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陳郁金
木棉扶夏疏桐坐好,掀開了車簾,夏疏桐探頭一看,只見地上半躺着一個男子,男子年約三十,五官端正,只是有些面黃肌瘦,身上穿着一件略顯髒舊的鴉青色長衫,腳上的黑布鞋還破了個洞,整個人看起來極其落魄。
他捂住胸口,咳嗽了兩聲,咳定後方才朝車夫開口道:“我不是叫花子!”說話間皺了皺眉,眉宇間帶着些愁苦,乍一看,夏疏桐倒覺得他有些似曾相識。
“那你還不讓開?在這躺着幹嘛?”車夫揚起車鞭佯要甩起,男子本能地擡手擋了一下,見車鞭沒有真甩下來,才放下手來,他又看向了車上之人,目光落在夏疏桐身上的穿戴上,猶豫了一下,他對夏疏桐露擡起右手來,只見這手手腕彎得十分怪異,他無奈道:“這位小姐,您看我的手折了,剛剛摔的。”他面上帶着些哀求,将手肘也擡了起來給她看,只見手肘那一塊的衣服都磨破了,露出了有些血淋的傷口。
木棉連忙擋在夏疏桐身前,怕這傷口吓到了她,木棉猶豫了下,小聲問道:“小姐,這該怎麽辦啊?”
夏疏桐輕輕撥開擋在她身前的木棉,仔細打量着這人,她前世應當是與這人打過交道的,尤其是他憂愁時眉間擰起的那道“川”字,看起來更是眼熟,可她就是想不起曾在哪見過。罷了,許是有過一面之緣吧。
夏疏桐道:“給他二錢銀子吧。”說罷坐回了車裏,她這個時候若是不缺錢,給個一兩也行的,可是如今她正是用錢的時候。
“我傷得很重!”男子沖她喊道,“小姐,您心善,給多一錢銀子吧,我還要去看大夫!”
木棉猶豫了下,從荷包裏摸出了二錢,下車遞給他,“就二錢了,一錢都夠你看大夫的了。”
男子接過,一臉愁苦。二錢,只夠買一點點五十年人參的參沫。
木棉回到了馬車上,就在這時,從巷口突然奔出一個懷抱着個孩子的瘦弱婦人,婦人見了地上的男子,愣了一愣,連忙朝他撲來,“大少爺,長生發燒了!”
男子一聽大駭,連忙用沒受傷的左手為她懷中的孩子把脈,把脈後道:“快,去買一壇酒來!”
婦人落淚,“我們沒銀子了。”
男子連忙将剛得來的二錢銀子給了她一錢,“快去買!”
婦人接過錢,将孩子塞到他懷中,爬起來踉跄着往酒家去了。
“喂喂!快走啊!我們要趕車了!”車夫催促道。
男子懷中的孩子約莫有兩三歲模樣了,男子一只手受了傷,使不上勁,另一只手抱着他有些吃力,勉強站了起來。
“等等。”夏疏桐探出身子來,看着眼前分外落魄的男子,只覺得他與印象中不修邊幅的一人漸漸重合了起來,“你叫什麽名字?”
男子唇張了唇,“鄙人陳郁金。”
陳,郁金。
是他了,沒想到年輕時候的他是這模樣,戾氣全無,倒有幾分書生氣。
夏疏桐下了馬車,對車夫道:“我的事耽擱了,不去西郊了。”
車夫一聽,愣了下,有些着急道:“那這銀子得給呀!”
“給他二十文。”夏疏桐對木棉吩咐道。
“給二十五文吧!”車夫讨價還價。
“二十文還多了呢!”木棉道,“我們才剛坐了沒多久!再說了,你撞的人,還害得我們賠了二錢銀子呢!”木棉理直氣壯的,從錢袋裏掏了兩小串銅板給他。
車夫有些不快,“還不是因為你們小姐讓我快點,不然我怎麽會撞到人!”他接過銅錢,邊數邊念叨道,“算了算了,就當吃虧了吧!”确認錢數夠了,他将銅板收入懷中,趕馬車走了。
陳郁金退到路邊,不知夏疏桐要做什麽。
夏疏桐問道:“這孩子可要看大夫?”
