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 10 章
大三的尾巴。
他每周都來,第七療養院裏不少醫生護士都認得他。“何老先生這兩天精神很好。”他走在走廊上,遇到的護士主動與他打招呼。
這年頭這樣孝順的年輕人少見呢。
天氣好,外公的身體也好,他本是心情不錯的。
只是這樣輕快的心情只維持到他走到病房一分鐘之後。
“你來了。”蕭父坐在陽臺的另一張竹椅上,與他外公面對着面,竹桌上的茶壺已經見底,看來在他來以前他們已經談了很久。
見他來,蕭父旋即起身,走到會客廳把挂在架子上的西裝取了下來,搭在手臂上。相對他的弟弟,他的身材保持得不像這個年紀的人。他真是神色矜貴,風度翩翩,比起說他是銅臭味十足的暴發戶,他倒更像是個常年沉浸在書卷裏的大學教授。
“我有個朋友的女兒只比你小一歲,現在在英國留學。”蕭父邊整理衣袖,邊與他道:“她也是剛剛放假回來,今晚她要跟她父母一道來家裏做客。你們年輕人有共同話題,今天你記得早點回來。”
“我不會去的。”
蕭父卻像是沒有聽到,說道:“我們約的6點。5點一刻司機會去你學校接你。”之後他不再管何嶼蕭,與何老先生道:“那爸爸,我走了。”
何老先生也像是沒看到眼前上演的這一出,叮囑道:“路上注意安全。”
等蕭父離開,關上房門,何嶼蕭踟蹰了一下,才走到蕭父剛才的位置,坐下,喚道:“外公。”
外公朝他和藹地笑了一下。
他的視線卻落在外公滿頭的白發上。上次來時,外公頭上還是有幾根灰發的,現下也全白了。他心裏生出不易察覺的惶恐,當你一旦意識到他是個老人以後,就會發覺他老得愈來愈快。外公健步如飛帶他爬山、教他太極拳的事,都還歷歷如昨,卻又已經隔了那麽久了。
他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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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卻關心道:“怎麽你與你父親的關系,比他與我還要糟糕。”
外公年紀大了,昔日的鋒芒盡悉收起,翁婿之間也不再劍拔弩張。
自然,外公更希望的是兒孫和睦。
陽臺上一時岑寂,只能聽到窗外小鳥叽叽喳喳的鳴叫聲。
對何嶼蕭的性子老人再了解不過,一旦他決定不說的事,旁人再怎麽勸導,他都是不會開口的。老人不再要求,他換了一個話題,“剛跟你父親聊起了你母親的事。倒叫我想起很多舊事。你知道你父母是怎麽認識的嗎?”
“父親來何氏工作。您看中了他,再把母親介紹給他。”他道。
老人笑着搖頭,無奈地問道:“這都是誰跟你說的?”
“公司裏的老人。”他說得簡略。當時跟他說這些往事的老董事還很是義憤填膺,痛斥他父親不懂感恩,是頭養不熟的白眼狼。
“別聽他們胡說。”
老人的手在竹椅的扶手上摩挲,“你母親也沒有與你講過?”
“沒有。母親不大關心公司的事,也不講蕭家人是非。”他的話語裏帶上思念,說道:“以前她喜歡待在琴房裏彈琴,或者給我講她喜歡的詩詞。”
“她啊。”老人喟然嘆息,說道:“你父母的事,也不是蕭家人的事。其實這些事你父親都未必知道得清楚。我有想過要不要跟他說。”他的話到這裏停頓了很久,才繼續道:“但你是他們的孩子,你總要清楚的。”
他不禁詫異。
這颠覆了他以往對家裏關系所有的認知。
外公把當年發生的事娓娓道來。
他母親在報紙上看到幾篇詩歌很是喜歡,都收集了起來,随即發現這些詩歌竟然都是同個人的署名。異常有緣的是,她去大學裏找朋友玩,恰好就遇上了寫詩的人。她朋友指着洗得發白的襯衣的青年,道:“看,我們學校有名的才子。”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可……”他覺得有地方不對,問道:“為什麽其他人都不知道?我從沒聽說過是母親先相中父親的。”
“他們剛認識,我就知道了。我最初是不贊成這事的。你母親在家裏鬧絕食,要死要活。她那時也還是個小女孩,真見到你父親又面皮薄,矜持得很。很久以後我才知道,他們那會窗戶紙還沒捅破,你母親還以為她是在單相思。但當時,看她鬧出的那個動靜,我是怎麽也想不到的。”
“那,母親不是在單相思嗎?”
老人哼了聲,說道:“要真的只是她一廂情願,我怎麽會同意這個事?你父親又怎麽會同意入贅?”他嘲笑何嶼蕭,“你這麽多年是不是都以為我亂點鴛鴦譜?是不是心裏埋怨我?”
