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審視
審視
顧泠熙扒拉着碗中的飯,連連點頭,知府無奈一笑。
宋暖雖被當作客人,但一頓飯卻吃得疏離客氣,顧夫人在打量她的時候,她也在打量顧夫人。
趕路的半個月,宋暖從顧泠熙那裏得知,此次荔洲之行便是顧夫人一手促成的她們之前并無交集,也從不認識,唯一的交點就是顧泠熙。
宋暖也能猜出一兩分原因。
洗塵宴過後,宋暖被安排在了客房,她甚至都做好了今晚會見到顧夫人的打算,然而直到外面梆子敲鑼和更夫拖長的腔調響起,也沒有見到她的人影。
翌日一早,宋暖遵循保持已久的生物鐘醒來,府衙中還是安安靜靜的,她不禁些疑惑,這個點了,都沒起嗎?
她拉開房門,因為已經立夏,天色比起以往亮得越發早了。
外面候着的丫鬟見到宋暖,恭敬問道:姑娘可要用膳?”
宋暖不答,反而問她:“你家小姐呢?”
“小姐還未醒。”
宋暖心中暗暗驚奇,在上京的時候,她可從來沒有賴過床,“暫時不用。”
她拒絕了小丫鬟,自顧自走了出去。
府衙大堂和住處前後錯落,中間修建了一座花園作為格擋,宋暖初來乍到,但她也不想窩在房間裏,就決定去花園轉轉。
宋暖雖然不喜歡別人跟着自己,但想了想最初在安王府迷路的經歷,她妥協了。
府衙的花園亭榭錯落,假山流水掩映,池水綠木,舒展開的荷葉疊在一角,偶爾能看見底下游過的紅色錦鯉。
Advertisement
宋暖坐在亭子裏吹風,殘留的困乏盡數散了個幹淨。
“宋姑娘在此處做甚?”
背後忽然響起一道聲音,宋暖回頭一看,正是知府,他臉上挂着樂呵呵的笑意,看起來極為好相處。
“顧大人。”宋暖朝他行了個禮,“來花園轉轉。”
知府邊點頭邊說:“泠熙向來貪睡,怕是要到日上三竿才起。”
宋暖一愣:“我見她在上京時,作息極其規律……”
“是嗎?”知府看起來很驚訝,随即笑了一笑,“原來泠熙還有我不知道的一面啊……”
他還想說什麽,他身後有人低聲喚了他一句,知府抱歉地朝她笑笑,說:“宋姑娘想做什麽只管吩咐下人即可,我還有事,就先失陪了。”
“顧大人慢走。”
送走了知府,宋暖長舒了一口氣,知府人看起來不錯,可這不是宋暖能和對方尬聊的理由。
她也不想再轉了,索性直接回房間。
日頭逐漸升高,知府這點說得沒錯,顧泠熙就是太陽曬屁股了才堪堪從床上爬起來。
她披頭散發閉着眼坐在床上,仿佛下一秒就會又趴到被子裏。
宋暖靠在門邊,嘴角抽搐地看着一排侍女挨個挨服侍她。
她懷疑自己是不是記錯了,問旁邊的樂桃:“你家小姐在上京也是這樣嗎?”
樂桃雖然不喜歡她,總覺得宋暖搶了自己作為大侍女的關注,但此時她成了府衙的客人,也就不情不願地回答:“只有在郡主府的時候才這樣。”
顧泠熙聽到宋暖的聲音,睜開了一條縫,迷迷瞪瞪地問:“你怎麽起那麽早?”
“是你起太晚了。”
她伸了個懶腰,感覺清醒不少 “是嗎?不要緊,下午我就帶你去看看我荔洲的風土人情!”
說着說着,顧泠熙自己先興奮起來了,也不用侍女服侍了,自己利索地洗漱,不消一刻鐘,就已經完畢了。
“我好了!”
話音剛落,就聽見後方略微喧嘩聲。
兩人把目光投過去,來人是顧夫人,她走路裙角帶風,沒有上京時下流行的弱柳扶風,反倒勾勒出幾分利落。
“娘親?你怎麽來了?”
顧夫人笑得爽朗:“老遠就聽見你要帶宋姑娘出去,正好馬場新進了一批馬,去那裏試試手怎麽樣?”
顧泠熙眼睛蹭地一下亮了,啄米似地點頭,她迫不及待地想去,礙于她娘親的威嚴,她又不敢催,只拿一雙眼睛看她。
顧夫人見她這樣,哼笑一聲,“走吧。”轉而對宋暖說:“宋姑娘,請。”
宋暖心下頓時明白人,她就說怎麽會沒事呢,原來是在這兒等着她。
她倒是不太擔心顧夫人的後招,宋暖站在一匹紅棕色馬匹前陷入沉思。
她……不會騎馬……
似是看出了她的為難,顧夫人命人牽來一匹母馬,她朝顧夫人感激地投去一瞥,然後笨拙地翻身上馬。
顧泠熙騎了一匹通體純黑的馬匹,它抖抖鬃毛,露出腿上健碩的肌肉,一看就充滿爆發力,顧泠熙不但不覺得害怕,反而眼中醞釀着興奮 。
不用顧夫人把她支開,她自己就騎着馬一溜煙跑沒了。
顧夫人滿意地笑了 。
“宋姑娘,我們也跑一跑?”
