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他離開殡儀館就看見了小K。小K穿着件黑色的長羽絨服,灰色的圍巾遮住了他大半張臉,只有雙細長的眼睛露出來,觑着眼睛盯着殡儀館的出口,明顯是在找人。他邊上有棵粗大的樹,遮擋了他大半身形,那塊還有不少黑魆魆、髒兮兮的水窪,旁人都會下意識地繞開那地走。他本是是不想引人注目,但那裏只有他一個人,反倒更醒目了。

小K可不确定他要是遲到了,何嶼蕭會不會等他。又因為H城該死的交通,擔心堵車,他提早了快1個小時到。冬日裏寒風凜冽。小K向殡儀館,踟蹰再三,還是沒有進去避風。

直到小K感覺自己快要凍僵了,才見到何嶼蕭出來。

室外太冷,他們定是要換個地方的。何嶼蕭攔了輛的士,他坐在副駕駛,小K坐在後座,師傅問他們:“去哪兒?”

何嶼蕭從大衣口袋裏掏出手機,想在地圖上随意找個可以談話的地方。可剛打開手機地圖,他的視線就被圖上個金色的星标吸引住了。

是雅格。

距離這裏只有不到15分鐘的車程。他關上手機,身體往後靠,聲音裏帶着絲絲疲意,“去雅格。”

雅格是間清吧,現在還不到他們營業的時間,只有幾個侍者在做些打掃、盤點酒水之類的準備工作。看到他出現,他們齊齊一愣,喚道:“老板。”

何嶼蕭道:“我們上樓坐會兒。”

樓梯在個大盆栽後面,不寬,且有些陡,很是不醒目,也只有熟客才會注意到這裏。在邊上,還有個豎放的冷櫃,何嶼蕭路過時問道:“黑啤?”

小K反應慢了半拍,說道:“可以。”

旁邊的侍者聽了,道:“我等會送上去。”

何嶼蕭點點頭,帶小K上了二樓。

“你是這裏的老板?”小K還在四處打量,雅格的二樓是個躍層,面積不大,擺着三張小圓桌。坐在圓桌邊上,透過木欄杆,可以俯視整個雅格。雅格一樓的中間是個不小的橢圓形吧臺,侍者正從櫃子裏取出兩個大大的玻璃杯,把杯子和黑啤都放到托盤上,吧臺的邊上有不少半木質的高腳凳,在其它地方桌椅錯落地擺放着,随意,卻又出和諧。小K道:“很像你會喜歡的裝修風格。”

“不是。他才是這裏的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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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乍然進入溫暖的環境,小K心神也随之有些放松,可聽到何嶼蕭的話,他身上卻又沁出涼意,方才明白自己又說錯了話。

幸好侍者走了上來,打破了此刻的岑寂。侍者打開黑啤,把兩瓶黑啤都倒到了玻璃杯裏,上面立刻就浮出了好看的、厚厚的咖啡色的泡沫。侍者還給另個玻璃杯裏插了根吸管,動作自然至極。大約何嶼蕭是這裏的常客,有用吸管的習慣。小K不着調地想,像是小孩子喝可樂,真不像是何氏少爺的做派。

他的思緒還沒有繞回來,随即他臉上又是一僵,侍者不認得對面的人是誰,只會以為是江牧哲,這應該是江牧哲的喜好。

小K偷偷瞅何嶼蕭,何嶼蕭的視線也恰好直直地落在吸管上。小K不想打量得太明顯,狀似自然地收回了視線。

侍者離開了,二樓又只有他們兩個人,空氣似乎都變得凝滞、粘稠起來,小K坐立難安,想說話,又不敢說話。

“布林有什麽說法?”何嶼蕭率先打破寂靜,

小K猶豫道:“牧哲的父母……”

“我沒有聯系上他的父母。”他不想把有關江牧哲的事事無巨細地說與不相幹的人。他也能預感到,與小K的這場談話不會太過順利,即使小K不是專業的談判人才,他的态度也實在夠黏黏糊糊的。

小K明顯松了口氣,終于期期艾艾地再開口:“因為一些原因,我們這個項目暫時沒有辦法公開。也不可能幫您找回身份。”

何嶼蕭靜靜地看着他,漆黑的眸子沒有帶上任何情感。

對上這張昔日熟悉的臉龐,小K像是嗓子裏卡了個東西,那些準備好的、精心雕琢的各種理由都像是沒有打好地基的城堡,在他的面前轟然倒塌。他們研究室所有研究員數年、甚至十數年的辛苦,也沒有辦法再在這雙眼睛面前給城堡的廢墟添磚加瓦,甚至變得滑稽可笑。

他今日來這裏,真是個無藥可救的行為,小K深深地明白這點。但有時候,有些事不想做,卻依舊要去做。他絞盡腦汁,才找到一根救命稻草,他匆匆地從包裏找出一沓文件,放到圓桌子中間,推向何嶼蕭,“不過保險的理賠進展得很順利。保險公司還要再調查一番,但大致都談妥了。”這可是1個億,對普通人絕對是個天文數字了。

“在我們參加游戲內測之前,你們有做過背調的吧?”

