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次日上午, 護國公府的人來了, 秋君霖身穿一件鴉青色菖蒲紋杭綢直裰,五官俊朗, 氣宇軒昂,渾身上下散發出一種成熟男人專屬的魅力。馮氏跟在他身側,頭梳堕馬髻, 穿着一件碧綠色的褙子, 面容雖然帶着笑,可若近看, 便能發現馮氏今日臉上的妝粉打得有些厚, 似乎想掩蓋住不太好的氣色。
秋一諾和秋正南分別随在二人身側, 今日的秋正南身穿一件雪青色圓領儒袍, 他的模樣有五六分随了秋君霖,只是身上并無秋君霖的剛毅, 而是多出幾分文人特有的柔和與儒雅。
另一邊的秋一諾,則顯得有些剛柔并濟。夏疏桐覺得,他給人一種說不出的感覺,遠遠看去, 像是孤傲得高不可攀的一個人, 可是一走近他,又覺得他待人溫和禮貌, 同你說話, 像是有一種與生俱來的高貴氣質。就在你覺得他是個文雅之人的時候, 又會覺得他偉岸的身材有着武者特有的那種幹練和精簡, 像是隐藏着巨大的随時可以爆發的速度與力量。
夏疏桐忽然又覺得有些看不懂他了,他今日看起來又不一樣了,像是有一種……高高在上的感覺。夏疏桐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有錯覺,她覺得今天的舅舅對一諾哥哥好像也有些不一樣,像是多了幾分敬意。
在夏府用過豐盛的午膳後,秋君霖便拉着夏知秋去了書房,秋君霖雖是習武之人,但其實也頗喜歡琴棋書畫,可謂文武雙全。
秋氏見嫂子馮氏面色有些異常,低問了幾句,馮氏笑笑,只道自己昨夜沒睡好。
秋正南随在母親身後,有些猶豫要不要離開回避一下,他已近及冠之年,表妹夏疏桐也快及笄了,二人男女有別,他不好繼續呆在這兒。按理說他當離開的,可他見秋一諾沒有要走的意思,便硬着頭皮留了下來。
秋一諾離夏疏桐還有些近,在秋正南思慮期間,又朝她走近了些。
“桐桐,下午有空?”秋一諾低聲問道。
夏疏桐猶豫片刻,點了點頭,“有事?”
“我們下午去看看秋墨姑姑。”秋一諾道。
在邊城的那些日子,秋墨姑姑一直是以軍醫七白徒弟的身份女扮男裝呆在軍營中,只是她皮膚白皙,體形纖柔,四五年下來,有一些與她接觸比較多的将士起疑了,只是大家心裏一琢磨,便都心知肚明,因着她在軍中人緣好,大家也不點破,反倒對她多有照顧。
此次歸來後,她恢複了女裝,可無苦于無事可做,不想庸庸渡日,後來經了夏疏桐的介紹,去了長生藥鋪當女醫。今日便是秋墨姑姑去長生藥鋪的第一日,秋一諾的意思是想約夏疏桐去看看她。
夏疏桐也是很關心秋墨姑姑的,稍一猶豫便同意了,她去一下自己的藥鋪倒是挺方便的。
“那我們下午藥鋪見。”秋一諾道,沒約她同路去。畢竟她再過幾個月就及笄了,為了她的清譽着想,在城中這些熱鬧的地方還是不要同她出雙入對的好,免得她遭人戳背脊。
秋正南見二人竊竊私語,擡腳走了過來,溫和笑道:“不知二弟和表妹在說什麽有趣的事?”
夏疏桐心下覺得有些掃興,面上不顯,只淺淺一笑,并不答話。
秋一諾淡淡道:“沒說什麽。”一句話就将秋正南打發了。他也覺得掃興,這種感覺就像你興致正高,卻忽然來了只煩人的蒼蠅在你耳旁“嗡嗡”叫一樣。
秋正南眉間有一絲不悅,還未說什麽,夏疏桐便道:“表哥你們慢慢聊,我去跟舅母說說話。”
秋正南還未表态,秋一諾便颔首了,夏疏桐稍一福身,退了下去。
秋正南看着秋一諾,眸色隐有不滿,卻也沒說什麽。
于私來說,秋一諾名義上雖然是他的義弟,可秋正南卻覺得秋一諾身上隐隐有一種長輩的氣勢,有時跟秋一諾在一種,他都能感覺到有些壓迫。幼時還好,長大後,他基本上沒辦法對秋一諾端出兄長的架勢來;于公來說,他是少護國公,秋一諾是輔國大将軍,二人同為正二品,可他的少護國公不過是徒有個空名的爵位罷了,無權無勢,可秋一諾的輔國大将軍卻是他自己出生入死掙來的。算來,如今他也是手上握有實權、需每日上朝的朝廷命官了。相較之下,他與他一卵一石,實在難以相提并論。
秋正南暗暗咬牙,今年秋闱,他一定要中舉,奪得三甲,入朝為官,到時他從文,他從武,定要與他争出個高低來!他要證明給所有人看,他并不是不如秋一諾,只是二人各有所長!