宋暖看着她臉上的笑,右眼皮子忽然跳了兩下。
顧夫人手下的馬場很大,大到甚至把一片林子都圈畫了進來。
兩人并沒有在跑馬道上,宋暖反而是被帶到了那片林子裏。
林子裏的樹也不似初春時那般幼嫩,它們舒展着寬大的葉子,層層疊疊地上下交錯着,陽光艱難地穿過,在地上投下細碎的光斑。
“宋姑娘。”
顧夫人打破了平靜,宋暖渾身微微一震,來了。
“你在林子裏跑過嗎?”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直接把她弄懵了,她的瞳孔裏還映着顧夫人探究的雙眼,下一刻,耳邊一陣急促的嘶鳴,宋暖胯.下的馬匹突然高擡馬蹄,她只來得及瞥見一抹天空的殘影,就下意識拽緊缰繩,身體就随着馬蹿了出去。
宋暖努力壓低身體,她不知道為什麽小母馬突然就跟着蹿了出來,宋暖視野一晃一晃的,在小母馬半個馬身前,顧夫人卻神态自若,一身騎裝顯得她飒爽英姿。
“泠熙常常在給我的信裏寫你。”顧夫人仿佛沒有看見宋暖的狼狽,自顧自說:“直到觀音廟之後,我才察覺到。”
顧夫人面無表情,一雙和顧泠熙一模一樣的眼睛裏充滿了冷靜和審視,她好像剝下了平常的面具,露出裏頭的真容來。
“你接近泠熙的目的是什麽?”
宋暖微微失神,她最初在安王妃身邊時,的确存了找個貴人幫她擺脫奴籍的想法,但和顧泠熙産生交集,卻完全是個意外。
顧夫人冷靜地注視着她,不錯過宋暖臉上一分一毫的變化。
她自知道宋暖的身份後,就派人暗中搜集了兩人認識的所有信息,極為巧合,但她能摻進奪位中又全身而退,所思所想比常人更深,下意識地質疑這種巧合。
她的确擔心宋暖并非好人,但她也有把握控制住她,顧夫人隐晦地瞥了一眼林子四周。
宋暖回過神,“沒有目的。”她從來都沒有想過靠顧泠熙擺脫奴籍。
同時也緊張起來,她就知道,哪怕是一個地方來的同胞,能混得風生水起的哪有傻白甜?
哪會像她一樣這麽慘,宋暖想到自己,忍不住為自己鞠一把淚。
顧夫人的目光全程落在她臉上,臉上的表情一絲一毫都沒有逃過她的視線,她閱人無數,也能看出來,宋暖心思單純,并無威脅。
她的眼神逐漸放軟,胯.下的馬匹也慢慢小跑起來,連迎面刮來的風都溫柔不少。
宋暖立馬直起身體,她知道自己這是沒有危險了,稍微松了松缰繩,這才遲緩地感覺到手掌心的刺痛。
肯定破皮了,宋暖心中暗想。
兩匹馬逐漸并肩而走,顧夫人從腰間掏出小瓷瓶抛給她:“抹在掌心。”
原來她什麽都知道。宋暖愣了一下,再擡起的眼睛裏是深深的敬佩。
兩人間的氛圍和諧之後,宋暖想了想問道:“你為什麽一定要我來荔洲?如果我是你,就絕不會暴露自己。”
“如果我和你一樣大,我也會這麽想。”顧夫人笑了一下,“待得越久,就越想找點什麽證明自己在那個地方存在過。”她恍惚了一下,平靜的眼睛中泛起漣漪。
她在這裏,從牙牙學語到長大為人,已經過了三十多年了,有時從深夜醒來,上輩子的人生都已經漸漸模糊不清了。
忘記自己的根是很恐怖的事情,她迫切地需要一個能證明的人或物。
她們從林子裏出來,擡眼往前看,顧泠熙甩着馬鞭,迎着她們飛奔而來。
朝氣蓬勃的樣子驅散了她們這邊的沉重,顧夫人抿着唇角微微一笑。
“你們怎麽鑽小樹林子去了?我剛剛繞了一圈都沒看見你們。”
宋暖和顧夫人的臉同時僵了一下,不約而同地想歪了。
“你們怎麽了?”顧泠熙在看臉色這一方面頗為敏銳,她感覺氛圍奇怪起來,問了一句。
“你們玩,我回去了。”顧夫人避而不答,轉到另一個話題上。
顧泠熙很成功地被帶偏了,聽到她要走了,精神一震:“嗯嗯嗯,慢走不送。”
顧夫人瞪了她一眼,顧泠熙下意識縮了縮脖子,不像剛才那麽放肆了。
兩人說開之後,顧夫人對宋暖也不那麽疏離審視了,她颔首,“荔洲是我的地盤,你盡管玩就是,出了問題有我。”
顧泠熙在她們只見看了看,感覺有什麽變了,但礙于她娘親在這不敢開口,只能心裏憤憤想,她們鑽小樹林子肯定背着她做什麽事了!
等人走遠了,宋暖率先開口:“你不是想騎馬嗎?走吧。”
她瞬間把剛才的事抛到腦後,颠颠地跟了上去,“我們比賽啊!我讓你看看我新得的愛馬!”
“我不會騎馬。”宋暖的聲音遙遙傳來。
“嗷!那我教你!”顧泠熙的聲音聽着好像更興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