“……有。”

“即使沒有,現在你們也該清楚了。我不缺錢,我原來的身家也不是這筆錢可以比拟的。我的身份也不是這點錢能買到的。”

如果何嶼蕭來歷普通,威逼利誘的,布林盡是手段可以使出來。但何嶼蕭偏偏不是。除非布林真打算把事情做絕,不然尋常話是威脅不到他的。這也是研究室衆人都認為這場談判艱難的原因之一,他們才把資歷最淺的小K推出來。也因為情侶三天互換身體的項目還在保密階段,游戲內測又出了BUG,布林也是不願再擴大保密範圍,不會再派談判專家參與。不過,小K也不是毫無籌碼的。

“實驗內容只要不要上報到媒體層次,在您原來的交友圈,一定範圍內公開是可以的。只是消息要是走漏,保險賠償金可能會出變數。最好還是把這件事知情人的範圍縮小。”

何嶼蕭面上毫無動容之色。他們都明白,他有這樣的底氣,以往何氏繼承人經手的項目數額都遠超這個數。

小K照着常理,補充道:“您原來的家産也還是您的。蕭總沒有其他孩子,您還是他唯一的繼承人。”

“一個連繼承人葬禮都不來參加的父親。”何嶼蕭淡淡說道。

他只是那樣平靜地直視小K的眼睛,卻像是無聲的嘲笑,在看着舞臺上表演拙劣的小醜。

小K無話可說,如果何嶼蕭跟他父親關系親近的話,對布林定是更大的麻煩,但現在這樣,也有其它的麻煩。“江牧哲那邊,他原本就是你們研究室的人,你們對他的了解大約比我更多。可即使他家裏沒有精力追究,甚至發現不了‘芯子’換了。我上次與你說過我們的關系,我不可能假扮他,也無法代替他活下去。”何嶼蕭說道。

小K氣弱,“我還要再跟公司商量下。”

何嶼蕭拿起玻璃杯,沒有碰那根吸管,唇沿着杯壁,直接飲盡。

“布林這個情侶三天互換身體的游戲沒有如實備案吧。”他這話不是個疑問句,是個肯定句。

“你在說什麽?!”小K差點跳起來,他想要否認,但他倏地蒼白的臉色,還有他的動作都驗證了——何嶼蕭剛才話語裏的的确确觸及到了真相。小K也不傻,他沒有直接否認,也沒有承認,“何先生這些天去調查我們公司了嗎?”

“那天離開布林,你說你們會以全息網游的名義公布‘他’的……死。”事情是驟然發生的,彼時他也沒有察覺到他們話裏的問題。事後再回想起這段,他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原來您這麽早就覺察出問題了。”小K臉上的最後絲血色也消失了。他太想從這個泥沼中走出去,急急把布林給他的籌碼都丢了出去,“何先生現在是計劃檢舉我們嗎?當然,如果何先生願意提出條件,布林還是會給何先生一個滿意的價碼的。”

“布林手游去年的營收吊打了A股90%以上的上市公司吧?真是財大氣粗啊。”何嶼蕭低頭,看着已經空了的玻璃杯,道:“可我缺的從來都不是錢。”

他想回到何氏,也只是不願辜負外公與母親的期望罷了。

“那我們還有什麽可以為何先生做的嗎?”

“江牧哲總不能這樣不明不白地死了吧。”

“可是游戲內測的內容、備案,牧哲他跟我,不,他比我更清楚。要是何先生那天說的是真的,你們連情侶都不是,就讓過去的事過去吧。”小K索性破罐子破摔了。繼續待在這個愧疚的泥沼裏,他也只能越陷越深。如果不是江牧哲曾在布林實習過,也深入這個項目研究過,可能何嶼蕭都不會這樣坐在這裏與他談話了。

“我只是提醒你們。你們自己上報備,總比哪天公司的股東醒來,直接在早間新聞上看到這個消息要好吧?”

何嶼蕭真是油鹽不進!小K堅持跟他對視許久,最終還是他受不了地敗下陣來。小K道:“我需要再聯系下公司。”他拿起手機,往樓梯那邊走去。

小K把何嶼蕭與他的對話都一一告知布林了。布林那邊的答複一時半會還回轉不來。小K回到圓桌邊上,手捧着玻璃杯,似是若有所思,他突然問道:“何先生,您跟牧哲是怎麽認識的?呃,我的意思是,研究室之前也有同事想給牧哲介紹對象,但他都說他不是單身。後來……你們來參加游戲內測,我們也都以為你們是情侶。”

幾番扯皮下來,時間已經到了傍晚,雅格陸陸續續來了些客人,零零落落地坐在一樓的吧臺或者小圓桌邊上。何嶼蕭一直凝目注視着吧臺,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小K以為何嶼蕭不會回答他。他也只是這麽試探性的一問罷了。何嶼蕭的視線卻從吧臺那裏收了回來,給出小K一個他怎麽也想不到的答案,“我們第一次見面就是在這裏。”

圓桌上只餘個空了的玻璃杯,還有裏面孤零零的吸管,時光好像回到了過去。

大三。那天原本是個很糟糕的日子。

他與家裏發生了些不快,雖然是周末,但他不打算回去。他們組有組員把資料忘在圖書館,恰好他當時就在圖書館,順手把資料拿出來,送去了組員當時在的地方——也就是雅格。

他匆匆推開門,下意識地往酒吧裏掃了一圈,就見到吧臺邊上的那個人。

又或者說,那個人輕而易舉地吸引了他的目光。

随意搭在高腳凳上的修長小腿,就是休閑時也挺直的脊背,還有握着那杯紅橙相間、顏色絢麗的雞尾酒的手,手指修長,指節分明,挑不出任何瑕疵。還有在橙色燈光下,少見的完美側顏。

一切都出現得恰到好處。

他坐在吧臺正對着門的位置,每個走進來的人都能第一眼瞧見他,反之亦然。他含着吸管,嘗着調酒師精心調制的雞尾酒,但更像是孩子氣的在玩。

看到何嶼蕭出現,沒有由來的,他咬着吸管笑了一下。

對着他笑了一下。

那雙陌生卻漂亮的眼睛裏閃着融融的光。

那個人就是江牧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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