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 23 章
他把江牧哲的論文看完的時候,恰逢他在第七療養院。
那是個春日裏靜谧的午後。
醫生走進來,跟何嶼蕭說了何老先生的治療方案。何嶼蕭把筆記本電腦合上,細細地聽了。他的視線卻落在不遠處的客廳裏,何老先生正把個大大的呼啦圈豎起來,把它從客廳的一角滾到另一角,再滾到陽臺上,他就笑呵呵地在後頭推着。
何嶼蕭驀然回憶起段往事。
在他還很小的時候,他們還住在老宅。中午吃完飯以後,他在樓上的花房裏找到了外公。外公不知怎麽的,一直盯着遠處樓下一輛鏽了的自行車——那輛自行車邊上貼了告示,再過一個月沒人來領就要收走處理了。
外公指着那自行車跟他道:“我小時候,小孩子們沒什麽玩具,大家都自己找東西玩。街邊上,小孩們會這兒那兒拆下這麽個圈兒,到處滾着玩。”
小何嶼蕭仰頭問他:“外公嗎?也會把自行車拆了嗎?”
外公的大手壓在他的頭上,讓他沒有辦法再看到外公的神色。外公道:“不會。外公那這些玩樂的時間都拿去讀書了。嶼蕭也要好好讀書知道嗎?”
“嗯!”小何嶼蕭乖乖地用力點頭。
他問道:“老人的身體怎麽樣?”
因為他是以受委托的身份拿到的老人的監護權,所以在人前他也無法直接稱呼外公了。
醫生斟字酌句的,“何老先生身體很好,能長命百歲的。就是精神方面,阿爾茨海默病對神經的損傷是不可逆的。”
老人的精神至多只能維持現狀。
醫院能做的,只是緩解老人的病情,使病情不至于快速惡化,進入更糟糕的地步。
“無憂無慮的,倒也挺好。”何嶼蕭喃喃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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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也不知道何嶼蕭這是豁達,還是對別有所圖。不過,在第七療養院工作久了,他也清楚,少管病人和家屬的私事為妙。此刻,他也是眼觀鼻,鼻觀心,看起來對眼前的事毫不關心。
“蕭先生每周二、周六上午都會來這裏待一會兒,陪何老先生說說話。”醫生狀似無意地說道。
“錯開了好。”何嶼蕭淡淡地道:“這日他來,明日我來。老人這裏不至于太熱鬧,吵得慌;也不至于太冷清,顯得寂寞。”
對于何嶼蕭與老人非親非故的,還把監控其他訪客的來訪時間說得理所當然,醫生也大為佩服的。
何嶼蕭送醫生到了病房門口,他正要折返回去。走廊上,一個五十來歲的中年人走到他身邊,他個子極高,身材精瘦,走路一瘸一拐的,地中海發型。因為他一條腿瘸了,遠看像是根折了的竹竿。
他看到何嶼蕭,主動打招呼道:“新來的病人啊?住在這裏挺好的。”見何嶼蕭沒反應,他還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說道:“每年來這裏住一段時間,對你好。”
他還待再說話,照顧他的小護士臉上的笑容都要僵了,費了好一番勁,總算是把他勸走了。
站在何嶼蕭邊上的醫生也是頭上冒冷汗,指了指腦袋,對何嶼蕭道:“剛才那位是新來的病人。他這裏不大正常。”
原先,H城的第七療養院是精神病類的專科醫院。
後來,因為這裏位居市中心,鬧中取靜,環境清幽,住院部的口碑也是極好,才漸漸有老人搬進來療養。
醫生解釋了一通,何嶼蕭都沒有太放在心上。這家療養院之前也是他千挑萬選才選中的,他倒也不會因為一個病人的胡言亂語就感覺到冒犯。
但他的确有在考慮給外公轉院的事。
距離江牧哲的離去,已經過去了幾個月了。他已經不像是之前,走在一片片棉花一樣的雲朵上,身處一片匪夷所思的世界,陷入迷惘之中。
現在的他已經清楚地明了一件事,江牧哲的離去,也帶走了他的一部分。
那部分永久地消失、不會再回來了。
夜晚裏,他赤足走在公寓的地板上。即使冬天過去了,地暖也一直沒有關,保持着最适宜的溫度。
公寓裏的擺設也都與他剛搬進來的那天分毫不差。
但玄奧的是,他能感覺到屬于江牧哲的氣息愈來愈少。
他想要與認識江牧哲的人交談。小K曾經試探過,問他要不要再回布林工作,布林絕對會給他最好的待遇——布林希望他回去,是想他繼續在他們的控制之下。他清楚地明白這點,要不是他打心底裏厭惡布林,做江牧哲以前做過的工作倒也不壞。
原來,他以為江牧哲是個熱情的、朋友很多的人。可就連這點也是錯的。他最開始是憂慮,不得不跟江牧哲的家人、朋友解釋他出事了,後來反倒是隐隐期盼,期盼有人發現異常,哪怕是為了責怪他,多說些江牧哲以前是個多好的人也好,但都沒有。
他們剛剛互換身體那些天,他收到的像雪片般的邀請,像是昙花一現。太陽出來了,泡沫就碎了。所有人都覺得江牧哲是個人緣極好的人,但真正理解他的人,少之又少。
他不需要跟任何人解釋變了芯子,因為沒有人分辨得出來。
如果他出事了,大概也是這樣?