“不用,”陳郁金面色依舊發愁,“我懂點醫術。”
夏疏桐點了點頭,看向他懷中的孩子,是個男孩,很是瘦弱,此刻的臉色紅得有些不正常。
陳郁金猶豫了一下,對木棉道:“姑娘,能不能麻煩你幫我抱一下孩子,我接一下手。”
木棉一聽,連忙小心接了過來。
陳郁金随即轉過身,只聽得“咔嚓”一聲,再轉過身時他原本折了的右手手腕已經恢複如常,只是腕處有些紅腫,額上也冒出了不少汗。
木棉看在眼中,心道:他能自醫,剛剛卻同她們多要銀子說要看大夫,不過,她卻并不責怪他,他的日子看起來确實很是艱難,這孩子不像是剛病了的,像是病了很久。
陳郁金将孩子接了過來,客氣地道了聲謝。
“這是你兒子?多大了?”夏疏桐問道。
“三歲了。”陳郁金将孩子摟在懷中,嘴唇輕輕觸了觸他額頭,神色憂忡,燒得太厲害了。
夏疏桐了然,前世的時候,陳郁金的孩子聽說三歲就沒了。看這孩子的模樣,真像是熬不了幾天的。
“大少爺!”先前的瘦弱婦人已經抱着一壇酒奔了回來。
陳郁金見狀,忙對夏疏桐道:“告辭了,多謝小姐。”
“等一下,”夏疏桐上前一步,“你們住哪呀?”他現在這般窮困潦倒,只怕住不起太好的地方。
“就前面那個土地公廟。”陳郁金不知她問這個做什麽,還是回答了。
“那不是很破了嗎?”木棉脫口而出,她是知道那兒的,好多年了都,一直沒修繕過,恐怕乞丐都不願意住呢。
“你們跟我來吧。”夏疏桐說着,轉身往前面的悅來客棧走去。
陳郁金還有些發愣,不知夏疏桐要做什麽。
木棉忙道:“快來啊!”她心中有些快活,小姐這是要做好事了嗎?她也覺得應該幫幫他們,他們看起來太可憐了,尤其是這個孩子。
一行人到了客棧櫃臺前,因着夏疏桐太矮,木棉将她抱了起來,夏疏桐對小二道:“要一間清靜些的上房。”
“好咧,客官要住幾日?”小二見夏疏桐雖是個小姑娘,穿戴卻不普通,自然熱情相待。
“先住個十日吧。”夏疏桐道。
“好咧!上房是八十文一日,加二錢押金,正好一兩銀子。”小二恭敬笑道。
夏疏桐交了錢,帶着陳郁金辦了入住,一行人很快便上了三樓上房。
入了房後,婦人匆匆将孩子放到床上,除去了衣物,拿一條舊棉帕沾了酒給孩子擦身退燒,很快,又有客棧小二提了壺熱水進來,陳郁金連忙倒了一杯水,吹溫後小心地喂孩子喝了下去。
夏疏桐坐在圈椅上靜靜等着,也不催促他們。
陳郁金忙完後,将孩子交給了婦人照顧,看着夏疏桐,不解問道:“小姐,您……為什麽要這麽幫我們?”
“孩子的病能治好嗎?”夏疏桐不答反問。
陳郁金點了點頭,卻依舊滿臉郁色。
“要多少銀子?”夏疏桐知他的為難。
陳郁金面上微微閃過一絲希望,很快又暗寂了下來,“很多。”多到他都不敢說。
“那是多少?”夏疏桐問道。
陳郁金看着她,他們本就是萍水相逢,她可能會出手幫他們嗎?抱着一絲希望,他終于開口道:“我這孩子生來體弱,之前受過大寒,現在至少要三支百年的人參來調理身子。”陳郁金說到這,有些哽咽,“百年人參,一支就要一百兩。”
這個價還不是上好的,只是中下的,可他別說百年的了,就連五十年的人參都買不起,平日裏只能買一些二三十年的,每次攢下一點錢,都只能買那麽一小截,還得往稀了用,現在他的兒子可以說只是吊着一口氣在罷了。
夏疏桐沉默片刻,将懷中的五十兩銀票掏了出來,昨日秋一諾給了她二百兩,一百兩她偷偷還了回去,還有五十兩給了海東青,現在就剩這麽多了,她道:“我這裏只有五十兩現銀,剩下的我會想辦法。”
陳郁金訝異地看着她,就連坐在床邊照顧孩子的婦人都震驚地看了過來,二人似乎都難以置信夏疏桐會這麽幫他們。
“五十兩夠你們撐多久?”夏疏桐繼續問道,眉都沒皺一下。
陳郁金唇張了張,“正常用量的話,半個月。”五十兩買上半支百年人參,可以用半個月,可他的孩子至少需要靠人參調養上三個月才行。
“那行,你們先用着吧。”夏疏桐道,“半個月內我會把剩下的銀子給你們送來。”她會在半個月內籌到錢。
陳郁金轉過頭,和床上的婦人面面相觑,一會兒後,陳郁金忽然對着夏疏桐重重跪了下去,“小姐,若能救活小兒之命,您的大恩大德,我陳郁金定沒齒難忘!”說罷,朝她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
木棉本欲去攔,可見夏疏桐沒發話,便不動作了。
婦人這會兒才反應過來,奔過來在陳郁金身旁跪了下來,待要磕頭,夏疏桐卻朝木棉使了眼色,木棉連忙過去攔,也是,這婦人看着身子也太弱了些,要真磕上幾個頭說不定就得暈過去了呢。
夏疏桐看着婦人,禮節性地問了一下陳郁金,“這位是……”
婦人低着頭,有些往陳郁金身後依了去,顯然是很依賴他的。
陳郁金介紹道:“這是賤內。”
夏疏桐颔首,“陳夫人。”
“小姐客氣了。”婦人垂首道,“您喚賤妾桃之即可。”
夏疏桐莞爾一笑。
這桃之本是陳郁金身邊的丫環,小了陳郁金十歲,原是陳郁金奶娘的女兒,陳郁金奶娘病逝後,桃之就留在陳郁金身邊當了丫環,後面讓陳郁金娶了做妻子。
堂堂北梁朝藥行數一數二的巨頭——陳氏藥行的嫡長孫,竟然娶了身邊一個無父無母的丫環為妻,夏疏桐心中嘆了口氣,不過是陳家欺他幼失親母罷了。
陳郁金自幼聰穎,對上萬種藥材有過目不忘之能,少年時便得了一位隐世藥師的青睐,習得妙手回春之術。這般奇才,卻在學成歸來後頻頻受到繼母的迫害,最終被除族,淪落到如今這種地步。
前世,陳郁金無錢買藥參,求遍族人,卻無一人施以援手,最後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愛子無藥而亡,愛子死後,桃之也在不久後抑郁身亡。陳郁金痛失所愛,沉寂了十年。十年後,他突然出現,用一種殘忍而慈悲的方式報複了陳家,在短短數年時間內讓陳家幾近滅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