長生藥鋪。
這會兒秋墨姑姑穿着一身略顯寬松的青色布裙,頭上梳着一個簡樸的燕尾圓髻,立在櫃後,埋頭仔細稱量着藥材。
正聚精會神着,忽聽面前響起一個清脆嬌俏的女音,“大夫,我要一斤人參。”
秋墨姑姑一聽一怔,人參哪有論斤賣的,又覺得這聲音很是耳熟,擡頭一看,見是夏疏桐,身後還跟着茯苓、木棉她們,便笑道:“桐桐怎麽過來了?是來巡視鋪子的?”
“才不是呢!”夏疏桐托腮撐在櫃臺上,笑道,“我是專門來看秋墨姑姑的!”
秋墨姑姑溫婉一笑,“有心了。”
“姑姑在這裏可還習慣?”茯苓也湊過來,趴在櫃臺上問道。
秋墨姑姑笑道:“挺好的,陳掌櫃和陳夫人人都很好,還有店鋪裏的夥計也很客氣。”
“那就好,”夏疏桐笑言道,“姑姑有空,私下裏可得幫我監管監管這些夥計們,看看都有誰在偷懶!”
茯苓聽了她這話,低笑出聲來。
秋墨姑姑知夏疏桐是在說玩笑話,也笑了笑。
夏疏桐趴在櫃臺上抱着手臂歪頭打量着她,因為目光并不避諱,秋墨姑姑也察覺到了,擡眸笑問,“怎麽這樣看着我?”
夏疏桐撅了撅嘴,道:“姑姑這件衣服有些大呢?還舊了一點。”
秋墨姑姑莞爾笑道:“這是之前做的衣裳了,當時做得大了一些,便一直放着沒穿。”
“那現在怎麽拿出來穿了?姑姑沒做新衣裳麽?”夏疏桐問。
“有做啊,”秋墨姑姑聲音忽然輕了下去,“只是太新了。”
茯苓聽了,笑道:“哪有人嫌新衣裳太新的!”
秋墨姑姑彎唇一笑,沒說話。
夏疏桐隐隐看出了她唇角悲涼的笑意,頓了頓,問道:“姑姑是缺銀子麽?”
“怎麽可能!”茯苓道,秋墨姑姑在邊城呆了幾年,回來後上面賞了數十兩銀子下來呢。就算花完了,可還有秋墨呀,秋墨那家夥私房錢多着呢,再加上如今被封了将軍,還有俸祿呢!
“不缺的,”秋墨姑姑淺笑着對夏疏桐道,“你就放心吧。”
“那姑姑你有銀子為什麽不花呢?”茯苓問道。
“因為沒有需要用到銀子的地方呀。”秋墨姑姑道,覺得茯苓這麽久沒見,性子還是一樣的可愛。
“怎麽沒有呢?”茯苓不解道,“姑姑可以買幾身漂亮的衣裳穿,還有首飾!”茯苓打量着她,卻見秋墨姑姑身上連個手镯都沒有,甚至髻上都是直接包的一條布巾,實在是樸素得不像話。
在這二人的打量下,秋墨姑姑垂眸,搖了搖頭,道:“我覺得這樣挺好的。”
“秋墨姑姑,”夏疏桐直言道,“我覺得你梳這個頭發太老氣了,以後還是不梳的好。”
“是啊,”茯苓道,“姑姑稍微打扮一下,都能很漂亮的!”秋墨姑姑梳這個發型,看起來老了十歲都不止,愣是把她天生的少女臉往老婦人那邊裝扮似的,一點也不合适她。
秋墨姑姑笑,“我都一把年紀了,還打扮什麽?”
“我外祖母出門還要打扮上一個時辰呢!”夏疏桐道,她外祖母都五十五啦!
“秋墨姑姑,不是我誇啊!”茯苓快嘴道,“你要是同我們走出去,旁人一定說你是我們的姐姐呢!還有、姑姑若是同秋墨那家夥走出去,旁人哪裏知道您是他姑姑啊,指不準還會說你是他妹妹呢!”
秋墨姑姑聽了茯苓這話,笑得臉都紅了,這丫頭的嘴怎麽能甜成這樣。
“喲!可是有誰在說本将軍的壞話?”門外,大搖大擺走進來了一個人,正是意氣風發、玉冠錦衣的秋墨。
茯苓扭頭,白了他一眼,小聲嘟囔道:“就你還本将軍!”
秋墨就進來那一刻裝模作樣地端了一下架子,很快就原形畢露了,跑過來笑嘻嘻道:“你們在說什麽呢!”