何嶼蕭不好說話了。
老人悠悠道:“後來你父親入贅,你母親既覺得對不起他,又已得償了心願,自然沒有提過這樁婚事實際是她看中的。她想我來做這個惡人。我就這一個女兒,自然也是想她婚後幸福的。在婚後,他們也是過了段琴瑟相和的日子。”
但很多事,就像海平面下的冰山,你看不到,不代表不存在。
“我當時反對他們在一起,難道是嫌棄你父親家境嗎?不是的。我只有這一個女兒,只想她過得幸福。一個人一生是否幸福,跟錢財、前途有些關系,但沒有太大關系。他們後來的相處你也知道。你父親是有才華的,年輕的時候沒有錢,後來也靠他自己掙出來了。我對他有些助力,但這些助力到底能起幾分作用,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但他宛然陷入個無邊無際的泥沼裏,非要做出一番更大的事業來,做不出來就不願從這個泥沼裏離開。從你父親年輕時我一次見到他,我就看出來了。他要證明他能靠自己從那個泥沼裏走出來,證明給我看,證明給他家裏看。不是他不好,只是他不适合你母親,你母親也不适合他。你母親太嬌氣、柔弱、天真了。他們兩個在一起,對誰都不好。”老人說道。
何嶼蕭想到無數個黃昏,夕陽把目之所及的一切都照成了紅色。母親默默地等在那裏,等待她心裏的人歸家。
何嶼蕭似是不願意接受這個說法,“我記得我中學的的時候,公司有不少人說父親與他秘書關系暧昧,經常出入同家酒店。”
老人這下是真的嘆息了。
“如果你父親真的有心,公司裏又怎麽會傳出這樣風言風語?”
“可母親也聽到了。”在今天之前,何嶼蕭對父母的過去知之甚少。相對父親是否對婚姻忠誠這件事本身,更讓他在意的是讓母親知道了,影響她心情,影響她養病了。事情真假與否,他都不想原諒。
“你心裏十分愛一個人和你能對這個人表達出幾分愛意是兩回事。表達出幾分愛這件事是一項能力,要有天分,也要有後天學習。”老人言語裏露出兩分不屑,他道:“你父親魔障了,覺得什麽時候學習都不晚。他們家裏孩子多,他自小被忽視慣了,覺得其他人受了些許忽視也理所當然。我為什麽要讓掌上明珠去陪伴他,用餘生去彌補他童年的缺失?你母親後來倒是學會了,卻也晚了。她也不願學以致用了。我是與她說過的,公司的大部分股份還在我名下,關鍵職位上的人也都是做老了的,如果她不喜歡了,離了再找就是。我沒有你想的那樣迂腐,非要她守着。”
“是她叫我不要插手她跟你父親的事。那些謠言她是從來沒有信過的。她不去管,是不願讓你父親陷入更大的泥沼裏。”即使他再老謀深算,也拗不過固執的女兒。老人的聲音裏帶了無能為力的深沉悲傷,“再者,她那時身體也已經不大好了。”
“為什麽母親不告訴父親?”他不解道:“即使母親不想說她的身體狀況,只是說,她愛他,她需要他。父親都會抛下部分工作,回家多陪陪她吧?母親難道不想嗎?”
“她當然想。”老人說道:“但一個自己愛的人死去,與一個彼此深愛的伴侶死去,哪個會讓你父親感到更痛苦?我沒想到,我教了你母親這樣多,卻把她培養成了個情種。她這輩子做得最剛強的事,倒是用在對別人好上了。他們糾纏得越多,也只會讓你父親在往後的歲月更難熬罷了。”
“可是母親呢?”
“這就是她愛他的方式啊。”老人無奈道:“這也是她最後的心願,連我也沒有辦法阻止。”
“母親愛他,愛他這件事本身,對她就是種幸福了。母親對我說的。”
“是啊。”老人贊同道。這是他那個傻女兒會說出的話。
何嶼蕭虛弱地搖了搖頭,既是心疼母親,也是因為心裏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他說道:“我始終沒法理解。”
“你像你父親,不管是相貌上,還是感情上。感情上也都慢半拍。”老人斷言。
何嶼蕭不喜歡這個說法,“旁人都說我更像外公。”
老人開懷大笑,笑了陣後,忍不住咳嗽起來。
何嶼蕭走到他的邊上,給他拍後背,随即遞了杯水給他。看老人喝完水,他道:“外公,你今天在這裏坐得夠久了。我扶你去睡會吧。”
老人沒有拒絕。
何嶼蕭小心地送他到床邊,幫他脫去外套和鞋襪。
外公躺在床上,閉上眼睛休息。他取了床薄被過來,想給外公掖好被角,卻倏然冒出只蒼老的手,按住他的手。
老人的雙眼睜開,眼神銳利,“你父親,凡他能坦率地說出他進何氏全是為了你母親。他很愛他,不能沒有她。她都未必能保守這個秘密到最後。”
“何嶼蕭。”外公很少這樣連名帶姓的叫他,“不要學你父親。學習愛這件事并不可恥,也沒有你想象中困難,即使走上彎路,也不要恐懼,那都是你人生寶貴的財富。”
“我不會犯父親犯過的錯誤的。”何嶼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