界般不真實。好似莊周夢蝶,他分不清他是莊周還是蝴蝶,整個H城都像是個更大的楚門的世界。

他也是如此期望,期望江牧哲會在某天再次出現,笑嘻嘻地朝他做個鬼臉,跟他說這一切都是他策劃的惡作劇。

玩笑開得有些大,但他一點也不生氣。

真的。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