秋墨來了,秋一諾應當也到了,夏疏桐往外一看,便見秋一諾背着手不急不徐地走了進來,從容不迫,與她眼神交彙,二人會心一笑。
“我們在說姑姑呢!”茯苓戳着秋墨胸口道,“你啊,不是當将軍了嗎?怎麽不給姑姑買些衣裳首飾啊?”
秋墨被她戳得連連後退,揉着被她戳得發疼的胸口道:“我買了啊,買了好多呢!滿滿一衣櫃都是!”秋墨伸長脖子看着秋墨姑姑,抱怨道,“姑姑你看你不穿,害得我被冤枉!”
秋墨姑姑笑着搖了搖頭,道:“你瞧瞧你買的那些,花裏胡哨的,像未出閣的小姑娘穿的似的,我哪裏能穿?”
“姑姑怎麽就不能穿了?姑姑你對我來說就是未出閣的小姑娘啊!你住的是閨房,将來我會送你出閣!背你上花轎!”
秋墨這話說得不倫不類的,惹得秋墨姑姑瞪了他一眼,“得,将軍府才沒住幾日,這是要趕我出府了。”
“不不不,”秋墨忙擺手道,“我的家就是姑姑的家,姑姑要住多久都成!以後姑姑嫁了,我的家就是姑姑的娘家!”秋墨拍着胸脯道。
秋墨姑姑有些窘迫,這孩子淨說胡話,她哪裏還想過再嫁呢?
“姑姑,我們別管他!”茯苓道,“他們這些臭男人,眼光就是差得不行!要不你跟他要個幾百兩,我們自己上街買衣裳去!”
“行行行!”秋墨二話不說,從懷裏掏出一沓銀票來,“這裏一千兩,你帶我姑姑買去,這一千兩你要不帶我姑姑花完,你就跟我姓啊!”
“行啊!”茯苓一把接過,霸氣道,“我就給你花個一文不剩!”
“說好啊,你要花剩個一文錢,你就要跟我信,唐茯苓!”
“呸!真難聽!”
“唐茯苓唐茯苓!”秋墨念了幾句,忽然覺得還挺好聽的。
秋墨姑姑笑着搖了搖頭,倒好久沒見這二個活寶吵嘴了,她當真懷念。她笑着對秋墨道:“這銀子你就好好存着,準備以後娶媳婦用吧。”又對茯苓道,“茯苓,這銀子你替他保管着就是。”
“什麽啊?”茯苓不滿道,“我還得幫他保管娶媳婦的錢啊?”
“姑姑不用!”秋墨道,“我有大把錢呢,我到時娶多少個媳婦都行!不缺錢!”
茯苓又忍不住直翻白眼,“還娶多少個媳婦都行,将來也不知道誰瞎了眼肯嫁你!”
“怎麽就叫瞎了眼啊!”秋墨拍着胸脯道,“你瞧瞧我,英俊潇灑,孔武有力,年方十九,少年有成,走出去,定安城裏哪個姑娘不喜歡我?”
秋墨這大言不慚的話語,聽得在場的人都笑了。
茯苓更是誇張地俯下身來,連連幹嘔。
這二人還在鬥嘴,夏疏桐卻上前去,對着秋墨姑姑取下了自己髻上的一支卷雲碧玉簪,輕輕插入秋墨姑姑濃密的墨發中,仔細看了看,倒添了幾分靜雅。
秋墨姑姑伸手欲取下,夏疏桐按住她的手道:“姑姑,其實我覺得,女子不一定要為悅己者容,也可以為了自己啊。你想啊,每天早晨起床來,照一下鏡子,看見鏡子裏的自己漂亮、年輕、有活力,那接下來的一整天心情都會很愉悅的。再有,每天見到你這模樣的,都是你身邊的親朋好友、你所在乎的人,你是希望他們看到一個死氣沉沉、對未來心如止水的婦人,還是希望他們能夠見到一個生機勃勃、對未來充滿期待的姑姑呢?”
秋墨姑姑沉默不語。
夏疏桐松開了按住她的手,認真道,“姑姑,我覺得你不應該是現在這個樣子的。曾經我也像你這樣,自卑過,垂頭喪氣、自怨自艾,覺得人生也就如此了,從而忽略掉了許多還在我身邊默默陪伴着我的人,甚至還有那些已經不在人世,可若他們活着,便希望我能過得好的人!後來,我終于想通了,我不為某個特定的人而活,我為自己而活,為那些所有關心我的人而活,現在,你看我漂亮嗎?”
夏疏桐說着,張開雙手,在她面前轉了一個圈子,衣帶飄逸,整個人像是帶着陽光,自信而張揚的笑容像是能感染到身邊的所有人。
曾經,她就像一朵極力想要收攏自己細碎花瓣的小雛菊,黯淡枯萎,直到有一天她努力地去綻放,終于發現自己活成了一朵明媚而陽光的向日葵。