在這方面,江牧哲與他竟是有些相像的。
正是因此,他才真正想不通,好人們會愛上跟自己相似、甚至一樣的人,也會愛上不那麽好的人,因為他們相信這個世界沒有那麽壞。他無法評判江牧哲是不是個好人,但顯然,江牧哲比他以前了解的還要冷靜。江牧哲對他不是一無所知,全然不了解的。
江牧哲知道,他永遠無法全心全意地愛上另個人。即使他們的關系不再是床伴,這點也無法改變。
為這樣的人付出真心,難免受到傷害。要是他,是決計不會這樣做的。至于江牧哲是怎麽想的,他大概永遠也無法知道了。
他有打電話給Jager,希望能再跟他聊聊,随便聊什麽也好,只要是與江牧哲有關的,再無聊也沒有關系。
Jager沒有直接拒絕他,“如果牧哲看到你如此難過,應該會希望你把這一切都忘記,重新開始,不要再記挂他。”
“我有想過離開H城。”何嶼蕭并無隐瞞。
近日。他的耳邊總會響起不存在的聲音,可能是失眠的緣故,他的精神狀态每況愈下。再這樣下去,他可能真的要住進第七療養院了。他也有想過去看心理醫生,但他沒有辦法敞開心扉,把心裏的一切都和盤托出。
他清楚,即使換個環境他的狀态也不會改善許多。但離開H城,每天只能少想起一次,對他都是好的。
遠走他鄉,盤踞在H城的布林也好,何氏也罷,他們的影響力都會大大降低。
只是離開這座遍布他們足跡的城市,就好像斬斷了他們最後絲聯系。
“換個城市定居也好。有具體的計劃嗎?”Jager問道。
“在答辯過後吧。詢問過學校了,畢業證到時候可以直接寄過去。”
“計劃不壞。”
何嶼蕭整理了份資料,都是國內頂尖的療養院。對于未來定居的城市,他想要從中挑選。進過慎重的思考之後,他決心帶着外公一起離開H城。他也把這個想法通過醫院,轉告給了蕭父。蕭父确認了他是姑外婆的委托人後,也沒有提出異議。
所有的事情都有條不紊地進行着。
H大答辯通常在5月中旬,他計劃在4月裏,再把H城他們以前一起去過的地方,都再走一遍。
從在雅格重逢至今,有3年多了。
這時間很短,短到他們只留下了幾張共同的合影;這時間也很長,即使他們很少一塊出門,他們也走遍了這座老城。
4月底的時候,他又去了郊區的那家溫泉酒店。這個時候,除了布林,他已經把H城大大小小他們一起去過的地方,又都走了一遍。
有些意外的,門童竟還記得他,喚他:“江先生。”
他照舊住在寧國樓。第二天早上他去餐廳,侍者引他坐到了窗邊的位置,竟也是他們以前一起來的時候習慣坐的。
餐桌邊,侍者問道:“早餐江先生還是跟以前一樣嗎?”
果然不是巧合。
酒店詳細地記錄了每個客人的喜好,給客人營造出賓至如歸的感覺。
“是的。”
一杯黑咖啡,一個蛋餅,也算是中西結合了。
何嶼蕭咬了口蛋餅,驀地笑了一下,蛋餅裏夾着厚厚的生菜,切開了的香腸,還塗了層厚厚的辣椒。相對溫泉酒店的人記錯了,當然是江牧哲特意要求的可能性更大。
一個人什麽都能掩藏,就是喜歡吃什麽,喜歡什麽人,是怎麽都掩藏不了的。
早餐結束以後,他走過前臺,突然想起件事,他與前臺道:“你們這裏是不是有有客人喜好的資料?可以給我一份有關我的嗎?”
前臺怔住,大約從沒有聽過類似的要求。她思忖後,才謹慎道:“我們的記錄,主要是為了注意不要使用會讓客人過敏的食材。”
“嗯。就是這個。”何嶼蕭說道。
客人要自己的資料,前臺再也想不到能出什麽問題,便答應了:“稍後會有專人送到您的住所。”
溫泉酒店送來的資料比何嶼蕭預想的還要齊全。除了江牧哲在這裏的幾次訂房記錄、飲食偏好,連他習慣睡怎樣的枕頭都有。
大數據時代。
何嶼蕭心下感慨。
咦?!
只是有條記錄讓他心下奇怪。去年年底的時候,江牧哲預定了許多藍色的氫氣球,計劃系在寧國樓外面,至于客房,則直接要了個新婚夫妻蜜月套房的套餐。
唯有一項--是否在被套上刺上情侶/夫妻的名字。這項選擇了否。其實這也是這家溫泉酒店的特色之一,可以選擇在被套上手工刺繡雙方的名字,客人離開,也能選擇帶走被套作為紀念。
實話實說,要是這番布置是為他準備的,幾個月前的他定會不大高興的。但要是是為其他人準備的,他心裏立即變得五味雜糅,難以言說。
他又重新看了江牧哲預定的時間。
是半年前,他們最後一次來這家溫泉酒店,他們離開後的第二天。難道是江牧哲後來又折返回來了?
何嶼蕭面上布上冰霜。
好家夥,江牧哲你當時不僅有其他人,還無縫連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